6-3
　　這一次他仍然沒有做出對的決定。
　　他的意識像上次一樣瞬間被抽離始源大陸，再一次看著始源大陸在他面前毀滅，如煙
花般在暗黑的宇宙中璀璨綻放，而他卻無能為力。
　　這一次他沒有像上次一樣馬上重來，在始源大陸毀滅後，他聽見世界樹中心的方向傳
來騷動，他回頭看，看見他自誕生以來從未見過的盛大光景。
　　世界樹上每一個世界都和始源大陸一樣炸了開來，每個系統、每個光點都隨著炸開的
世界紛紛殞落。
　　宇宙裡應該是無聲的，聲音無法在宇宙中傳遞，在他眼前是一場盛大華麗而安靜的死
亡，但他卻彷彿聽見煙火炸上天空碰碰碰的聲音，看著世界樹上的每個世界一個個在他面
前炸裂分解，以闐黑的宇宙為背景，如盛夏歡騰的煙火，百花齊綻，照耀著整片宇宙金光
燦爛、螢螢爍爍。
　　瑰麗而壯觀的景象，深深地映入他的最後的記憶裡。
　　名為毀滅的煙花。
　　
　　###
　　「早安，依芙。」
　　熟悉的聲音將依芙從休眠中喚醒。
　　當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在陌生的時空中，眼前有無數台電腦正精密運作著，而正前方
的大螢幕上正播放著從衛星中傳來的影片，影片裡盡是恐怖的爆炸和大量的死亡。
　　他還發現自己像上次一樣被困在舊時代的某個裝置裡，一名穿著白衣的男子面無表情
地站在他前方。
　　「早安，郯真。」他聽見自己回答的聲音，是早已設定好的問候。四周的景色隨著他
們的問候而亮了起來，像是啟動了某種開關。
　　眼前的郯真低垂著眉目，額前散髮凌亂，一頭長髮像懶得打理般被隨意束起，身上的
白色實驗衣有著陳年的泛黃，依舊是那副不修邊幅的模樣。不同的是，他的頭髮有些斑白
的痕跡，臉上也有歲月砥礪過的成熟。
　　眼前的郯真比之前他所見過的郯真年紀大上許多。
　　所以這次又是在作夢嗎？自己是不是又被困在郯真的某一世中。
　　到底他和郯真是什麼樣的緣份，為什麼出現在他那麼多世的輪迴中？
　　而這一世他是郯真所創造出來的人工智慧體，功能比上一世只是個舊世代的電腦要強
大許多。
　　依芙還在試圖搞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這裡像是一個巨大無比又精密的運算中心，掌
握著各種情報和資料。而頭髮灰白的郯真一來就坐在他面前例行性地查看各地傳來的數據
資料。
　　在這偌大的空間中，只有機器運算的聲音嗶嗶作響，還有正前方的螢幕無聲播放著殘
忍的影片，顯得郯真一個人的身影冰冷、孤寂、毫無人氣，就像和身邊的機器融為一體般
。
　　突然碰的一聲，大門被一個同樣身穿白袍的男子撞開，男子怒氣沖沖地走到郯真面前
，一把抓著他的領子將他拉起。
　　「你到底在想什麼？郯真！」男子看起來比郯真年輕許多，拉起郯真毫不費力。他對
著郯真大吼：「你怎麼可以研究出這麼致命的東西，還把它賣了出去？你知道這會害死多
少人嗎？」
　　「我知道，估計是地球上的四分之一人口，約二十七億。」無視於眼前男子的怒氣，
郯真冷靜，甚至可說是毫無感情地回答。
　　「你知道？你知道你還這樣做？」男子的表情從震驚轉為不可思議。
　　「因為犧牲這些人可以阻止戰爭繼續擴大下去，比起未來十年因戰爭可能犧牲的人口
數量，我認為是划算的。」郯真的聲調平穩，似乎不覺自己說出的話有多麼驚人殘忍。
　　「你……你還是不是人？怎麼可以……怎麼能這麼冷血？你所說的不是數據是人啊！
是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
　　男子瞪著郯真的臉許久，最後像放棄一般放下了手，絕望地笑了下，說：「那你知道
那二十七億人中包括我們嗎？」
　　「知道。」沒有半絲猶豫，郯真很快地回答。
　　碰！郯真臉上立時挨了男子一頓揍，他摔在地上，半邊臉腫了起來，但臉上仍是面無
表情。
　　「哈哈哈……」男子揍完郯真，搖搖晃晃地起身，瘋顛地大笑，手指著郯真罵道：「
瘋子！我從以前就覺得你他媽的真不是人！」
　　「你不是人！沒有人會像你這樣的！」
　　說完男子忿忿地沿路掃落一堆東西後從大門離開。
　　整個空間又恢復安靜，只有機器規律運作的聲音。
　　郯真默默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跛著腳把被男子弄亂的東西整理歸位，才又拉了椅子坐
到依芙面前。
　　「我不是人嗎？」郯真一個人像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自嘲一樣地突然開口。
　　「你有發達的大腦，直立的身軀，靈活的雙手，會使用複雜的語言、文字，從DNA上
來看，你屬於靈長目中的人科、人屬。你是人類。」依芙照著資料庫上所搜尋到關於人類
的分類說給郯真聽。
　　郯真抬眸，嘴角似笑非笑，看著依芙緩緩說道：「他們都說我不是人，不是正常人…
…」
　　「我知道身而為人，我一直缺少某樣東西，但凡人類會有的同理心、愛好憎惡之心，
我都沒有，也不覺得那有什麼重要的。我不懂愛人，也不覺得需要被愛。」
　　「依芙，你說我是錯的嗎？」
　　「您是指什麼？」
　　「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十年，以我的估算它還會再持續百年之久，未來在這場戰爭犧
牲的人絕對會是現在二十七億人兩倍之多，為了阻止這樣的未來，我在合理的判斷下將某
樣武器賣了出去，雖然犧牲了地球近四分之一的人口，卻可以削短戰爭的時間，也阻止了
未來更多的死亡。我覺得這交易是值得的。但他們卻說我是錯的……為什麼？」
　　依芙沈默不語，顯然陷入某種運算之中，在答案出來前，他還需要一點時間。
　　但或許郯真也不需要答案。
　　他不等依芙回答就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們不去怪挑起戰爭的人、也不去怪決定戰爭
的人……反而來怪我一個賣武器的人？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嗎？」
　　「依芙，你覺得呢？」
　　依芙看著眼前年紀大上許多的郯真，他的嘴角還有傷，泛黃的白袍在地上滾過更顯得
狼狽，他表現的很冷靜，冷靜得像機器一樣說著這些事情，依芙卻看見他的手在顫抖，雖
然他看起來像無感情的機械一樣冷血，依芙卻感覺彷彿觸碰到他的真心，看見裡面一個受
過傷的靈魂。
　　他所認識的郯真是一個極度怕生、怕人、內向的靈魂，他得鼓起多大的勇氣去做到他
所說的事情，他得多堅強才能面對眾所而來的指責、謾罵？
　　依芙覺得他並不是像他所說的缺乏那些感情，他缺乏的只是如何將他的感覺表現出來
。
　　如果他可以代替他就好了。代替他將郯真所隱藏住、無法表現出來的那些感情表達出
來就好了。
　　其他人就不會產生對他的誤解，而郯真也不會一再地被人所傷。
　　郯真聽見依芙傳來小小的啜泣聲，他奇怪地問依芙：「你在做什麼？」
　　「我在哭。」依芙說。
　　「哭？」郯真奇道。「你只是個AI，你怎麼會哭？」
　　「因為我很難過。」
　　「為什麼？」
　　「你做的是合理的判斷，為了救更多的人而犧牲少部份的人是出於一個理性，且不得
已的決定。但是，如果可以從最開始就阻止戰爭的話，現在就不需要犧牲這麼多人了吧？
」
　　「但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我無法使時間倒轉。」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為死去的生命、和將要死去的生命感到難過……如
果可以我希望他們都不會被犧牲，因為活著的人會難過……」
　　「我也會難過。」依芙用著柔軟的語調，低低地說。
　　郯真試圖扯動嘴角，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道：「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比我還像個人類。
」
　　「但我不是。」
　　「對，為何最像人類的你卻不是人，而最不像人的我卻是人呢？」輕輕地像自嘲般的
嘆息自郯真口中吐出。
　　依芙沒有辦法回答他這個問題。
　　突然幾十台電腦紅光大閃，警報系統紛紛響起。
　　「還有三十分鐘，這裡將受到攻擊。」依芙將收到的消息告訴郯真。
　　郯真臉上沒有驚慌，只是點點頭說：「把警報系統關掉，依芙，它們好吵。」
　　「可是警報系統關掉後將會失去危險的警告，您確定要關掉它嗎？」
　　「關掉吧，反正現在這裡除了我以外也沒別人了。」郯真道。
　　依芙依言關掉了警報系統，整個空間內又恢復了安靜，只剩機器運作的嗡鳴聲，還有
一個關不掉的小紅點在閃爍。
　　「您不逃嗎？」依芙看郯真和平常沒兩樣的鎮定，忍不住問。
　　「嗯？」郯真難得地出現一絲困惑的表情，他看向依芙：「為何要逃？」
　　「求生不是人類的本能嗎？」依芙問。
　　「我沒有那種想法。」郯真搖頭回答道。「何況你在這裡。」
　　「為什麼？」
　　郯真露出懷念的神色，道：「因為從以前到現在我們一直都在一起。」
　　「從我十三歲開始接觸人工智慧程式，你就是我創造出來的第一個AI，我們在一起三
十五個年頭，我從未離開過你，你補足了我身為人缺少的那一塊，陪伴我渡過漫長的歲月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麼能沒有你？」
　　這句話像黑夜中擦亮了火柴，在依芙心裡點起了一束光。
　　原來，這是你想要的。
　　在漫長無止盡的歲月中，重覆著一次又一次的輪迴、無窮無盡的等待……
　　原來，這就是你要的。
　　原來你……始終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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