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打開牆角底下那扇小門,裡頭只有無盡的霜雪。
鑰匙,是敬山七歲那年在家中倉庫天棚找到的。青銅打造,沈甸甸地,放在手心會有種整
個人向下沉的感覺。最引他注意的是那作工精細的鑰匙柄,繁複的樣式讓敬山幾次打算臨
摹都失敗,越瞧越覺得肯定出自名家之手。
但詢問家中總管,對方卻捏著鑰匙皺眉,說他不清楚來歷,那也不是什麼重要東西。向長
工打聽,對方只說老早以前便見過這鑰匙丟在那裡,但沒人知道有什麼用處,也就不碰了
。旣然沒人在乎那把鑰匙,敬山便收歸己有,每日帶著四處跑。
由於李家是那附近的地主,生意也做得不錯,所以無論敬山走到那,人人對他都是客客氣
氣叫聲小少爺。加上他又是李家三代一脈單傳,家中自祖母以降每個人對他 莫不寵愛有
加。有好的絕少不了他一份,闖了禍往往也是撤個嬌便沒事。所幸敬山本性敦厚,雖然有
時任性了點,倒也不至於長成一個小覇王。
那扇小門,是敬山在熱氣蒸騰的八月天裡找到的。
當時他脫了衣服跳進自家花園的池子,玩了一陣覺得不夠,索性游向池中假山。砌山用的
白石全都奇形怪狀,夜裡看來像白骨,但踏腳處多正適合攀爬,不一會兒敬山便登到頂上
。只是除了汗流浹背他並未得到什麼收獲,很快便感到無聊。
正想離開時,他突然瞥見花園另一頭石牆上有扇像小門的東西,形狀不很清楚,但看起來
的確是道門。敬山平時很少去那兒,也從未注意到那裡有門。但在看見門那個當下他便知
道該怎麼開了,需要的正是他手上那把青銅鑰匙。
敬山也不清楚為何知道這件事,但這世上有時你一想,事情便這麼定了。
他回到池邊穿好衣服,匆匆走向看見有門的那道牆,沒錯,果然是扇門。敬山摸著那扇鑲
在牆角底下的小門,還有上頭大大的鎖孔。多年來的日曬雨淋讓門覆上一層青苔,若不仔
細瞧確實幾乎和石牆化作一體。加上這道牆又位在花園最偏僻的角落,也難怪敬山以前從
不知道這裡有門。
自懷中掏出隨時帶在身邊的青銅鑰匙,敬山興奮到有些發抖。沈甸甸的鑰匙果然順利開啟
門扉。敬山將門朝內推開,眼前看見的是一小方塊的新天地。
自門前延伸而去的是陳舊的木板棧道,像是河岸常見的小渡頭。但門內沒傳出流水聲,只
有冷冽空氣不斷湧出。敬山稍稍踏出一步,將頭伸進門內,結果看見的是翻騰捲動的雲海
,以及廣褒得無邊無際的天空,金色的天空。
那實在太美了,所以敬山想都沒想便走進去,然後發現自己置身於高空之中。
整條棧道蓋在高得難以估量的山壁邊,風吹得他身軀不住搖擺。為防不慎跌落他只得趴到
木板上,但好奇心仍驅使敬山向前爬,直至那像是蓋到一半尚未完工,也像本就該造成那
樣子的、一截停駐在半空中的木板盡頭。
此時有艘小舟來到他身邊,撐竿的是個敬山覺得相當文雅的中年人。對方只瞄了敬山手上
的鑰匙一眼,便叫他爬上小舟。那當下敬山什麼都沒想便乖乖照做。同時間 門不知是給
風吹上又或者自行關閉,只聽見呯的一聲,敬山回頭一看,方才的出口已密密實實地合在
岩壁上,彷彿鑲在上頭似的。
中年人告訴敬山不用緊張,反正鑰匙在他手上,什麼時候都能回去。敬山雖然害怕,但也
不敢貿然頂撞中年人,只能保持沈默。隨後小舟動了,敬山不明白中年人手上的長漿在划
些什麼,總之小舟在動。
他們就這樣順著風朝不遠處的高山飛去,越接近敬山便看得越清楚,原來那山上有座沿山
勢而建的宮殿。疊疊層層的瓊樓玉宇教敬山看得眼花瞭亂,原先令他得意的李家大宅突然
顯得寒酸起來。還沒來得及看個仔細,小舟便已來到宮殿最高處,那兒有座立於峰頂的白
色石造亭子。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坐在裡頭,周圍立著幾位年輕女子,個個貌美如花。她們有些穿著
氣派的官服,有些則披著羅綾綢緞製成的華麗衣裳,全有如仙女般氣質脫俗。小舟靠到亭
子邊,中年人示意敬山下去,敬山只好乖乖照辦。
「老太君,這孩子是門對面過來的,他有鑰匙。」
「鑰匙嗎?很久不見有人從那兒來了。」
老太君的面容如閃電般威儀,是名優雅莊重的婦人。中年人對她淺淺點了個頭後便逕行離
開。接著敬山在沈默中隨著女官引領,依著老太君面前的石桌坐下。老太君先從敬山的姓
名開始問起,隨後談起了李家的來歷,那座花園的現狀,還有附近村落的情形。
對於敬山的答案,老太君有時皺眉,有時微笑,敬山摸不清她實際在想什麼,只能盡力以
最慎重的態度應答,一五一十交待清楚。也是在問答中,敬山漸漸覺得老太君並不像剛開
始感覺的那般冷漠;但也並非親切,僅僅只是在那股威嚴中有著些許能令人放心的氣息存
在。
待兩人談話終於告一段落,老太君點了點頭,仍舊板著的臉孔變得稍稍溫和了些。她稱讚
敬山有家教,接著吩咐女官端上點心。很快有人送上一盤雪白方塊。老夫人示意敬山拿,
他便拿了一塊。
那方塊觸感冰涼,像是壓模成形的白雪,難以想像怎能在此維持形態不化。周圍的女子全
催促他快些入口,於是敬山將雪磚放進嘴裡。和看似堅實的外表不同,雪磚口感鬆軟、在
舌上立即融化,化作一股涼意潤進五臟六腑。那股冰涼、神秘的甜味令他永生難忘,到很
老時都還記得。
用過點心後對話又持續一段時間,差別只在敬山已不害怕。不過也是直至老太君提起該是
他回去的時候,敬山才驚覺自己已不知離開家中多久。接著她喚來一艘裝飾華美的小船,
並告訴敬山往後可以常來。離去前,敬山忍不住問起這裡的事能說出去嗎?
老太君連眉都沒皺一下便回答,有緣就能來,否則你講了也聽不進去。
敬山往後的人生將徹底應驗這句話。
穿越牆角小門回到自家花園時,敬山看見黑夜裡無數燈籠來回穿梭,下人口裡全在呼喚他
的名。這時他才發現門的那頭似乎沒有落日,始終如此輝煌燦爛。敬山當下決定不把這事
說出去,那麼該如何解釋自己這一整天的行蹤呢?就說在花園裡玩累了睡著忘記時間了吧
。
那之後他仍持續這樣的密訪,只是再也不曾忘記該離開的時刻。與老太君來往幾年,人們
開始說起敬山變了。以往這孩子雖然不笨,卻也不特別受人注意,是個再平 凡不過的小
童。但也不知是師傅會教還是怎麼了,這孩子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溫文儒雅、知書答禮,
一點都不像鄉下土財主的獨子,反而有如官宦世家教養出來的小 秀才。
就連原先不認真把敬山當一回事的父親,現在都重視起他說的話。即便還稱不上真正的幫
手,但只要敬山提了,父親總會在心底多琢磨個幾下。對自己的改變敬山也有自覺,感到
開心的同時,更默默感謝起老太君。
門另一邊的事他始終沒向別人說,但也不時會試著將那把鑰匙亮給信得過的人看。不過多
數人對敬山的青銅鑰匙都不屑一顧,就算是肯拿起來多看幾眼的人,也都只是看他的面子
。敬山無法理解為何其他人都對這件精美的藝品如此冷淡,或許這正是所謂的緣分吧。
那座宮殿現在對敬山的待遇也和剛開始不同,比起最早的高高在上,現在老太君更偏向和
顏悅色。宮裡的人們也不再把敬山當孩子看,而是以對待大人的態度同他往來。待在那兒
,敬山非常快樂。
當然,他也還記得老太君和他提起那座山的下午。
在敬山祖母以九十歲高齡過世後,全家上下一片哀戚。畢竟李家商號的根基有一半可說是
這位老太太親手奠定,雖已多年不理事,但談起她的名號仍頗受人敬重。
敬山父親很久以前便已相好一塊福地,打算趁這次將祖墳遷過去。那地位在離李家大宅不
遠的山裡,山在平地上看起來不高,但實際上卻頗為幽深廣闊。請來的風水 師人人讚不
絕口,父親亦對這計畫很十分滿意。準備等日子一到,就在那山上大興土木,建一座能永
久庇蔭李家後代子孫的大墓。
敬山終究是個孩子,當大人為這事忙得一團亂時,他前往那片金色天空下的時間反倒隨之
增加。某日嚐過點心,老太君突然告訴敬山她要和他提一件事,有關那座山的事。她不能
明說理由,但她希望敬山能讓他爹打消建墓的主意。
那態度並非請求,敬山也不敢以為老太君是在請求。他只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有機會能替
老太君做些什麼,當下便點頭同意。雖說不敢打包票一定成功,總之會盡力去辦。
之後他果然也盡力了,敬山深知直接向父親明講的話,依他的性格肯定聽不進耳裡。是故
他挑了祖母頭七那天晚上,三更一到便起床大聲啼哭,哭得掏心掏肺。無論趕來的乳母與
母親如何哄也不聽,敬山只是一個勁兒的放聲大哭,很快這反常的事便驚動了父親。
要知道敬山現在不比從前,早被家中眾人另眼相看。但這會兒竟然哭得跟個嬰兒沒兩樣,
又是這種日子,大人心底已有些發毛。敬山一見父親進房,便哭得更大聲, 眾長輩只好
從頭開始一件一件猜,問他究竟是那邊出了錯。而敬山也順著那串問題一路搖頭,直到父
親自己說出其他人都不敢問的事。
「該不會是你祖母覺得那塊地不好?」
一聽見這問題,敬山立刻猛點頭,含糊不清地講起自己編造的故事。七零八落的情節在夜
裡反倒格外真實,內容大略為已逝的祖母夜半一臉蒼白連聲喚他起床,要敬山答應萬萬不
可在那山上建墓。若破了那山的氣,李家將來不但會散盡家財,還注定絕子絕孫。
敬山說得激動,大人則慘著一張臉。於是太陽還沒出來,父親已決定不照預定建墓,山也
因此保住。敬山並未藉此向老太君邀功,只平淡表示父親已經應允。老太君對此亦僅頜首
答謝,但宮殿裡其他成員反應則熱絡許多。
很多年後回憶起來,敬山不禁覺得自己的孩堤時代確實過得相當福氣。
那年末敬山父親向朝廷捐了官,雖然只是閒官,但李家已結結實實自普通商賈再登一階。
往來的對象升了一等,交易範圍也變大,收入和以往相比簡直有如天文數字,連平時老板
著臉算帳的總管都笑得合不攏嘴。
但相較從前隨意的態度,敬山父親對他的期望也跟著高起來。以往只盤算敬山若能考個秀
才便已滿足,現在竟開始做起進士夢。只要興致一來,父親便會叨叨絮絮地 向敬山提起
,只是生意人終究不夠看,遇上真正的官宦世家總不免低人家好幾個頭。李家要再向上就
得靠他發奮圖強,專心致志,把四書五經念個滾瓜爛熟,絕對要 光耀門楣,鯉魚躍龍門
。
敬山並不討厭讀書,長年和老太君往來讓他很能定下心學習,若有不懂之處也能向她請示
,久了學問自然不差。這點從敬山年紀輕輕便考上秀才,進入府學後歲考與科考也都名列
前茅便可看出。
只是說到科舉那又不同了,幾千幾百年下來,考的就是那幾本四書五經。前人研究得透澈
,該考的都考過了,題目自然越出越刁鑽,後人免不了吃虧。敬山自信書是讀得紮實,但
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沒那種在考場碰見什麼題目,都能立刻運筆如神、遊刃有餘應付自如的
才氣。
原本他覺得自己應該能看得開,落榜也不過如此。但隨著考期將近,父親的殷切眼神,整
個家族的期盼,以及鄉里眾人的目光,皆令敬山難以承受。於是敬山失去了 平靜,越來
越苦惱,就連在老太君那兒都無法放鬆。無視宮殿裡的各式遊藝,敬山心裡只是一個勁兒
想著父親的期待,科舉、進士、名落孫山、受盡親朋好友與鄉里 的嘲諷,全是這些。
老太君都看在眼裡,但她不主動問,直到有天敬山在亭子聽了歌。那是二胡拉的曲子,唱
歌的老先生聲音嘶啞滄桑。敬山以往沒見過這人,但連老太君都很敬重他。詞句本身十分
內歛,唱的是有個人到老時回憶自己一生,後悔什麼都沒做到,什麼都來不及了的故事。
敬山聽著聽著不禁淚如雨下,等他回過神時,亭子裡除了老太君外再無一人。於是敬山主
動開了口,向老太君談起近日的憂愁,如果僅是難以捉摸便也罷了,但更悲 憤的是已然
確定的一切。如果事情單單僅在未定之天也不至於如此痛苦,可敬山比誰都清楚,自己沒
那個能耐。他盡力了,沒偷懶過,但世事就是不能盡如人意,無 論他做什麼,有些東西
或許永遠得不到。
老太君聽他說話的同時,雙眼一直望著那朝陽永不西沈的天際。霧氣不知何時覆蓋住整座
山,亭子有如浮在雲海上的孤島。敬山說完話後,有半晌不敢看老太君一眼,直到她終於
再度開口。
「旣然你執著於此,我就為你點個題吧。」
敬山望著老太君寫在絲絹上的莊嚴字體,將那題目牢牢記在心中。那確實是個怪題,比一
般公認的怪題還要更怪的題目。敬山看見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該如何下筆。
但非得作答的時刻還沒到,敬山將那題目帶回家,自這天以後日日夜夜揣摩該如何答題。
他知道即便給自己如此充裕的時間去想,依舊無法寫出令人拍案叫絕的文章。但敬山向來
不是以文思便捷見長,厚實才是他的本色,寫個夠水準的答案是做得到的。
鄉試、會試、殿試,他果然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題目。
三年過去,敬山榜上有名,探花。
那之後敬山照規矩參與了一連串活動,待他終於能夠回鄉時,中舉的事早已人盡皆知。周
圍幾里張燈結綵,歡迎鄉里間有史以來第一位進士。家中不用說更是門庭若市,燭火通宵
大宴賓客直至夜深。當晚眾人酒醉以後,敬山悄悄前去拜見老太君,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
頭。
老太君勉勵他要做個好官,敬山自然頷首稱是。
那之後他便前往京城。
在新科舉人間敬山並不特別引人注目,可只要同他說話,便會覺得這年輕人在溫和敦厚底
下有股神秘氣息,要深究卻又難以捉摸。或許正因如此,反倒讓人不敢輕易 小覷,並不
自覺地懷抱尊重。加上敬山學問做得紮實,待人寬厚有禮,不似某些恃才傲物的新科舉人
,也懂得不傷別人利害。是故朝中沒有那個圈子敬山無法往來, 即便不屬其中,他也總
能保持適當的距離與分際。
敬山的恩師,也正是出那道題目的主考官韓大學士,對他更是滿意有加。沒多久,大學士
便向敬山提起一樁親事,對象是自己的獨生女。這婚旣是恩師指的,敬山也不敢不從。何
況女方祖上名人輩出,父親又是當今大學士,完完全全是他爹夢寐以求的官宦世家。
這是樁旁人比敬山更高興的婚事,沒多久便舉行了文定之禮,一年後他被派往地方就任知
縣。敬山不是個有遠大抱負的人,但無論去到那裡他都謹記老太君教誨,始 終用心理事
、視民如子。又過兩年敬山與他的未婚妻在李家祠堂成婚。是夜李家席開千桌,燭火通明
、亮如白晝。敬山父親喝得酩酊大醉,被搬進臥房時臉上還掛著 滿足的笑容。
大喜當日敬山沒能抽空前往牆角小門對面,隔了三天才找到空閒。太老君似乎早聽說這事
,整座宮殿佈置得美輪美奐,擺出來裝飾的物品全是敬山想都沒想過,原來 世上確實存
在的至寶。走在老太君的雕樓玉宇間,雖說敬山現在已見識過真正的皇宮,卻比誰都明白
兩邊的差別已連比較都失去意義。
成為敬山妻子的女人名為蓉玉,她並不美,但溫柔嫻淑,性格穩重,不愧大家閨秀的身分
。敬山也以夫妻之禮待她,兩人相敬如賓。在外人眼中,他們是對神仙美眷,夫妻倆人也
不覺得這形容有何不實。不到一年李家便有了長孫,隔年又再添丁。
數年匆匆流逝,敬山在外的好名聲連京城都略有耳聞,於是當天子腳下出了京官的缺時,
岳父理所當然的出手相助。敬山如願升了官,赴任前,趁經過時回了老家一趟,帶著他那
把青銅鑰匙。
亭子裡的老太君威儀一如往昔,敬山卻暗中注意到,這座他自幼熟悉的宮殿已悄悄變了樣
。只有一點點,但就是變了。如同被老鼠啃囓過的布袋,有些事絕對藏不住。敬山心知必
是某處出了問題,果然也馬上找到原因。
曾承諾過永不開山的父親,竟容許鄉民上山伐木。敬山為此氣得全身發抖,立刻前去質問
。父親對敬山的責難也只能兩手一攤,這幾年時節不好,冬天又越來越冷,大家日子都不
好過。附近能砍的柴全砍光了,只能把目標放到那座山上。
難道敬山看著那些老弱婦孺在夜裡受凍的模樣,還能堅持不讓人上砍柴去?那山又不是整
座都李家所有,總不能老用各種名目攔著不讓人上去。何況不過是砍點樹,又不是開山,
難道他體恤百姓的名聲全是假的?樹還會再長,人死了可沒辦法救呀!
聽完父親回答,敬山繞了附近一圈,心知爹並未誇張,但也不能容忍山就給人這樣糟蹋下
去。他很快召集了附近大老,要他們約束約束鄉裡的人。山上的樹即便要 砍,也該有個
節制,不能隨便亂來,否則早晚有天眾人將無柴可用。敬山是官,講出來的話特別有份量
,更非強辭奪理。大老們聽了覺得有道理,於是雙方連夜擬了 辦法出來,以後照規矩砍
柴,山不會亂,人也不至於凍死。
辦完這事敬山滿心歡喜,攜家帶眷前往京城,接下來十年都是好光景。
時光飛逝,一眨眼敬山的兩個兒子已達弱冠之年。老大性格敦厚、待人溫和,雖然平庸,
仍是個細心的孩子。老二則天資聰穎、心思敏捷、嘴巴又甜,相當討母親喜歡。敬山對這
兩個兒子非常滿意,住在近處的韓大學士更是寵愛有加,兩邊府上的傭人根本把這兩個年
輕人當自家祖宗在服侍。
或許是因為往來密切,後來頭一個發現外祖父仙逝的也是他們。看著岳父伏在案上,至死
仍在辦公的模樣,敬山十分感慨也相當敬佩。儘管後事處理忙亂不堪,但喪禮仍辦得哀隆
並至,治喪者赫赫有名,悼念賓客絡繹不絕。
事情是從喪期過後開始的,那年鬧乾旱鬧得兇,敬山老家的商號卻反倒賺大錢。眼紅的人
從未少過,景況不好時更多。在敬山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參了他幾本。內容大多是胡說八
道,敬山還能勸自己一笑了之。
但不久後麻煩來了,有人狀告李家仗著權勢覇山。
平常時候還有得解釋,但此刻正逢大旱,有些事自然會被看得格外嚴重。無論敬山如何強
調那僅是防範鄉民濫砍濫伐的舉措,偏偏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最後敬山只能投降,在
事情真正鬧大前撤了以往的限制,那山從此任人來去,恣意而為。
對此痛徹心扉的敬山不知如何是好,無論妻子怎樣安慰也無法釋懷。然後他想起兒時曾向
父親編造的故事,或許同樣的方法依舊有效?他喚來長子,要他回鄉跟著祖父學做生意,
順便勸告附近居民千萬別破壞那山的風水,以免招來惡運。
這決定等於斷了老大科舉之路,但敬山清楚他不是那塊料。何況做生意沒什麼不好,李家
商號這幾年可是越來越興旺,從現在開始學,將來便可由他接手,不也正好?老大對此並
未多作表示,僅默默同意父親命令。
送行前晚,敬山慎重地自雕花檀木盒中,取出珍藏已久的青銅鑰匙。雖然他已多年未曾返
鄉,卻始終小心收藏著這樣寶物。此時他回憶起當年老太君曾說過的,有緣 就能來。他
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和那片金色天空底下的宮殿有沒有緣分。若是和那兒的往來可以延續下
去,老大想必更能體會保護那座山有多重要。
臨別當日,敬山自懷中取出青銅鑰匙,問長子是否想帶走。看著那把鑰匙,老大面露苦笑
,搖搖頭說不用,別麻煩了。站在一旁的老二則大笑著說帶塊破銅爛鐵回去 幹嘛?又不
能點石成金,只是平添行李重量。敬山氣得很也不便多說什麼,當下滿腹失望無處發洩,
該晚不由自主地向妻子抱怨時,她只靜靜的笑。
後來讓敬山回到暌違近三十年地故鄉的,是父親過世的消息。一路上風塵樸樸趕了半個多
月,他終於再看見熟悉的景色。但還未走近他已被那山的現貌給嚇得啞口無言,整座山滿
滿都是墓,簡直成了亂葬崗!
顧不得喪父的悲慟,敬山踏進祖宅第一句話就是問起這事。出來迎接的老大神色驚惶,模
樣憔悴,低著頭不敢望他。只嘟嚷著附近人口越來越多,死者亦無地可葬。 他回來時才
剛講兩句最好別破壞那山風水,眾人便急急忙忙上去看地了。這幾年成票風水師來了又去
,個個都說這山好,這也好,那也好;他還沒想出該怎麼通報這 件事,整座山便已蓋滿
陰宅。
敬山知道這孩子個性柔順,但想不到竟然懦弱成這樣,當場氣得七竅生煙半天講不出話。
也不顧不得父子多年未見的情分,待在祖宅的期間從頭到尾都沒給老大好臉色看。
喪禮由老總管籌畫,大多事情早先皆已由死者本人親自定奪,只需照安排走的敬山很快有
了空閒。他再次立於已變得陌生的花園、那扇熟悉的牆角小門前,青銅鑰匙沈重依舊,門
內的氣息如此令人懷念。
敬山感動莫名地站在金色天空底下,遙望那座美麗的宮殿。再次乘舟來到頂上的亭子,敬
山感慨萬千地注意到無處不在的破敗與衰頹。但無論如何現況仍比他預想中的要好上許多
,好上太多了。
老太君雖然聲音不再有力,但威嚴一如往昔。雖然身上的袍子有長年洗刷的痕跡,但仍那
般華美細緻。兩人略過這些年理應有的不如意,僅說起一路走來的心情轉 折。那是場愉
快的對談,女仙的曼妙舞蹈、遊藝者精湛的雜耍,以及只應天上有的樂聲與詩篇。在敬山
心中過去有些什麼回來了,又或者該說這座宮殿試圖回到過 去。
那之後,整場喪禮敬山盡責扛起獨子的責任,沒人送終送得比他好。
辦完喪事回到京城,敬山赫然發現那座山竟被列入聖上開礦的名單。這很明顯是衝著他來
,逼得敬山不顧仍在喪期也要四處找人疏通。但現在人們嫌敬山個性溫吞、 難相處,又
自以為是。好的,變成不好;以往可以的,現在通通不行了。後來他只能放棄在士人圈子
裡想辦法,私下找機會同經手這件事的太監理論。
那天夜裡兩人議了個數字,大得幾乎要走敬山一半家產,但總算還能從自家商號擠出。這
筆錢一出去,隔天那座山便從預定開礦的名單消失,這讓敬山整整三個月以來頭一次睡了
好覺。
但這筆款項終究驚人,為了應付隨之而來的變動,敬山辭掉家中大部分僕傭,指示往後盡
可能縮衣節食。妻子對家中變化並未多做表示,自然而然的接受。但老二沒能適應這件事
,看那樣子恐怕他這一生都無法適應。
敬山無法理解這孩子吃錯了什麼藥,但他從此成為賭場與青樓常客,無論如何斥責都沒用
,彷彿事情本該就是那樣子。看著天資聰穎,理應青出於藍的老二墮落成紈絝子弟,敬山
氣極了卻也不知所措,日子一天過一天,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
但他萬萬想不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時候竟會到來。向來溫順謙恭的老大,竟然跌落池塘
淹死;正是敬山兒時曾在裡頭游過,結果因此發現那扇門的同一座池子。雖說是天氣冷喝
多了,回房路上掉下去,但怎會發生這種事敬山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只是事情已經發生,就是發生了。
敬山留下妻子,親自回鄉處理長子喪事,即便照禮數這本不應由他來做。
也因此他才發現原來李家商號早不行了。從帳本可以發現,這事在父親過世前十年便已開
始,幾次大損失與縮不起的排場徹底毀了商號根基。敬山也是這時才驚覺,他叫老大回來
接的不是好生意,即便兒子在祖父過世後力挽狂瀾,但商號仍舊江河日下。
遠在敬山給出那筆款子之前,李家商號便已搖搖欲墜。敬山回想他們父子上回見面時,老
大那苦澀的神情突然得到解釋。有時總在事情過後答案才會出現,那怕僅是模糊的可能,
但那分可能卻會糾纏活人往後餘生直至離世為止。
出殯那天夜裡,敬山去見了老太君,兩人照舊在亭子裡長談許久,那是能讓人定下心來的
交流。宮殿又更破落了,但這也沒辦法。敬山已作出最大犧牲,而且確實守住了山,沒人
能指責他什麼。
離去前,敬山望著一如往昔的金色天空,覺得世上仍有些永遠不變的東西真好。
時間晃眼一過,孩子墳上的草除了又長,長了又除,敬山也終於得到起復的機會再回朝中
任官。每當想起家中近年景況,有時敬山會希望死的是那個讓他娘飽受討債人驚擾的老二
。妻子暗中替他還了多少債,敬山連數都數不清,這些日子以來似乎沒一件好事。
皇帝駕崩那天敬山和其他臣子默默守在宮外等消息,大家都在緊張,不知道事情有沒有意
外。沒多久消息傳來,新帝登基,是大家期待許久的太子,眾人紛亂的心情總算歸於平靜
。但剛安心沒多久,敬山便聽聞新帝打算為虛空已久的國庫積極開源,又把腦筋動到開礦
上。
敬山慌得六神無主,而且果不其然,那山再度列進名單裡。這回無論敬山如何想打通關係
,也再沒關係可通,新帝上任後以往那套都不管用了。最後他鐵了心呈上奏 折,冒著掉
腦袋的風險,洋洋灑灑開礦三十六弊病,厚厚一本送上去。只是和先帝不同,他終究沒掉
腦袋,新帝僅向他提起該是告老還鄉的時候了。
這是無法不從的建議。
辭官後為理清雜事,敬山又在京城多待一年才離開。原本希望舉家返鄉,但老二執意要留
在京城準備科舉,夫妻倆也只能由著他去。
回鄉那天的情景敬山始終沒能自腦海中抹去,越靠近山,他看得越清楚。那座光禿禿的山
,一顆樹都不剩,黃沙滾滾,粗人來回踩踏。一鏟鏟的土給掘了出來,無處不在的坑道蝕
盡山的形與神。
人們笑著從裡頭掏出金子,黃澄澄的金子。
敬山關閉只是勉強撐著的商號,將相關貨品連祖宅所占大部分土地全數易手。得來的款項
扣除虧損,還夠應付往後生活所需,只是日子確實已不比從前。遠離人群的敬山,偶爾會
到附近茶館聽人拉二胡,這是他現在唯一的消遣。敬山曾考慮自學,但試了幾次便失去興
趣。
他已經不想再去做什麼了。
某天夜裡妻子膽怯地向他提起,留在京師的孩子來信說缺錢買書,希望家裡能支應支應。
夫妻倆心知肚明,真送了銀兩去,若非耗在青樓裡,也會在賭桌上輸光。敬山冷冷表示不
用理他,一個子兒都不准寄。但看著妻子默然不語,溫順離去的背影,敬山心裡明白她還
是會偷偷稍人送過去的。
只是他已無心理會這種小事,也不想管了。
現在打開牆角底下那扇小門,裡頭只有無盡的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