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該去死?還是該殺掉你們呢?」
一雙充滿血絲的雙眼緊盯電腦螢幕,嘴上喃喃自語時用力咬著指甲。
黯淡無光的房間裏頭那僅有的閃亮,上面充滿許多令人感到不適的話語,一句句衝擊
著蹲踞在椅上之人,將入午夜前她試圖做出抉擇,右手手指拚命滑動各種嘲弄,左手卻像
破了洞的心靈般無情被自身吞噬……她顫抖著,瘋狂地顫抖著。
「嘿,還沒睡?」被推開的房門讓刺眼光線從縫中竄進,「還在用電腦怎不開燈呢?
這樣眼睛哪受得了?」關心的口吻跟著開燈動作同時完成,「該不會在看些有的沒的不想
讓我發現吧?」
在那聲音的主人湊近前,她轉過頭回以真誠微笑:「沒什麼,整理完最後的作業就準
備睡了,懶得開燈罷了!」手指卻沒有停下關閉了所有視窗,「你不也還沒睡?在做什麼
?」這語氣,是同等重量的關心。
「呵,只是想在睡前看看妳有沒有蓋好棉被。」那人伸出手摸摸她的頭。
「拜託,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好嗎?」她好氣又好笑地翻了下白眼,「好啦爸,我真
的要睡了你也趕快去休息吧?明天不是又早班?」之後站起身將父親緩緩推回門邊。
「嗯,那妳早點睡吧!」轉身關門之前父親叮囑她,「要好好的啊,佩琳。」
「我會的,你也是。」兩個人友好地道聲晚安,房間與她臉龐又瞬間回到黯淡。
*
在佩琳不經意睡著後沒多久,窗外陽光隨即一縷縷照上她側臉,不懂體貼地喚醒幾乎
沒怎麼休息的她,在不得不睜開眼接受新的一天時,佩琳毫無情緒似地將桌面凌亂的血跡
擦拭乾淨,也將抽屜中早已放置的眾多繃帶中拿出一卷來纏繞左手,駕輕就熟地完成讓人
感到不安的所有動作,最後關上電腦螢幕掛起笑容走出房門。
她不是不疲倦,只是她不曾擁有過真正的睡意。
簡單與父親吃過早餐,也將準備使用一整天的藉口來敷衍父親擔心左手怎麼了的問題
,接著慣例地為對方加油打氣,希望彼此都能過上好的一天,接著一起走出門步向各自的
去處,開始了其實完全不同的一天。
「妳還好嗎?」遇上剛好同條路的朋友,「怎麼左手手指上纏滿繃帶啊?跟別人打架
喔?」不知是好奇還是關心的口吻,問著。
「呃……就做東西時手太拙被割的啦!」佩琳揮揮右手,懶得再解釋。
「是嗎?確定不是自殘?」沒來由忽然蹦出這問題,讓佩琳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最
好不是喔,不然妳就完蛋了!」那朋友眼神直盯著佩琳,是真誠的擔心。
「快遲到了,你不走我先走囉!」佩琳假裝看了下錶,快步走開。
「喂,等等我!」
陽光和煦地照耀著操場上一切,一顆顆間隔的大樹與草地圍繞整間學校,點綴了簡單
卻典雅的五棟四、五層的大樓,一踏進校內彷彿就與混濁不堪的社會分別,挾帶著學子們
的讀書聲、嬉鬧聲,這模樣看起來多麼美好,這不正是孕育學子的最佳所在嗎?
「總算跟上你了……」配合大聲喘息,她在教室門前搭住佩琳肩膀,「咳、咳……今
天好像就要發期末考成績單對吧?」
「嗯。」佩琳表情顯得更加沉重。
「不用擔心啦,你成績一向很好啊!」朋友看出她的擔憂試圖安慰,「哪像我每次都
吊車尾,我都不知道怎麼讀下去了。」自嘲著,想讓她放鬆一些。
「妳還不是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嗎?」
「蛤?」聽不清楚佩琳說什麼,就看著她逕自走進教室,「妳今天是吃炸藥喔?」
各自在座位上坐定後,每個人開始固定的早自習,儘管還是有同學悄聲細語,仍是不
影響全班正努力做自己事情的氣氛,直到班導師腳步凝重地走了進來,同學們才抬起頭來
專注在同個方向,而原本輕鬆的感覺頓時全數凍結,安靜到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現在要開始發給各位這高中三年最後一次的成績單,我想這對某些同學有很大影響
,雖然許多人已經有了學校或想做的事情,但這成績關乎獎學金,我相信每個同學都希望
是自己可以得到吧?」班導吞了吞口水,像是準備宣判死刑,「不過幾家歡樂幾家愁,我
希望你們不要因為這時的成績太過沮喪或驕傲,請放下你們的得失心好好接受高中最後的
結果吧!」
頭上一滴滴莫名冒出的冷汗,落在佩琳纏滿繃帶的左手上。
語帶玄機的班導似乎正看著自己,他也知道佩琳非常需要這筆獎學金,但這不代表他
有權利隨意將這獎勵派發給需要的人,如同社會般的現實──結果決定一切。
「林瑞杰、顏雲祥……」接著班導喊著每個同學名字,讓他們領過成績單,「王以若
,畢業後妳要好好加油啊!」發給那早晨與佩琳搭話的朋友後,即全數發放完畢。
「我會好好加油的……」低著頭,以若緩緩走回座位,「佩琳,我果然還是最後一…
…」正當她轉過頭想哭訴自己的愚笨時,卻驚見佩琳滿臉的眼淚。
「佩琳、佩琳!」班導馬上注意狀況發生,趕緊走近她身旁,「妳還好嗎?要不要回
去先休息一下?」可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希望佩琳快點冷靜下來,「以若,妳幫
我先陪佩琳回去好了,我會幫妳們寫假單的。」
外頭陽光仍是溫暖地灑進教室每個角落,卻無法再撐起佩琳的笑容,她抬起頭別過眾
人關注望向窗外,深深覺得連老天爺都在嘲諷自己。明明已經堅持著前三名到這裡了,然
而這最後一次的成績竟讓她跌落十名以外,這究竟怎麼回事?微風穿過窗戶輕撫她臉龐,
佩琳悲傷得不能自已的情緒則更顯難堪,有的人不捨、有的人漠然更有的人竟然選擇……
「班導,那我也可以回家嗎?」一名男同學搖晃著手上成績單,大聲叫喊:「我的成
績也拿不到獎學金,我很難過啊!」講得難過,臉上卻充滿不屑的訕笑。
「瑞杰!」班導立刻喝止他的言行,「不要理他,妳們趕快整理好回去休息吧!」
「不,我沒事。」一向逞強的佩琳擦乾眼淚收起成績單,「班導,繼續上課吧!」她
將班導與以若的手推開,恢復平時表情想繼續撐下去。
「這樣才對嘛!」瑞杰則依然諷刺著,「拿不到獎學金有什麼好難過的,大不了我給
妳錢啊!」然後用猥褻的表情看向佩琳,「只要妳肯乖乖做些事情的話。」
「你夠了沒!」看不下去的以若對瑞杰大罵:「你這個沒腦子的色情狂,不要自以為
家裡有錢就很了不起好嗎?」她氣得整個臉脹紅起來,「你這樣才會讓所有人看不起!」
「關你什麼事?再沒腦也比妳強,妳這永遠吊車尾的白癡給我閉嘴!」他瞪著以若卻
不敢再直視她身旁冰冷目光,那令他不禁發寒的眼神,「看什麼看?臭婊子!」但他仍不
認輸地用嘴回應。
「瑞杰,你太過分了!」班導此時再也忍不下去,想過去一把將他給抓起,「現在跟
我去教官室,搞清楚是誰教你可以這樣講話!」
「你說什麼?」佩琳則是用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的語氣問話,她回想起昨夜電腦螢幕上
所有內容,「你再說一次。」冷酷地不像是詢問,而是命令。
「臭婊子!」瑞杰用力甩開班導的手,大聲解釋他的說詞:「難道不是嗎?我幾乎每
個晚上都看見她在外頭鬼混,抽菸啊、喝酒啊樣樣來,身旁也總不少看起來不怎麼樣的男
生,整天還在學校裝成乖乖牌,成績不好就在那哭哭啼啼,這不是臭婊子是什麼?」
啪──
一道響亮的聲音快過班導的責罵,那所造成的結果是瑞杰臉上鮮紅掌印,佩琳的舉動
瞬間又使全班默然,連班導都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緊接著她忽然開始崩潰大哭,下一
秒馬上衝出教室讓每個人無法適時反應,摸著疼痛處的瑞杰也啞口無言。
「是我該去死?還是該殺掉你們呢?」
佩琳下意識地緊咬左手手指,嘴上喃喃不停這一句話,然後快步走出校門口低頭回想
過往一切,她將瑞杰的話和網路上那些匿名留言串聯起來,終於確定他們所攻擊的正是自
己,而且一定與瑞杰認識的一群人,說不定更是班上其他同學,她越想越不對、越難受…
…
「我究竟對不起誰了?」繃帶裡開始滲血,那痛楚卻無法喚回佩琳的冷靜。
叭──叭──
一輛黑色廂型車直直往走在十字路口上的佩琳駛去,不幸的是司機才剛回過神來發現
她的存在,猛力地按著喇叭與硬踩煞車,心底瘋狂祈求她趕快躲開不要被自己撞到,可無
論如何都來不及了,執著於傷害的佩琳可能也不在乎身體上任何疼痛了吧?
「啊!」司機閉上眼睛大叫,不忍看眼前悲劇發生。
雙手瘋狂轉動方向盤試圖稍稍避開她的身子,整台車仍然撞上她並且使佩琳翻滾到好
幾公尺外,幾秒鐘就遍地滿布煞車痕與恐怖的血跡,黑色廂型車亦整個跌至路旁狀況慘重
,短暫的車禍畫面隨即變得淒然,徒留佩琳與司機傷勢不明的喘息聲……
*
「佩琳好點了嗎?」一名男人捧著鮮花走進病房,輕聲向佩琳父親詢問,「醫生有跟
你說她傷勢何時才會康復嗎?」身為班導師,他總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
「不清楚,醫生說要看佩琳自己的意識了。」父親淡然說著,眼神心疼地朝向佩琳的
臉龐。
他們正身處這市區最有名氣的醫院,外觀雖然與傳統醫院一般是白色建築,可相比起
來卻亮麗高雅許多,而裡頭所放置的各項設備更是國內最高級、最先進的儀器,若非有力
人士或富商子弟是很難在這住上一個病房,家裡經濟堪憂的佩琳則因著這起事故與學校霸
凌難以脫離關係,於是對方家屬及校方為免更多責難接踵而來,想盡辦法讓她入住這家醫
院。儘管他們同時也在外頭持續開著記者會擺脫自己的罪惡,甚至拿起這個自以為「善心
」的舉動來諷刺是佩琳自己的問題。
「您別太擔心,相信這裡的醫生一定會將她治好!」班導試著用自己的心意去關懷他
們,卻依然脫離不了官方口吻:「他們皆是擁有最佳技術的專業人士,絕對會妙手回春!
」
「治好她的身體又怎麼樣?再好的技術又怎麼樣?」父親連一眼都不願瞧向他,冷冷
回應:「她最受傷害的心,這裡哪個人能夠治療?」烙下令自己心痛萬分的一句話,讓班
導頓時沉默。
「咳……」現場消音幾分鐘後,班導還是努力向父親對話:「我想跟您說說佩琳在學
校裡的狀況,還有……」他頓了一下,像是準備說出下句話的勇氣,「還有關於瑞杰同學
指控佩琳行為的真實性,以及向您詢問她自身在家裡的狀況。」
「……」
「基本上佩琳在校成績一向很出眾,我相信這您也是知道的,」眼見父親不願多做回
應,他只好自顧自說了起來,「而她人際關係也很不錯,是個很會做人處事的孩子,像是
她為了家庭拚命爭取獎學金這件事大家都明白的,也很支持與鼓勵她!」說到這裡,班導
不由自主地面帶微笑,「因此一直以來我們都覺得佩琳並沒有什麼問題,會不會是她自己
壓力過……」
「壓力?什麼壓力?」父親忽然轉過頭瞪著他,打斷他臆測下去,「你知道嗎?自從
她上高中後我就沒有看過她哭過任何一次,一次都沒有!」聲音不受控制地逐漸上揚,「
她與我的相處看起來每天都是快樂的,如果有壓力那定是你們學校的問題!」父親大聲指
責校方的不是,心情難受得很。
「如果我說佩琳在學校也沒哭過任何一次呢?」班導卸下原先禮貌的模樣,「除了她
拿到最後一張成績單後崩潰之外,據她身邊朋友所說她根本沒有表現過自己的軟弱!」他
感覺也並不是在撇清責任,更是像要發掘問題核心,「完全不像一般正常女孩子,堅強地
比大人們還沉穩,你能夠想像這樣的人是怎麼發洩自己情緒的嗎?」一口氣說完後,他拿
出口袋裡的照片。
「這是誰?」
「這照片中的女孩正是佩琳,」他指著裡頭叼著菸與男人勾肩搭背的女孩,「這是瑞
杰與他朋友在深夜外頭閒晃時不經撞見,然後拍下的。」班導說這話時並沒有看著父親,
他於心不忍,「你知道她晚上都在做什麼嗎?」
醫院外本來刺眼的陽光倏地收斂,烏雲挾帶著龐大雨勢捶打著門窗與房頂,雖然這是
夏天獨特的氣候,然而這時間點卻像是替佩琳不平的吶喊,未關緊的窗戶透進強風吹襲著
詫異的父親,那搖曳不停的床簾時而遮蔽了佩琳清秀臉龐,像是暗示父親從來沒看清楚過
她女兒真正的模樣……
「看來你也不知道,是嗎?」班導此刻恢復平靜,默默走過去將窗戶鎖上,「看來我
們都得等到佩琳醒來,才能知曉真正的答案。」不經意地嘆了口氣,坐下來陪著父親靜靜
等待。
沉溺於情緒之中的兩人,卻渾然未覺佩琳那顫抖的右手。
*
「是我該去死?還是該殺掉你們呢?」
佩琳終於等到班導離去以及父親沉睡,確定這時間醫生不會過來檢查後拔掉所有插管
,忍著身上各種劇痛爬下床小心翼翼地摸索至醫院樓頂,樓頂上是一片漆黑,她卻憑藉著
不知哪來的感覺走到欄杆旁,再慢慢適應黑暗想要爬上去坐著,俯瞰充滿虛假的城市夜景
。
她其實聽見了父親與班導所有對話,又開始咬著左手的自己異常難受,覺得自己在那
時彷彿被脫光衣服強暴著,因為她努力掩飾的一切全被揭穿,還是讓佩琳最不想令他擔心
自己的父親發現……發現自己藏匿了許許多多的謊言。
「或許,最該死的人是我才對?」她慢慢鬆開手,用力地嘲笑眼前所有。
「嘿,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啊!」一道身影瞬間抱住她,邊喊著老掉牙的一句話邊將她
從欄杆拉下來,「妳不要這麼想不開呀!」是個男生的聲音,卻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啪──
又是一個巴掌的聲響,站穩整理好自己後佩琳隨即給了他一掌,「自殺不能解決問題
?」佩琳難以壓抑住自己音量,攪和著淚水嘶吼:「那你有辦法解決我的問題嗎?現在、
立刻!」
「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問題啊……」他摸著臉感覺莫名其妙,「我只是隨口講一下,
想像電影那樣帥一下而已,而且說不定你自己根本就沒問題啊!」
「我自己沒有問題?」聽見這句話,佩琳一時間不知怎麼回應。
接著氛圍奇妙地沉默了五分鐘之久,不再感到疼痛的男子才又緩緩說道:「不要以為
我是熱心救你,我只是不想上來看個夜景還看到有人跳樓,造成我這輩子難以抹去的陰影
。」輕佻的口氣,完全不像是剛剛阻止他人自殺該有的模樣。
「你現在是認真的?」就連佩琳自己也感到難以相信。
「當然,否則我早就把你拖下去回病床了。」
說完那人直接躺在地板上,眼神放空地望向夜空,像在說著不久前的舉動只是一場鬧
劇,他還是很自我地做著原先上來樓頂要做的事情,那即是找個空間放鬆、呼吸一會。
「那你不問我為何想自殺嗎?我的問題又是什麼?」反倒是佩琳成了孩子般,不知所
措。
「關我什麼事?只要妳不要在我旁邊自殺就好。」他沒有轉頭,冷淡回應。
「咳……」聽得佩琳心中火又上來,忍不住踹向他,「那請你離開,不要妨礙我自己
的選擇!」
「那你又有什麼資格叫我離開?」那男的不耐地坐起身,用手推開她充滿力道的腿,
「究竟是怎樣妳非得自殺不可,不能像我這樣躺在這休息一下就好了嗎?」他試圖邀請佩
琳讓她放棄原本的計畫,沒想到只換來更冰冷的眼神,「好啦,我聽可以了吧?說啊,妳
的問題是什麼?」
那男的話語彷彿附著魔力,讓佩琳的武裝全數螁下,「我只是覺得自己不該活下去了
……」
那一年,父親所任職的公司忽然惡性倒閉,母親亦市儈地跟人跑了,瞬間我的家庭分
崩離析、殘破不堪,我與父親倆人搬離原本的家,租了間看起來很不怎麼樣的小套房。父
親努力找了許多工作,最後卻只能做著薪水相比之前不到二分之一的勞力活,幸虧我還沒
有那麼笨奮力地考上公立學校,多少減輕他的負擔,可是我們的生活依舊很難過……
至此之後我開始藏起所有負面情緒,不想讓操勞的父親為我擔憂,我也為了家裡經濟
拚命讀書,想賺取每學期的獎學金好讓他能更輕鬆點,我的確一步步做到自己該做的,也
不曾讓父親為我煩惱使他專注在工作上,只是漸漸地身為普通人的我感受到越來越大的壓
力,課業上的困難也好、同儕間的相處也罷!在我生活的每一天中都讓我慢慢喘不過氣來
,尤其是在他們拿我當玩笑的時候。
單親有罪?窮又有罪?但我強忍著情緒不想爆發衝突,時刻催眠著自己那些人只不過
是在發春期的吠叫,直到我認識了最不該愛上的他……
「怎麼?談起戀愛來啦?」那男的還是不忘回話,挑釁地問道。
「是啊,偷偷談戀愛了。」佩琳卻沒有受到影響,繼續說下去──
這是在半年前發生的事情,因為一次我快要崩潰時就悄悄半夜溜出家門閒逛,偶然撞
見那看似溫暖卻虛假的胸膛,或許是我正值脆弱吧?我輕易答應那人邀約一同去喝酒,不
住地像現在傾倒著苦水,最後更不小心喜歡上他,好像他就是我那時人生的救世主,但我
想都想不到他所給我的美好,原來都只是充滿惡意的謊言。
是的,沒多久我就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跟他交往好似讓我智商歸零,儘管我還是
努力著將課業維持好,在父親與同儕面前假裝自己快樂,可是他所說的一切不論好與壞我
都無條件答應,抽菸啊、喝酒啊什麼我都開始模仿起他,不過其實會這樣也可能不只是因
為他,而是心底深處的自己很想找個方式逃避現實壓力吧……
接下來每一天我都過著這樣白天逞強、夜晚放縱的生活,之後無意間我看見網路上某
個社團有一群人正匿名留言謾罵著我們學校的女生,我才回過神來去審視自己、去與他們
口中所說的人比較,剛好在這時那男人忽然消失在我的世界中,把我吃乾抹淨後隨手丟掉
似的,我才真正崩潰了、在每晚的電腦螢幕前配著美工刀調製著血與淚水,我深深覺得全
部人都在與我作對!
「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佩琳不曉得自己早已哭得十分難看,「這麼努力不讓人
們擔心的我、這麼努力想讓生活更好點的我,為什麼要承受這些傷害呢?」她不由自主地
咬著左手指甲,盡全力壓抑自己不要在這個時間點尖叫出聲。
「欸,但那都只是他們的問題啊!」聽完這些哭訴的輕佻男,依然沒有同情的意思,
「為什麼要用自殺解決不是自己的問題?」他覺得同情反倒是最大的嘲笑,「還是說妳覺
得父親與好友們,甚至是曾經相信妳、欣賞妳的人們會怪罪到妳身上?」
「不、不是……」佩琳想起在學校崩潰逃跑,然後受傷住院的自己,「現在的我更是
家裡沉重的負擔啊,也是許多人不願再度看見的模樣吧……」原來,她還在為家裡狀況自
責。
「所以呢?」輕佻男毫不在乎地說道:「嗯……我想妳不曾認真向真正愛你的人傾訴
過吧?」沉思了一下,他覺得該收斂自己的冷酷。
「什麼?」佩琳忽然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男人,對他的問題感到驚訝。
「我說妳是不是沒有認真對像是父親這樣疼愛你的人傾訴過?」他搔搔頭,有點不知
怎麼對應佩琳的眼神,「或許妳是刻意壓抑不想讓他們擔憂,可是更多時候這樣的妳反而
令人難過。」他飄忽著視線,覺得自己認真說話有些怪怪的,「如果是傷害妳的人就算了
,可既然是真心對待妳的人,不論他是父親、母親或是朋友之類的都好,只要他肯信任你
那麼你應該回應相同的信任吧?」
「相同的信任?」
「妳是真傻還假傻啊……」輕佻轉變成了難為情,「既然妳都能接受這麼多的壓力,
表示你應該吞下了許多人的苦水,那妳是否曾經像他們一樣把壓力分擔給他們看看呢?」
「沒有。」佩琳臉上淚水不知何時早已乾涸。
暗黑的夜空一點點地有了色彩,兩個人清晰出彼此模樣,眼前所見一切也明朗起來,
從醫院樓頂上望過去不再是死氣沉沉的城市燈火,而是附近當初綠化成功的一片恣意盎然
的樹林草地,彷彿沉重的呼吸也漸漸變得輕鬆,他們相視一笑,他們知道難過的、都過去
了。
「還想死嗎?」他結果還是用回輕佻語氣,「真正在乎妳而妳也在乎的人,才是妳應
該去重視並真實面對,不該自己承受各種傷痛,妳不也會這麼擔心他們嗎?將心比心吧!
」他別過頭看向遠方,不知是在提醒過去還是預言未來,「相反地,那些不在乎妳、妳也
不在乎的人,儘管他們盡情攻擊妳又如何?妳可以反擊,但是妳不用為了他們傷害自己。
」他輕輕笑了笑,「何苦呢?難道一隻狗咬妳,妳會很認真咬回去?會直接去告主人吧!
」
佩琳跟著笑了,那是發自心底久違的真實笑容。
「放下『殺』的念頭,放下自己就該承受一切的幻想,妳沒有問題、妳是良善的,所
以妳應該與那些愛著妳的人一同喜怒哀樂,而不再是被那些仇恨著你的人綑綁下去。」他
知道佩琳已經懂了,但還是想將這些話說完,「當妳願意被愛妳也會去愛人了,可是如果
妳執著於被恨著那妳也只懂得仇恨了,這麼簡單的二選一,最後妳會如何選擇呢?」
「我想這是我這一生必須不斷面對的問題了。」搶走他準備結尾的一句話,佩琳驕傲
說道。
「呃……」說實在有點不悅,但還是不住地笑了,「對了其實我是妳隔壁病床的,所
以我有聽見妳喃喃自語的那句話,我希望在我出院前不要再聽到了!」他忽然很認真看向
佩琳,「不然接下來的晚上我根本睡不著,會一直做惡夢啊!」語畢,他大笑轉身離去。
「那你叫什麼名字啊?」完全無視他的嘲笑,只想知道他這個欠揍恩人的名字,「你
倒是自我介紹一下啊!」她呼喊著,開朗地呼喊著。
「項杰。」他不回頭擺擺手,自以為帥氣的背影,「有緣再會吧!」
「白癡……你不是說就躺在我隔壁嗎?」回想起這幾小時的變化,佩琳由衷地覺得感
動,「項杰,謝謝你。」對著早已空無一人的樓梯口,她輕聲地說。
*
後來,還有後來嗎?
幾年後,那曾經在網路上甚至是現實中不停用言語攻擊佩琳的那群同學,因為各種霸
凌事件的新聞報導這件事又被挖了出來,無聊且自以為正義的部分鄉民肉搜出所有人,以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說詞大肆用鍵盤諷刺他們,尤其是當年為首的林瑞杰,更倒
楣地被那時候與佩琳交往又遺棄她的男人遇見,被他的幫派順手教訓一頓。
「敢嘲笑我幹過的女人?你也在嘲笑我對了?」毫無邏輯的思維,那男人吐了口檳榔
汁當作註解。
連續為期一周的網軍砲轟,他們生活皆亂了套,可幸地是幾乎每個人都深深信任台
灣人的健忘,所以選擇安靜不多回應,撐到風頭過去就好了,除了瑞杰……
霸凌者被反霸凌者殺害,兇手不只一個!
自以為是的正義,是否才是真正的霸凌?
霸凌者走入因果報應,上吊結束這一生。
究竟誰才是被害人?加害人是否正是你?
各大報頭版發揮著不同的創意,來為瑞杰自殺的案件做個令人注目的主題。頓時霸凌
的問題沸騰到最高點,台灣每個角落也有不同說法,更形成各種派別來解釋何為霸凌,或
者什麼是正確的反霸凌,直到又過了一週選舉將至,風向才隨之迅速轉變。
然而佩琳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則新聞,自從傷癒出院後她確實改善了自己心態,不再武
裝自己真誠地與父親、與任何在乎的人相處,承擔及分享彼此所有,她選擇關閉網路上一
切會暴露自己隱私的網站,專心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也不怕與朋友失聯,她知道真心的總
是一句話就會出來見面。
於是也不會有人會刻意跟她提起這件事,只希望讓佩琳一心一意地面對自己心愛的人
們,而不再是去仇恨或惦記著那些傷痛,她也成功徹底走出陰影,憑藉著自己的努力扭轉
當時窮困的家庭,現在與父親已是一家店的老闆,很穩定地經營著。佩琳也幾乎不曾回憶
過去,只是偶爾會想起那輕佻的笑容……
「我們,還會再見面吧?」佩琳出院前,不捨地詢問項杰。
「不知道欸,我出院會變得非常忙。」他依舊漫不在乎的表情,可仍懂得佩琳心意,
「還是老話一句,有緣再會吧!」老套地比了個讚,兩人都在心底默默祝福對方。
她清楚這不是感情上的思念,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且與伴侶感情非常好的佩琳,明白
這只是最簡單卻最深沉的感激之情,她很希望能讓項杰看見現在的她,與當時準備跳樓的
那個女孩多麼不同了!因為他,所以才讓自己有這樣的改變,才可以走到現在這般幸福。
結果再幾年後的某一天,佩琳無意間看見一則新聞報導。
項式集團總裁跳樓自殺,傳是因同業惡性競爭!
她看著新聞報導下的主題,以及跑馬燈不斷顯現出的訊息,她驚愕地在原地無法動彈
,幾分鐘後才回過神來進去便利商店買下各大報紙,逐一探查這件事情的真實性與緣由,
她實在難以接受當初拯救自己的人竟然會以自殺作為結局,但是那一個個冰冷的文字卻讓
她必須認同這現實……
據傳項式集團總裁項杰,在準備將公司企業傳接給下個世代時,被他一直以來所非常
信任的下屬與其他相關企業聯手,蠶食鯨吞地稀釋了他原本所持有的股份,更甚地是與項
式集團合作的各客戶同一時期與他解約,最惡劣的還惡性倒帳讓他的企業陷入虧損循環,
終於在昨天項式集團宣布破產,結束了這幾十年辛苦經營出來的品牌,同時項杰在這一天
亦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信任……這不正是你當年提醒我的嗎?」閱讀了好幾遍這個段落,佩琳慢慢恢復了
冷靜,「結果你竟然是被自己的『信任』給害死了?呵,對輕佻的你而言這才是最大的諷
刺吧!」她訕笑著,卻沒注意到多年來不曾落下的眼淚,悄悄滑過臉龐。
隨後她將每張報紙一手丟進回收箱,收拾好這不該擁有的負面情緒緩步回家。
回到家裡,她摘下發自心底的笑容,佩琳知道丈夫與孩子們不會這麼早回來,她艱澀
地走到那堆滿雜物的房間,從中找尋著自己當初刻意隱藏、卻難以割捨的東西,翻弄了許
久終於從一堆破舊娃娃中取了出來,是當年那傷害她的人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包菸與打火機
。
菸盒裡頭只剩下一根菸,幾乎潮得不能再點起的菸。
抽菸啊,就如同騎假踏車一般學會就這輩子忘不了。十幾年不曾再抽過菸的佩琳,熟
練地將菸努力點燃,大口大口地吸進那混濁的氣體。
「苦啊、澀啊,這人生哪!」吐出模糊眼前場景的煙霧,她彷彿看透了一切,「我們
究竟還有什麼值得真心信任?原來,人性永遠都是這般虛假。」閉上眼,佩琳盡力地不被
這煙嗆到流淚,「我們真的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嗎?」睜開眼,直直盯著煙霧後那城市燈火
。
「恭喜你,先我一步離開這痛苦的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