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是一個寒冬的深夜，人群三三兩兩，他突然看見了她。
她穿著一襲莓紅色的長大衣遠遠地站在咖啡店旁，像是蒼白的冬天裡肆意
綻放的一枝山櫻。
她染了新的髮色、穿著他沒見過的外套、挽著他新見到的包包、蹬著他沒
給過意見的長靴。
昔日戀人竟已如此陌生。他心底不由得深深震懾。
咖啡館已經打烊，她靠著的地方只有路燈微亮，雪白的頰面貼著手機，講
電話的神情似嗔似笑，那是那個曾經的伴侶全身上下他唯一感到熟悉的。
他看著她，瞬間想起無數個相處過的畫面，卻找不到一絲醜惡，只有那張
面孔各種靈活的表情，以及她專注凝望著自己的模樣。
接著，就像回應了他的視線一樣，她望了過來。
兩個人的視線隔著距離，就這樣在半空中毫無防備地撞在一起。
燈光下，他甚至可以分辨出她因為訝異而睜大眼的細微反應。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想起她信裡寫過的這句話，他凝視著那身影，一時無法挪開目光。
但是她不是這樣的。他看著她閉上眼睛，自然的像是影片放慢了速度，再
睜開時，卻已經看著別的地方了。
她唇角還殘留一抹淡淡的笑，眼神也相當平靜，與電話那端的對談也沒有
任何影響。
她只是，不看著他而已。
於是他明白，她的眼睛早在他坦白了自己的移情後，就已經打定主意再也
不停在他身上了。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那是她寫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哭過的她揚笑的嘴唇還有點顫抖，卻用極致
到宛如瘋狂的平靜凝視他，將寫了這句話的籤紙夾在他曾送給她的禮物中一起
給他。
他開口問了，但她沒有回答，只是用哀傷的笑容專注地看著他，眼神中透
露出「算了吧」的意味，所以他沒有追問。
算了吧，他知道自己不會懂；就像她總是勉強自己融入他的朋友圈，她也
一直都讀著他不會讀的書、聽著他不愛的音樂、堅持他所沒有的堅持。
兩個人在各方面的差異都是這樣的大，卻確實有過一場美好的感情，儘管
如今一切恍惚如夢。
那枝太早盛開的山櫻從眼前的隆冬中離開，他也轉身朝反方向走。
他們終究在燈火闌珊處，錯身而過。
- - - -
蘼蕪路斷，秋扇見捐。
她才看完一齣很棒的劇，正在電話裡跟朋友分享心得與震撼，她反覆描述
戲中眾角色交雜著的那些感情，又是真摯又是身不由己。跟現實人生多像啊！
她這樣跟電話那頭的人說。
那端的男性聲音非常好聽，她不否認自己的確非常喜歡那把聲音低低地、
溫柔地笑時發出的縱容感，但她依然婉拒了對方送她回家的建議而準備自己走
路返家。
反正只是兩站捷運的距離。她說。
卻看見了他。
在那段日子以後，以為再也不會相逢相識的人。
他看上去沒什麼變，一樣是有點過長的瀏海與黑框眼鏡，遮住了他身上她
最喜歡的那雙眼睛，隔著寥寥無幾的行人，他朝她望來的表情有點怔忪，彷彿
下一刻就要走上前來一樣。
「那妳回家的路上我們就講著電話吧，總要知道妳安全到家才好。」
耳朵中聽到那個醇厚的嗓音低聲囑咐，她突然笑的瞇起眼睛，邁開步伐往
捷運站繼續走去。
隆冬裡，是沒有蘼蕪可以採的，她更不是能長跪問故夫的料，管它這場景
跟古詩十九首能有多類似呢，她可不活在古代裡。
長靴叩叩地敲在地下道裡，她一路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音，響得出乎她意料，
好像世界裡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難以承受的孤寂讓她突然地止了腳步。
「欸，怎麼不走了？」
像是也一直聽著她的腳步聲，他問。
「聞君有它心，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她沒頭沒腦地丟出一句，電話那邊沒有立刻接話。沒有人路過，整個空曠
的地下道裡只有站在中央的她，她突然無法忽視方才只幾公尺外就站著一個昔
日戀人，她一步步背離而來的路是一個時間斷崖，那段她曾經消耗的時光侵占
了那個深淵的黑暗，一步一步向她吞蝕過來，原本灑脫的步伐頓時搖搖欲墜。
「從今以往，不復相思。」
那個低笑著的聲音帶著自豪，突然把她抽回眼前的世界，她的步伐再穩
不過，她的世界安然靜好。
「相思與君絕？國文小老師，妳想考倒我還早呢。剛剛的戲用了這首詩？」
「不，沒有。」她笑了起來，深淵與懸崖都不復見，她毫無窒礙地前行，
讓鞋跟的回音持續清脆規律奏響：「不過一時興起。」
「一時興起啊……」那個聲音很是玩味地重覆她說的話，她正要踱上回
到地面的樓梯，走出出口時迎來一陣狂風，她伸手壓住頭髮，卻被落葉刮過
手背。
面前的地面上已經找不到沒被風掃去的落葉，行道樹的枝枒也嚴峻地上
指，挺出向來被花葉隱藏的骨節。
「哈囉？妳有聽到嗎？」
電話那端傳來招呼的聲音，她沒有立即回應。
冬天也不過是季節之一。
我回家給你訊息。她軟聲細語，沒跟對方解釋太多就掛上了電話，獨自
走著最後一段路。
莓紅色的大衣在夜巷的路燈下，像是被風推來的春色，娉婷前行。
註一：
參考資料 漢 古詩十九首 上山採蘼蕪
漢 樂府 有所思
唐 白居易 花非花
宋 蘇軾 水龍吟次韻張質夫楊花詞
宋 辛棄疾 青玉案
註二：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人會看到這裡，但這個是拿舊文來做上色及排版練習，
跟在連載的那個故事一點關係都沒有:D
註三：
這不重要但偷偷告訴你們，電話那端的人靜默的片刻其實是在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