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她知道何曼芸現在一定在上傳影片，更知道知道下面會有什麼留言，但自己絕對不會
為此去求何曼芸，就像她沒有因身為女主角而道歉一樣。
　　「那個……曼芸……」李明奇似乎打算分散兩個人的注意力，不然幾乎化為硬塊的空
氣可能會讓他窒息。李明奇當然不會先找姚音敏搭話，何曼芸對他來說顯然較為「容易」
，兩人經常在一起聊天，也常跟彼此的朋友出去玩，甚至有粉絲替他們成立情侶粉絲團。
　　「音敏姐，晚上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飯？」何曼芸抬起頭，毫不留情粉碎李明奇的一
番好意。
　　「我還有其他事。」她不打算把視線從劇本上移開。
　　「喔，那跟妳說一下，佳芬說想要跟我們一起去，可以吧？」
　　姚音敏早就知道第一個問句只是幌子，何曼芸根本就沒邀請自己的意思，只是想先打
個預防針，當有人問：「你們怎麼都不邀音敏一起來？」時，就不至於被冠上罪名。而自
己的助理總是跟何曼芸聚在一起聊天這件事，就算她裝作不知道，其他人也看得一清二楚
。
　　「她想去就去吧，我沒差。」
　　「說的也是，佳芬一直說好久沒開心玩了，看她最近越來越消沉，實在有點擔心。」
　　妳未免太多管閒事。
　　「對了，我們下禮拜五要開趴，明奇你到底有沒有空啊？」
　　「真的不行，卡到晚上的通告。」
　　「哪有這樣的啊？明明要替你慶祝生日的耶！」
　　「對不起啦。」
　　何曼芸故意重重嘆一口氣。
　　「反正音敏姐一定又不能來對吧？等一下，妳應該記得明奇的生日吧？」
　　「誰會沒事記我的生日，我也沒記妳的啊。」眼看要被捲入風暴，李明奇趕緊搶先回
應。
　　「你很過分耶，不過我都會記得大家的生日，舉例來說，音敏姐你知道佳芬的生日嗎
？」
　　為什麼話題又回到佳芬了？
　　「不知道。」
　　「是十二月七號，不過我問過佳芬，她說也不知道音敏姐的生日，妳們怎麼有點像陌
生人啊？哈哈。」何曼芸明明是跟姚音敏聊天，視線卻始終停留在某張椅子。
　　她想套我話。
　　姚音敏終於放棄一個字都看不下去的劇本，雖然她也不想看某人的表情。
　　「那就要麻煩曼芸多關心她了，畢竟妳老是找她出去玩。」
　　「才沒有……」
　　「有。」
　　兩人幾乎同時出聲，何曼芸略帶悠閒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難以察覺的不悅，那聲重疊
的「有」顯然刺中某個她想隱藏起來的東西。
　　妳是想讓我承認對佳芬不夠好是吧？抱歉，這顆球恐怕要丟還給妳了。
　　「什麼啦……」何曼芸一臉無奈，像是在抱怨遇到聽不懂人話的瘋子，她一回頭又想
找李明奇，但李明奇早已退到戰場邊緣，拿著手機東張西望，好像不努力找一些事做會對
不起自己似的。
　　突然間，就連自己也感到措手不及，雙眼突然一陣濕潤，她趕緊把頭低下，將塞到耳
後的劉海拉下來遮住臉。
　　好累。
　　就像水上的一滴油，她走到哪裡都無法融入那些哈哈大笑的人群，水甚至還恨不得把
她吞沒，等到哪天她沒辦法繼續站在頂端，或許會連一點空氣都分不到，沉到水底也不會
有人發現。
　　或許是自己出了問題？她當然這麼想過。
　　但每次自責到最後，想改變的心情總是會轉換成怨憤。她好不甘心，為何她非得向別
人鞠躬哈腰才能換得一點呼吸的空間？於是她決定穿著盔甲反擊，每分每秒都繃緊神經，
絕不讓人輕易佔到到任何便宜，即使這樣做只會給別人更多朝她開槍的理由。
　　不能示弱、不能道歉……
　　偶爾她會像現在一樣，被沉重的防備壓得喘不過氣，這時她只能躲到角落，讓兩面牆
多少阻擋一些傷害，踏入演藝圈的這些年來，看過她真正表情的，只剩牆壁了。
　　姚音敏眨了好幾下眼睛，確保眼淚不會流出來，才放心將身子轉向何曼芸，證明自己
不會因為這種拙劣的排擠方式受到一點影響。
　　她多希望事實就是如此。
　　或許是不想獨自跟姚音敏繼續對峙下去，也可能是沒有旁觀者，何曼芸對於李明奇離
開這麼久顯然不甚滿意。
　　「明奇！你幹嘛？」
　　「朋友要過來探班。」李明奇其實很高興自己有正當理由。
　　「誰啊？」何曼芸下意識攏攏頭髮。
　　「妳等下就知道……啊來了！」
　　訪客的聲音在他出現前就響亮地傳遍拍攝現場。
　　「喲！你看起來挺人模人樣啊！」
　　一個高個子男人手上提著一袋飲料，白T恤外搭了一件墨綠襯衫，不長不短的頭髮後
端亂糟糟翹起，當他站到李明奇身邊後看起來就沒這麼高了，特別是李明奇搭上他肩膀時
。
　　我看過這個人。
　　姚音敏不像其他同事總是演藝圈跑透透，除了幾位合作過的演員外，她對藝人們了解
其實跟觀眾差不了多少，但她至少可以確定眼前這位有點邋遢的人最近常在電視上出現，
只是她不記得是哪個節目，更不可能記得名字。
　　「喔，是盧振他？」何曼芸的手機早已蠢蠢欲動，但在看了來者是誰後，興趣明顯減
弱了一些。
　　「妳好，應該是第一次見面。」被叫做盧振他的男子彎著腰笑嘻嘻地朝何曼芸打招呼
。
　　「你和明奇……認識喔？」
　　盧振他和身穿帥氣皮衣的李明奇站在一起形成強烈對比，平淡無奇的五官，甚至還有
點死魚眼，如果他是個演員，在黑道已經成了帥哥專利的原則下，就只能演出場幾秒鐘的
歹徒了。
　　「振他哥其實是我高中學長啦，明明說要當演員，結果自己跑去當搞笑藝人。」
　　「我又不像明奇這麼帥，到時候只能演歹徒怎麼辦？」
　　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可是你現在取了什麼怪藝名啊？阿踏？」
　　「不然我要繼續叫盧振他嗎？這個藝名我覺得挺中氣十足的，阿踏！」他用力踏踩響
地板，一隻手呼地伸出，嚇到站在旁邊的何曼芸。
　　「我怎麼還是覺得原名比較好？」李明奇呵呵笑地說。
　　「你要叫什麼隨便你，老實說我也還沒習慣。」
　　盧振他完全沒意識到何曼芸責備的眼神，只是讚嘆地看著電影裡豪華的房間佈景，頭
轉著轉著，接著他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姚音敏。
　　兩人先是對看了一眼，接著盧振他移開視線往上看，過了一秒又回到姚音敏身上，最
後，他轉頭睜大眼睛瞪著正在憋笑的李明奇。
　　「你不是說……」盧振他壓低聲音慌張地問。
　　「喔，我搞錯了，今天音敏也有拍攝。」李明奇一臉幸災樂禍。
　　本來聒噪的盧振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雙手突然變成累贅，換來換去就是找不到適合
的地方擺，最後他總算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任務，趕緊用力按壓後腦勺的翹髮。
　　姚音敏隱約明白發生什麼事。
　　「你好。」
　　「妳好！」盧振他用極快的速度回答。
　　「音敏，振他哥是妳的死忠粉絲喔。」李明奇意有所指地斜眼瞄著盧振他。
　　「謝謝……」
　　「不會！不會！」
　　「振他哥從妳的第一部電影就開始追了，整天都把『音敏』兩個字掛在嘴邊，對了！
你之前說過什麼？姚音敏是你的天使？」
　　盧振他拼命用肢體動作暗示李明奇閉嘴，耳朵紅了一大圈，但李明奇裝作沒看到。
　　「他知道我跟妳合作後，就開始一直煩我，像本人看起來怎樣？吻戲會不會太多？他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還握著拳頭，所以我只能撒謊了。」
　　「你們兩個很無聊耶。」何曼芸雙手抱胸，靠著椅背聽著跟自己無關的話題，從頭到
尾她都保持笑容，但嘴角的不自然的抖動證明這個表情對她來說實在有點累人。
　　「啊！對不起！」盧振他趕緊道歉，但聽起來比較像是對姚音敏說的。
　　「你們這樣會讓音敏姐尷尬的啦，你看她都不講話，而且音敏姐跟螢幕上差很多喔。
」何曼芸成功介入談話。
　　「真的假的？」
　　這兩個人完全不看話題的主角一眼，原因卻大為不同。
　　「嗯，雖然有很多人說音敏姐的壞話，但當然不可能全是真的，我倒是有些粉絲永遠
不知道的小祕密。」
　　「可是我認為那些謠言都是假的。」比起反駁，盧振他更像是好心糾正何曼芸話裡的
「小錯誤」。
　　「這樣喔……不過就說有些秘密你不知道了啊！」這個三線藝人竟然隨便填平自己挖
的陷阱，何曼芸當下音調明顯提高。
　　「沒關係啊，秘密當然不可能知道，不然怎麼叫秘密？」
　　眼看何曼芸就快按耐不住怒火，而本應該充當和事佬的李明奇卻在被潑了冷水後喪失
說話的興致，姚音敏覺得似乎是自己開口的時候了。
　　「振他？」
　　突然被偶像直呼其名，盧振他立刻從不愉快的對話情境脫離。
　　「妳……好。」
　　「呃，我好像要叫你阿踏比較好？」
　　「沒關係！剛剛也說我還沒習慣，真的沒關係！」
　　「既然你都來了，要不要合照一張？」
　　「我幫你們拍。」李明奇好不容易從恍惚中醒來。
　　姚音敏從角落的椅子站起，盧振他看起來像個等著被訓話的學生，以幾乎是立正的姿
勢站在原地看著越走越近的姚音敏。
　　「幹嘛？你是在拍證件照嗎？」李明奇取笑那張繃緊的臉。
　　「等一下，要拍就大家一起拍啊，等下放到我們電影的粉絲團。」何曼芸又滑起她的
手機。
　　「振他是我的粉絲，不能等我們先拍完嗎？」姚音敏抓著盧振他的手臂，以堅決的眼
神對上何曼芸的瞳孔，對方眼裡那隻幾近發狂的毒蛇正朝她嘶嘶吐信，她必須在被咬傷前
先把牠踩扁。
　　妳當然不是好人，可惜我也不是。
　　「我要拍了喔。」
　　姚音敏將身體再往盧振他靠近一些，她幾乎可以聽到對方加速的心跳聲，但這卻反而
讓混亂不已的情緒平緩下來，要是繼續在意死盯著自己拍照的惡意視線，盧振他的手臂可
能會被她勒出紅痕。
　　結果盧振他的來訪就結束在一張張照片中了。
　　本以為一切總算能回歸正常，但姚音敏接下來的拍攝卻沒能彌補早上的失誤，她耗費
了一番心力才得以不著痕跡地過關，只因為腦子一直重播盧振他離開時的景象。
　　盧振他先向其他兩個人道別，在用力捶了李明奇肩膀後，他才轉向姚音敏說：「謝謝
妳。」
　　雖然姚音敏本來就不喜歡與人對視，但當下她完全無法看著看著盧振他的雙眼，因為
她感到無比羞愧。
　　是要謝什麼呢？感謝我讓你這麼喜歡？
　　其實偶像才應該感謝粉絲的愛，但粉絲只是分到一點注意就不亦樂乎，這點一直讓她
無法適應，更別提他們喜歡的是自己這種人了。
　　那瞬間姚音敏有一股衝動，她一定要警告盧振他。
　　千萬不要這麼喜歡我。
　　但她想說的話卻被盧振他鼓起勇氣伸出的手擋住，姚音敏只能輕輕回握那隻顫抖的手
。
　　她連警告的勇氣都沒了。
　　「不客氣。」
　　當盧振他完全消失在視線後，她心中的大石又壓上一塊。
　　姚音敏在結束今天最後一場戲，並目送臭著臉的助理離開後，她才有閒暇看今天拍的
照片。
　　自己還是一貫標準的笑容，不多不少，讓人猜不出真正心情的完美面具，她喜歡這個
表情，正因為別人可以有千萬種解讀，自己也就可以從當中選一個想要的。
　　而跟自己相反，盧振他雖然掩飾不了緊張，頭還一副要偏不偏的僵硬樣，卻笑得露出
牙齒、向上彎的眼睛閃閃發亮，那張笑臉完全無法讓人起疑，他就是很開心，而開心的理
由更是明顯。
　　這麼容易就感到幸福，是不是也一樣容易受到傷害？
　　姚音敏想起一些曾經是她粉絲的留言。
　　「沒想到妳是這種人。」
　　「我對妳很失望。」
　　「當妳的粉絲真的很丟臉。」
　　當姚音敏發現這些留言遠比攻擊者所散播的惡意更讓她難受時，她就決定了：面對可
能或是已經成為她粉絲的人，她有義務讓他們離開。
　　而今天自己的所作所為顯然跟期望相差甚遠，在這之前她也一樣無法徹底執行，嘴上
說被討厭沒什麼大不了，結果緊抓別人不放的卻是自己。
　　姚音敏曾看著粉絲給她的信落淚，不是因為信裡的鼓勵使她感動，而是對方別無所求
的追隨讓她感到不捨。
　　她明明沒能力保護喜愛自己的人，卻還是任由那些堅持的粉絲留下，讓他們一起承受
罵名，而那該死的自尊心還偏偏不允許自己向攻擊者低頭認輸，她的粉絲之所以會被別人
冷言冷語，究其原因就是他們仰慕的那個人。
　　她好想朝他們大聲喊叫，要他們快逃，逃得越遠越好。
　　因為總有一天我會狠狠傷害你們。
　　由於停在同一張照片太久，手機螢幕自動轉黑。
　　當中也包括你，盧振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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