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那天一路到早上,吊完了一整瓶點滴後,梁一睿才送胡欣妤和梁舒婷回到金山的家裡。
因為一夜沒睡,三人在沙發上小作休息,但是梁一睿和梁舒婷都沒怎麼睡,兩個大個子在
沙發上蜷縮成各種姿態,卻都各懷心事,輾轉反側。
但因為連夜照顧胡欣妤還是挺累的,梁舒婷一閉眼就不知道睡了多久,睜開眼後天光微微
亮起,她感覺到梁一睿那邊有點動靜,仔細一看,他正在看手機的時間顯示,梁舒婷忍不
住問:「怎麼了?你沒睡嗎?」
「嗯……」滿眼的血絲,果然是沒睡。
「你還好吧?」梁舒婷忍不住問。
他點頭,卻回答不出來,梁舒婷好難過,想要拍拍他的手,但他卻下意識的躲避了。「梁
……」
「對不起,我知道不是你的問題。」他站起了身子,卻是幾乎搖搖欲墜,「你先陪她休息
幾天,我回去收拾東西,把你的行李都打包過來。」
「什麼意思?」梁舒婷慌張的不知所措,說出口的阿釣聲音也嘶啞著,「所以我……我不
能再去你那邊了嗎?」
「嗯……」梁一睿點頭,抓起桌上的東西頭也不回的離開,「你要保重……好好照顧她…
…」
「等一下!」梁舒婷看著他就這麼走了,只好起身追上前。
外面還是盈盈天光,朗朗晨曦,看起來也不過七八點,看來他們也沒睡幾個小時,梁一睿
如果一夜沒睡,一定更疲累了。他快步下樓,海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吹得他衣擺揚起,梁
舒婷這才發現他沒有穿外套。
「梁主任!梁主任等等我!」梁舒婷怕吵醒樓上的胡欣妤,壓低了嗓音小聲喊著他的名字
,但是梁一睿卻無動於衷。
她只能快步跟上前,想要阻止他走,梁一睿橫跨了馬路取車,而梁舒婷也不顧一切的跟著
,幸好清晨的路上沒有太多車,在他開門之前,她握住了梁一睿的手,「梁主任!」
但是他抬起頭,卻是滿眼的眼淚。
「你明明就很難過,為什麼還要這樣犧牲自己?為什麼忍氣吞聲?為什麼去成全這一場根
本不算是愛情的感情呢?」梁舒婷開口,聲音也哽咽了。
她有想到這件事情對梁一睿來說的打擊會這麼嚴重,但卻沒想過會這樣看見他的眼淚。
自出生以來,梁舒婷從未看過爸爸哭,就連爺爺過世,爸爸也一滴淚都沒掉過,她以為爸
爸是天生就堅強冷漠,以為天塌下來,爸爸也不會喊一聲苦。
「你又怎麼知道欣妤和阿釣的感情不是真的愛情?」梁一睿微微顫抖的回答,「或許從一
開始介入的就是我,或許這麼多年來,就不該答應要再見面……」
梁舒婷在知道兩人的關係後反覆的看過日記,阿釣的一字一句都在寫關於梁一睿的事情,
雖然不直接寫出思念,卻反覆在回憶高中時期的美好,他絕對不是對梁一睿沒有感情。
「不是的……真的不是這樣的……」
「現在已經證明了我在他心中根本沒有重量,也好。」但是梁一睿沒有聽進他的話,「就
當作我從未來過……」梁一睿甩開他的手,打開了車門。「那我呢?」梁舒婷慌亂的結巴
起來,「你不管我了嗎?難道你不怕……我直接逃走……不管這些事情也沒關係嗎?」
也不知道梁一睿到底有沒有在聽,關上了車門,他清俊的面容陰鬱著。
「梁主任!……」梁舒婷很害怕他真的丟下她,忍不住哭了起來,「你不可以丟下我自己
離開啊!在這個世界我只有你一個人啊……」
但是梁一睿只是緊緊的皺著眉頭,一句話也沒回,然後猶豫了半晌後,終於發動了汽車。
「梁主任……」見他發動車子,梁舒婷更是眼淚不止,「你別走!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啊…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車子揚長而去,梁舒婷一個人坐在停車場的地上,忍不住嚎啕大哭。「我是你的女兒啊…
…」
*** *** *** ***
6-7
梁一睿真的離開了,下午來過一趟,帶了梁舒婷的行李來,當初她的衣物行李一大包,還
有周禹靜買給她的一堆英文參考書籍,甚至他在阿釣當初帶去的日記本裡頭,夾了一封信
。
「我想要跟你說對不起,我實在無法繼續幫助妳回到自己原本的地方,也無法在阿釣既定
的命運中開創出屬於妳自己的路。我做不到。」看到這句話,梁舒婷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然後接下來的內容,讓梁舒婷震驚不已,梁一睿解釋了一月十八號那天,為什麼阿釣會掉
入溪中的緣由,竟然是與他們當初決定要在同學會的見面有關。
「你要去參加同學會嗎?」藉由同學那裡知道了阿釣的聯絡方式,梁一睿很訝異他竟然會
主動想要邀約。
「如果你想見面的話。」這麼答應後,每一天他都忐忑不安著。
已經十年沒見面了,不知道阿釣是否還像以前一樣,狠戾的眼神卻又隱約帶著寂寞,分開
時兩個人哭著說不要再見面的話,梁一睿都還記得,即使捨不得,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
的決定是對的,所以拒絕所有見面的可能。
即使如此,他還是珍惜著他們的過往,珍惜著這一份得來不易的感情。
雖然他有猶豫過、痛苦過,但沒有後悔過。
即使不管跟任何女人任何男人見面,都發覺身邊的空位大得根本無法填滿,所有的情感都
像是為阿釣一人準備,甚至讓他懷疑自己根本不是同性戀,只是愛著阿釣這個人的畸形感
情的時候。
或是不堪入耳的傳言透過同學的其他家長,傳進一直都過分溺愛自己的老媽耳朵裡,怒不
可遏的王仁珠拿著竹條抽打他,罰他在十字架前下跪了好幾個小時,讓妹妹跟著跪著哭著
一起求情的時候。
梁一睿也從未後悔愛上他。
同學會約在一個陌生的飯店一樓Buffet,他到的時候阿釣還沒來,於是坐下和其他同學話
著家常,聊著可以炫耀的各自的工作與感情,二十九歲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但也有像他
這樣孤家寡人的。
「班長這麼帥,不可能沒有對象的吧?」
「帥哥不是死會就是喜歡男生啊!……」不知道哪個口無遮攔的女同學這樣說,「不知道
班長是不是也這樣?」
「妳小聲一點!」大約是稍微知情的同學撞了那個女生一下,他只能陪著笑帶過,裝作什
麼都沒聽到。
沒多久阿釣來了,他原本就是班上的邊緣人,沒怎麼跟人打招呼,就這麼笑著躲進了靠牆
邊的桌子,和其他同學笑著盛東西吃。
他似乎瘦了一些,臉上的稜角分明,眼神更加銳利了,剛好雙目對上的時候,兩人都禮貌
的笑了。
陽光從窗邊透進,在隔了好幾個人之間緩慢的璀璨,雖然不刺眼,而是溫柔的撒在兩人的
臉上,但每一縷光線卻好像有聲音,使得兩人即使一句對話都沒有,卻也能感受到彼此心
跳的節奏。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了什麼,又說了什麼。
晚來的胡欣妤因為有事情才剛到,在阿釣身邊坐下時,就發現了梁一睿,招招手喊了聲,
「一睿!」
這聲招呼明朗又親熱,他拒絕不了,只好上前慰問,「好久不見了!」
阿釣的眼神中有些許的熟稔與尷尬,更多是不忍碰觸的灼熱,不止是梁一睿不忍接近,連
阿釣的眼中也是帶著恐懼,好像再多一步,兩個人就會因此墜入無盡的痛苦之中。
這點默契他還是有的,所以梁一睿只是點到為止的問候,點到為止的表達想念,以為這一
切都不會被人察覺,以為彼此都遊走在安全地帶。
但一切都在靜悄悄的蔓延。
過了幾天的晚上,阿釣打電話來了,「你看起來很好。」他說。
「你看起來也很好。」梁一睿直覺的回答。
「是嗎?」阿釣卻是笑了。
是因為這樣的回答太過敷衍了嗎?怎麼覺得這樣的反應,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說不
出口?
要問嗎?他希望他問嗎?
梁一睿哽了哽,還是顫抖的問出口:「……你怎麼了嗎?」
「我……好想你……」
只是這四個字,使得兩個人幾乎無語凝噎,話筒只傳來彼此微微顫抖的呼吸聲,什麼話都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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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阿釣沒有抱怨他和胡欣妤之間怎麼了,只是靜靜的坐在梁一睿的對面喝著咖啡,上回同學
會只是一瞥,近看梁一睿才發現,阿釣瘦了許多。
「沒有好好吃飯嗎?」梁一睿扶了扶眼鏡。
阿釣只是聳聳肩,眼神淡漠的從他的臉上飄過,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一開始我常
常哭著醒來,到處找尋你的蹤跡,我去過學校、去過你家門口、去過我們一起走過的河堤
、去過許多曾經有你身影的角落。」
「……」梁一睿幾乎無法回話,因為他也曾經做過一樣的事情,撥出的電話一直沒有按下
撥通鍵,打好的訊息刪減又重寫,行走著所有過去走過的道路,都像是回訪他的餘香。
「但是我找不到你,哪裡都找不到你……」在梁一睿面前,阿釣總是那個比較擅長表達的
對象,他的語言雖然笨拙,卻擁有力量,擁有摧毀他的冷酷的力量。
這種痛楚就像是被掏空一般,梁一睿以為沒有人能夠理解,所以他從未對任何人說,只能
以時間作解藥,希望自己慢慢痊癒。
「經過了十年,我以為我已經沒事了。」阿釣嘆了口氣,「卻沒想到……我還是不夠堅強
。」
梁一睿仍然沉默,他本不會輕易開口,因為一旦這段感情有了回應,將會一發不可收拾。
甚至梁一睿認為,阿釣也不會希望他開口,就讓阿釣一個人表演吧,就讓他沉浸在自己的
一廂情願吧,結束的時候他會自己收拾的,然後再次回到自己的生活裡好好活著。
但是他這次卻不這麼想。
「我也是一樣。」梁一睿伸手握住了阿釣放置在桌上的手。
骨節分明的阿釣的手,在梁一睿的掌心中緩緩顫抖,緊緊的握住了拳頭,突然一聲清脆的
玻璃撞擊聲,使得兩人都嚇得收回了手。原來咖啡廳的門上有個門鈴鐺,有人進出就泠泠
作響。
忐忑的伸出手,心虛的收回手,為什麼他們這麼窩囊?
「早知道就不要見面了……」阿釣用力的嘆了口氣,顫抖的下頷與壓低的帽沿,透露出他
的無助。「我為什麼要這麼蠢……」
「你可以怪我。」梁一睿急切著說。「全都怪我。」
「是啊……你為什麼不拒絕要見面?為什麼?」阿釣一股腦的罵道,好像希望自己空洞痛
苦的情緒需要一個出口。
「是,都怪我。」梁一睿點頭。
「那為什麼不拒絕今天要見面?」
「是我的錯,是我太想見你了。」
「為什麼還不肯死心?」
「因為從你的眼中我看見了渴望和痛楚,這份痛楚是我給的,也只有我能撫平。」梁一睿
回答。
如同蜿蜒迂迴的心事終於被打通,阿釣抬起頭看著梁一睿,搖搖頭說,「……我不想再跟
你分開了。」
過往的生命就如同重重重疊的人影與回憶,像山巒,像海浪一般快速掠過梁一睿的眼前,
該怎麼決定,他明明很清楚,但是梁一睿沒有拒絕,輕輕的握住了阿釣的手。「好。」
這一步到底對不對,他不知道,但是他無法回頭。
然後阿釣說他要回去和胡欣妤說清楚,讓他等他的消息,梁一睿焦灼等待,他等著,等著
。最後等到的卻是18號的那天早上一通電話。
接起電話的時候,時間很早,不超過五點,而電話那頭,阿釣在哭,「對不起……一睿…
…」
「怎麼了?你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
「我……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阿釣那邊的風聲很大,估計是在海邊或是漁港附近。
太陽都還沒出來,他在海邊幹什麼?
直覺像是雷擊一樣的閃過梁一睿的腦袋,他瞬間清醒,慌忙的穿起外套,「你在哪裡?」
「……員潭溪……」他喃喃自語。
「沒關係的!」梁一睿幾乎是慌忙的穿上了衣服,仍然安撫道:「就算你不選擇我也沒關
係的,阿釣,我說過的吧,都是我的錯,我不會怪你的!你別衝動!」
「我已經厭倦了。」他說,聲音顫抖著,「厭倦被定義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厭倦說謊和
欺騙,厭倦這個世界,你的上帝根本不讓我得到愛,還告訴我愛是奢侈品,我一輩子都得
不到的。」
「我現在去你那邊!」梁一睿抓著手機和鑰匙就直接往樓下停車場衝,天光還微微黯淡,
透著藍藍的清冷氣息,「我求求你不要衝動,等我好嗎?我們好好談。」
「對不起。」阿釣的聲音輕得像是沒有重量,「我真的對不起你。」然後輕輕的掛了電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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