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
天空的顏色清澈透藍,比起這個我倒希望這樣的樂觀可以繼續延續下去。我開著GLC200
coupe往南京復興路口過去。為了這次需要,我特別在車庫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將
GLC200 Coupe的鑰匙握在手上。
一名單身女子,擁有太多房車應該會令人感到訝異。所以始終只有鄰居瞭解我的低調有我
的用意。我希望在生活與興趣中間取得一種平衡,報導文學一直是我最想專注的部份。
好吧,只能說光是要靠這份收入支付我的生活簡直是天方夜譚。縱使是雜誌及月刊總編已
經給我專欄了。是啊。連社群網站上的轉載文章都懶得看全文了,說要看雜誌的專欄也是
一場夢吧,我想。
多數人只為將雜誌作為「消費」手段,用以拍照打卡,製造出文學青年的浪漫,這就是這
個世代無可厚非的美好與無奈。因此多數小型獨立創刊的雜誌,我都幾乎以最低成本給他
們文章。
我知道只有這群人是真的在乎一些事情,
他們有時已經榨進了所有一切靈魂與糧食。
回想至今,使我差點錯過右轉機會。我聽著導航小姐不專業的指路方式,實際上我剛剛就
不該從高架下來。正在自我嘟嚷的時候,我把思緒拉回前兩天。
會有這次的行動算是總編的意外之舉,他最近受到國外電視台的影響,需要我們去延展一
些「特殊議題」。實際上他關心的內容已經超過了我想寫的「報導文學」範疇。因為報導
文學最核心的價值就是在於「事實」。無論作者想以什麼主觀論點去論調,不能遺失的還
是「事實」。
但那個胖子可不這麼認為。
他希望「這個東西」能夠引起足夠的話題。
「食人聚落?」我走進總編室,他正在校閱雜誌的最終版。
「Miss柴,別這麼激動。」即使吹著冷氣,這胖子的汗還是用倒的一樣。
「你應該知道我寫什麼文章吧?」
「就是因為知道才找妳。」
「我連食人魔都沒聽過了,你要我去找聚落?」
「我也不是一時興起而已,我可是查了很多資料。」胖子的一抹微笑像是對我交代了一樣
。
「你是不是看了『唐納大隊』的特別節目?」1840年代在美國發生的唐納大隊是最有名的
案例,我思忖這胖子是不是看了電視的特別節目。
「我知道那事情,只是這樣的話,我不會做這個決定。」胖子起身,從背後的雕花辦公桌
抽屜中翻資料,接著他拿出一本藍色筆記本,上面的手寫筆跡寫著各種採訪細節,甚至還
有解剖筆記,雖然難以直視,但我還是試著釐清這筆記跟胖子之間的關係。
「好吧,你收到了匿名者的筆記?」我甩了甩筆記。
「其實不是。」他猶豫了一陣子才把話吐出來:「我有個好友近期要搬家,正在整理家裡
的雜物,翻到這個筆記覺得很有趣才給我。」
「這是他寫的?」
「不全然,我撥了通電話給他,問他這內容到底正不正確。他說這些東西很珍貴,要是我
不是他的酒友,他不會大方施捨。」
「好吧,你們之間的關係我不是很在意。只是總編,若只是一本沒有根據的筆記本,你希
望我在裡面找出些什麼?你應該清楚報導文學最重要的『事實』呢。給我一小時,我可以
確定這件事的真偽。」
「嘉怡,這是妳的機會。」這胖子難得臉色凝重地說。
「什麼?」
「這是一個全新的機會,要是內容真的屬實,將會是獨家報導。這跟一般獨家報導不一樣
,現在的記者分成兩種。一種是掛在網路上,只要各大網站與地下BBS站台上截圖、搜尋
、抄八卦就可以了事。另外一種就是要現場實地追蹤的記者。」因為我沒有任何意見,所
以他繼續說下去:「但現在後者越來越少了。那是一種惡性循環,所有的電視台永遠只注
重每週開獎的數字,幾乎已經到了不尊重個人隱私與良善的地步。」
「我很清楚,這應該全部人都很清楚。」是的,大多數的工作者還是非常辛勤地站在崗位
上,但是社會觀感不好已經不是『新聞』,我不常以記者自居,那只會引來路人的指責與
『另樣看待』。
「寫出像樣的東西吧。」胖子的眼神第一次令我感到深邃。
「可是……你剛剛說的跟這有什麼關係?」
「現在那種紮實的硬底子文章越來越少了。即便是走在最前線的人們,受到政策性考量而
不停損毀自己信念的人越來越多。上面的傢伙決定要寫什麼,那些領薪水的傢伙就只能照
辦了。」
「但這件事本質已經帶有兩層含意了吧?」我問。
「妳說。」
「這種辛辣又看似不存在的地方事件,根本就不能讓你凸顯你想要的。你要的不是實實在
在的東西內容嗎?」我想起了前陣子看的日本文學,當時作者描述了一名為了寫連續殺人
事件報導文學的女主角,在故事之中不停抽絲剝繭地尋求答案。縱使是那種文學小說,寫
的仍然還是大眾可能會覺得真實的「殺人事件」。
要承認「食人聚落」存在這個前提,
已經從中立方偏移了。
論誰都不能輕鬆或者客觀看待這個主題啊。
「嘉怡,這世界很大的。縱使我們存在於這麼小的島嶼上,這座島嶼依然廣大。」這胖子
說了平常不會說的話。
「你到底想說什麼?」
「找一天出公差,去見這個傢伙。」胖子在便條紙上抄上名字、電話、地址。
「他是誰?」我拿起紙條。
「就是這筆記本的擁有者。決定權在妳身上。」胖子認真地看著我:「妳進行評估吧。我
會覺得這是個很棒的題材,那是因為我認為這傢伙可以相信。只要你覺得沒有報導追蹤價
值,那就當我沒說。下禮拜告訴我結果。」胖子的讓步讓我感到詫異,這與過去鐵血的他
不一樣。
時間過得很快,我已經在復興北路上。
也許是我太過專注,
已經忘記快過了約定時間。
星期五下午一點,我跟「小連」先生約在捷運站口。
我滑開手機鎖定,將藍芽耳機固定好,撥打電話。
「喂。請問你是小連嗎?」
「哦,是。請說。」對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年輕。
「我已經快到了捷運站了。」
「好。我現在正站在復興北路上,大概就是靠近轉角的金融大樓吧。妳是從這裡過來的嗎
?」
「沒錯。我或許可以看到你。你穿什麼顏色衣服啊?」金融大樓,看來應該是跟我同側車
道沒錯,我往行人道瞥去。
「素色的深藍色襯衫。」他說。由於復興北路這個時間人煙稀少,我將車速放慢。過了牙
醫診所時,看見一名俊秀的男性背著『北臉』背包,正在路邊講手機。
「我看到你了。應該是你吧。我開著BENZ。」當我說完時,他對我招手。
第一次見面。
就對我露出看似是拋媚眼的動作。
顯然應該是名有魅力的青年吧?
「柴小姐,不好意思,跟妳約在這裡。」
「所以我們找個咖啡廳下來談談吧。」
「也好。」
「你對台北熟嗎?」實際上我是很少出去交際的人,女孩們喜歡的咖啡下午茶對我來說是
場惡夢。
「倒是還可以。」
「說幾家咖啡廳來聽聽吧。」我看了看時間,通常咖啡店不一定這麼早開,至少我家對面
的咖啡廳也是快兩點才開。
「不如你倒前面右轉,應該會經過一條遼寧街。裡面巷子有家咖啡還不錯,我跟老闆很熟
。」我的眼角餘光仔細地盯住他,他的表情跟態度應該是非常熟稔於戀愛遊戲的傢伙。這
種男子,無論是小女孩或者輕熟女都會喜愛的吧?健談、清爽、看似有內涵,最重要的是
長得好看。
我們到了一家老屋改建的公園咖啡。
巷子裡非常難停車,我花了一點時間。
我看了看門口的告示,剛好下午一點開幕。
他跟老闆聊了兩句,
點了一支不錯的單品咖啡。
會這麼說是因為我喝了一口就喜歡。
「好吧。言歸正傳吧。」他說。
「我是徐總編找我來的,這邊有一份資料。」我從包包裡拿出那本藍色筆記本。
「我知道。他還特別提醒我了一番。」他的笑十分詭異。
「提醒什麼?」不知道這胖子對他說了什麼。
「要我好好保護妳。」他說。而這句話似乎含意很多。
「我都還沒答應他要報導呢。」我假裝碎嘴看他的反應。
「也是,畢竟這種事情常人很難相信。」
「應該不介意吧?」我打開錄音筆開關,拿起我常用的鋼筆與筆記本準備記錄,我抬頭看
著他。
「沒問題的。請說。」他非常輕鬆,也不避諱談這個話題。
「所以這筆記本的由來是?」
「大約是六年多前吧,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去了花蓮一趟。在那邊接觸了一些社區的人,
逐日記載下來的日記,或者說是故事。」他雖然是這樣說,但以文體來說,更貼近像是教
科書。
「工作的關係?」
「這邊可能不方便透露。總之那段時間我待了將近一個多月吧。一開始我並不打算記錄下
來這些東西。因為你知道的,即便是我現在重新閱讀起來也像是『故事』一樣。」
「所以改變你想法的是什麼?」
「我不確定。或許是危險吧。光是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不後悔冒險記錄這些事情。」
「你很難寫下這些記錄嗎?從內容來看,幾乎連如何『處理』都寫得非常仔細呢。」不是
我要質疑他,與其說像是說故事,連先生對於這筆記的細節掌握,簡直就是生活在食人聚
落之中多年才寫得出來的內容。
「我之前的工作會處理到這一塊細節。所以不知不覺就非常地詳細記錄下來了。」
「你以前是醫生?」。
「是吧。」他的『吧』聽起來真的就像是猜測,不像是謙虛的時候才要這樣用。可能不想
別人深究這個話題吧?我只能將話鋒一轉──
「好吧。所以當時接待你的夫婦是?」我問。
「柴小姐,妳是認真想要深入追蹤這故事嗎?」我抬頭看著他,他正投以非常熱烈地好奇
眼光。
「實際上呢──」我關起了錄音筆:「我對我們總編非常懷疑啦。」
「不。即使如此,柴小姐妳看起來非常躍躍欲試啊。」
「我只是在盡我的工作職責而已。」
「好吧。你是真的想做這個報導嗎?」他放下咖啡杯,專注地看著我。
「哦?你想說的是?」
「我跟徐胖子非常熟,所以我瞭解妳的納悶,換做我也會。要去相信一本可能不具寫實性
的馬路消息,的確需要的不只是勇氣。」連先生的表情似乎改變了,從剛剛的健談眼神,
換成了認真談事情的眼神。
「我不確定。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評估。」
「不如這樣好了,柴小姐,你花一點時間思考。我大約十月份前都會有空。我都可以幫妳
這個忙。」
「什麼意思?你指的是?」
「要是想真正寫出『報導文學』,還是需要現場親力親為地考察吧?面對真實的事件,以
像是攝影師的角度去『記錄』下來吧?」那一剎那,我心中閃過無限多組問號。這傢伙看
似沒有準備地接受訪談,但實際上已經把我的底細給確認完畢了吧,不然不可能直接將問
題重點導引到核心之處。
「看來你好像也對我有些研究?」我回敬他的問題。
「這麼說就不好聽啦。總之我能幫妳。」他露出微笑,我不喜歡這種微笑,那是一種緩場
效果。
「幫我什麼?」
「當然是到現場考察。」
「所以這些事情一直還在發生?」我的話尾句之中已經摻入了我的恐懼。
「這才是恐怖的地方。」
「我以為這可能是過去──」我再次翻閱筆記。的確,連先生寫得太像是教科書,我甚至
下意識忽略有可能的『現在式』,這對我寫出來的結果絕對是兩種不一樣的極大差異。
「沒錯。一直都是『現在進行式』。」他斬釘截鐵地說:「要是是現在進行式,寫出來就
具有特別意義了吧?」
「若這是真的。那我們應該要先揭發這件事。這──」
「沒那麼容易呢,柴小姐。沒有查出確切證據之前,警方是不會有動作的。」
「你說你六年前就已經知道這件事,難道這六年沒有任何人──」
「好吧,那我再把話說開一點。」他似乎將聲音壓低,即便是現在人不多的咖啡店中,他
仍想保持低調。
「不是沒人揭發,而是能夠揭發的人。只剩妳面前這一個。」他淡淡地說。
「所以你是……逃出來的?」筆記本完全沒寫到故事性的結構,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個
人或者一群人受害。
「要把我推回去,我可需要不止一箱的美酒。這是很大的挑戰。」我完全無法相信眼前聽
到的一切,有可能是小連先生天生就是個誇大其詞的人。另外一種可能就像是另一個國度
的故事,『食人族』這種事情,真的發生在我們這可愛、親愛的島嶼上嗎?
「假使我們真的想做這件事好了,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是踏入了就很難全身而退了?」
「所以,妳才不能不佩服我呀。」基本上沒有人會在陌生人面前這麼說話,但是他就是這
麼說的:「當時我可是手無寸鐵,要是有所準備的前往,就不會落到上次的下場。」我很
難想像他所謂的『下場』是什麼。
「所謂的有所準備是什麼?」
「這要妳想要報導這件事時,我們再討論吧?」他眉頭上揚,不願說破。說到這裡時,我
不得不佩服胖子的交友廣闊,基本上坐在我面前的肯定也是一個狠角色。
「嗯。這有點超出我的想像。」
「想好再告訴我吧。」他說。
我們以這句話結束那天下午的談話。
開往回家的路途中,我一直反覆思索著許多問題。
他真的可以相信嗎?
我幾乎查不到這個小連先生的資料。
我心頭只存在滿腹疑問。
天空的顏色一樣清澈透藍,
比起這個,
躍入眼前的夕陽,彷彿在呢喃些什麼。
沒錯,當我瞥見握著的方向盤,
才回想起原本的計畫。
我以為這是一趟簡單之旅,
所以才開上GLC吧?
原本以為只要輕易地訪問完小連,
就能輕易地進行實地採訪,
我以為我們像是當年唐納大隊之後的探險團一樣,
去現場問問路人、做一些攝影記錄就可以了。
但是,現在完全改觀了。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
如果這一切都在進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