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於是每天阿縭都去南峰鎮那邊的河堤，沿著溪邊一路向南，能夠看到小小的湖潭邊，有一
棵梧桐樹，據說山崩造成了溪水改向，停了幾天才又集蓄填滿了小湖。
人們說，漳州派來的官兵們在山中巡邏了二十多遍，挖掘了近三十多天，扛出了數百具殘
破不堪的遺體，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生還。
但是阿縭不信，她仍舊每天守著那棵梧桐樹，只要一天沒有扛出阿姊的遺體，她就相信阿
姊還活著。
蔡家離開之後，官兵們竟然後續也沒有繼續去查，莊園就這麼空閒下來。而收留阿縭的翠
兒，因為又被賣到別的地方當女使了，所以平時都隨著家主居住，家中除了弟弟妹妹，還
有兩年邁的父母，等到弟弟妹妹年紀稍微大了之後，就準備賣去人牙子那裡，給有錢人為
奴為僕。
如此一來，阿縭待在翠兒的家裡吃住也總是不像話，雖然家中兩位老人家沒有說什麼，她
也覺得對人家過意不去。
終於，在漳州刺史張貼了公告，表示最後挖掘屍體的工程將在八月下旬就此結束，不再繼
續進行，阿縭呆愣的站在這紙公告前呆愣了許久，終於也確認了自己的想法。
「妳要去刺桐？」翠兒的妹妹慎兒只有十二歲，大了她幾歲，雖然面容姣好，但因為家裡
窮，也是辛苦長大的，她聽了阿縭的話很是訝異，「那裡很遠的，騎馬也要一天一夜才到
得了，徒步至少要三五天以上吧。」
「在這裡既然等不到阿姊，我就該依照阿姊要求的，直接去刺桐找劉公子。」阿縭說，雖
然她只知道劉公子開了一間酒樓，卻不知道這家店叫什麼名字，在刺桐那個大都市，還不
知道要找多久。「我的身體已經好了，再繼續叨擾你們也不好意思。」
「就不再多待幾天嗎？我先去告訴阿姊一聲。」慎兒皺皺眉，「你失去了家人，年紀小小
的到哪裡又能做什麼？有人能夠收留妳嗎？」
阿縭只是用力的搖搖頭，笑著說，「我只要準備幾天乾糧就能夠出發，謝謝慎兒阿姊，阿
縭會照顧自己的。」
於是阿縭帶了細軟，決定啟程。
啟程這天，在慶雲山腳下，漳州刺使命人安了一座追悼碑，紀念這次重大災難中失去生命
的人們，一個巨大香爐燒著金銀紙錢，代為聯合祭奠的作用。
阿縭沒有去參加，她只是遠遠的看著香灰飄動的樣子，好像下著雪一樣。
南方長大的她沒有看過雪，不知道這場景跟真正的雪比起來，是有多少的差距，或許這只
是小小年紀的她，對於未知的想像。
那幾個和死神拔河的夜晚，她一直夢到有許多人要抓她，嚇得她在夢中不斷喊著阿姊，不
斷尖叫逃竄。
那不是一個，而是一男一女，一雙一雙，被拿去血祭的童男童女，他們的身體連著身體，
看不到五官和實際的形體，下半身像是被黏著在一起，像一團巨大的野獸。
牠的身上佈滿鱗片，鱗片多得讓她全身冒起惡寒，就像千百只銀色的眼睛在微光中閃爍，
猙獰又詭譎，而巨獸的五官血肉模糊，伸出一隻一隻的手向她襲來，張著唯一能夠辨認的
血盆大口，不斷的告訴阿縭說，她也是屬於牠的一部分。
她想逃，卻無處可逃。
雖然從夢中醒來了，雖然撿回了一條命，阿縭還經常夢到牠，夢到這隻全身都長滿了一層
一層灰藍色的鱗片的巨獸。
那應該就是她胸口的印記，飛鱗吧。
依照阿姊向她解釋的，那就是長年血祭下所產出的惡靈，不是誰害的，是慶雲村的人一年
一年將這隻野獸親手餵大的。
所以有一天，它吞噬自己，也是理所應當的。
阿縭幼小而可愛的臉龐上，原本稚氣可愛的眼神逐漸黯淡，更多是對這個世界的可怕而無
可奈何。失去家人的她，臉上原本還純真的笑容不再，或許是因為瞬間承受了太多，終於
化為沉重而嚴肅的表情。
接下來的她，要堅強的面對一切，才能好好生存下來。
＊＊＊ ＊＊＊ ＊＊＊ ＊＊＊
7-7
阿縭本來就走路姿勢怪怪的，被爹爹打得瘸腿之後，走路一向緩慢。
腳下是無盡的土路，彷彿延伸至天際，踏穿草鞋走過的每一步，都是一次對抗距離的挑戰
，疲累讓阿縭的腳步逐漸沉重，陽光灼熱，把大地炙烤得滾燙，但她繼續在這焦土之上奮
力前行。
走了一天，她遇見了往返的馬車，看她年紀小小的怕危險，讓她同車坐了一小段路，然後
又是繼續的向前。
身上背負的行囊仿佛增加了千斤，每一步都讓肩膀銘刻著歲月的印痕，為了存活，她得要
努力一回，阿姊說過，她不能死，她要堅強活下來，這樣阿碩才能夠來到這裡找她們。
那是什麼意思，她至今都不能明白。
阿碩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阿縭也從來不明白。
她只知道他是個不知道從哪來的陌生人，他年紀比較大，他願意保護她和阿姊的安全，而
和她們住在一起，雖然不知道他的身分和來由，但是阿姊相信他，阿縭也就願意相信他。
而阿碩的溫柔就像一束溫暖的陽光，像是先生，也像是爹爹，而阿縭從未在爹爹身上得到
這樣的溫柔過。卻沒想到這份感情會在阿碩身上得到，不過或許，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阿姊也是，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那麼以後就要靠自己了，阿縭閉上眼睛，隨著時間流逝，疲憊漸漸爬上心頭，但是她仍然
繼續向前。
花了幾天的時間，她終於來到了刺桐，泉州。
刺桐泉州是個大都市，酒樓酒館至少有好幾百家，阿縭開始到處找尋這家酒樓，找尋一個
叫做劉鑫的公子，幸好一開始翠兒家人有給她準備少許的盤纏，也替她打過照應，讓她不
致於流落街頭。
翠兒說她年紀太小，很容易被人口販子盯上，所以安排她直接找上了合法的人牙子收留，
經過翠兒家人介紹，這裡最大的人牙子買賣生意，便是合通道上的陳嬤嬤，但凡買賣人口
，為大戶人家簽約長工奴僕等等，都會透過牙行和牙商，如此也是一個簡單的去處。
於是她直接上前要求收留。
「所以妳連家人都沒有？」陳嬤嬤聽著她說自己的事情，似乎也很訝異。「都死於山崩？
」
「是。」阿縭雖然害怕，但也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本來機會就不多，必須好好把握，「
如果您願意收留我幾天的話，如果我確定找不到那位劉公子，就隨您發賣吧。」
「那就十五吧？就要中秋節了，我這裡正愁著一筆買賣沒能成，趙家的三公子遷新居，正
需要人手，手邊需要幾個伶俐的丫頭，妳雖然年紀還小，但作為三公子小女兒一起長大的
丫鬟，應該是還行的。」陳嬤嬤看了一眼，「只是妳這腿……」
阿縭點點頭，掩飾了自己有些不方便的腿腳，話說得輕鬆，「小時候受過一點傷，但是不
要緊，動作慢了點而已，我都從南峰鎮走過來了……」
「好吧。」
畢竟刺桐實在大，她只能問了人後，一家一家的尋找，幾天之後終於問到了一家老闆是姓
劉的，但是人家卻是個年紀超過五十的中老年人，她只能又花了幾天到處走訪，但是幾天
下來一直遍尋無果，她只能不斷重複的問，然後重複的失望，幾番下來疲憊不堪，手上的
信物還差點被騙走。
眼看著中秋的時間已經近了，她卻一直沒有辦法，眼看著自己就要被賣作奴僕，阿縭幾乎
要放棄希望，結果某天，一個在港口經常喝酒的大叔到了牙行找她。
大叔說，「是妳吧，最近一直在找劉鑫開的酒樓的一個小姑娘。」
她燃起一線希望。
「我知道妳說的那家酒樓。」大叔解釋道，「那家老闆正在辦喪事，所以休息了半個月，
住在城東街上，中秋過後才要開始營業。」
辦喪事？
阿縭恍然大悟，沒錯，劉鑫的老父母是村長，也都在慶雲村上，所以他一定是要舉行喪儀
，才會沒有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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