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拾起顯然是從門外硬塞進來的信封,諷刺一笑。
門旁的鞋櫃上,有兩個紙箱。
她拿起筆,在信封的左上角,寫了97,便將手一鬆,信封掉在一疊雜亂的同類上,無
聲無息。手又伸向了旁邊的另個紙箱,隨意拿了幾張紙,張數不是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
那不甚薄但也不太厚的厚度。雙手落在A4紙的中間,食指與拇指用力--嘶--一次。又
一次,動作不疾不徐,她偏執地覺得,這、在整個安靜的空間中,迴盪著的,裂縫產生的
聲音,聽來特別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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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吃了晚餐 一個人躺坐在浴缸 一個人在城市逃亡 不簡單
逃開你給的過往 逃的我遍體鱗傷 我的感情總是跌跌撞撞
有一種溫柔在你身上才有 霸道的將我佔有 心直到現在還是你的
有一種難過在你眼裡才有 看著我走的時候
你說我好像黑色月亮 在黑暗中看不見愛的光芒
我們說的夢想 只是夢想 影子拖了很長
你說你想要我的原諒 好讓你的日子過的比較心安
心裡有個地方 關了起來療傷 那裡不需要月光
……
你有沒有試過長期不說話,而且,是在你的身旁也沒有任何人會出聲的時候?會不會
有那麼一天,想要開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忘記該怎麼發出聲音?
她現在就在做這個實驗。
只不過她的周遭雖然沒有人們交談的聲音,卻有一首歌重複唱著。
像是一種儀式一樣。她收了信,撕了一疊紙,然後開始放這首歌。
她還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因此喪失語言能力,但至少她知道,就算失去語言能力,她的
聽覺也不會因此消失。就像,身在一片黑暗中,也依然能聽見這半嘶吼的歌聲一樣。
人們並不會因為失去某一項能力就將原本所擁有的其他能力都失去。
比如,失去能夠愛一個人的能力,不代表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不代表失去感受到痛
的能力。
她這麼想著。
可惜了啊,某個人當初並沒有明白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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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質數嗎?
她很喜歡。
如果可以,她想要過的是質數的人生,活在質數的世界。除了代表 1 的自己以外,就
只剩下代表對方的那個數字了。只由妳和我組成的世界,多單純,多美好。不若合數的世
界那樣複雜,不會有其他的因數左右我們的世界,就妳和我。
可是,在這世界上,能身為質數的數字,之於整個世界而言,那麼難得。
她不夠幸運,她的生活只能是合數,太多的因數左右她的世界。
97也是質數,她突然想到。於是長按了手機右上方的按鈕,此時的她已經將音響給關
了,在寂靜的空間裡,連開機的聲響都顯得刺耳。
你有新訊息。
佩佩。子奇。秀麗媽媽。孫建廷。重複著的名詞,她甩不開的因數。
她的手指頭由下往上滑動著。她輕輕笑了。這些人啊、白費力氣。
正打算再一次讓手上的電子器材變回廢鐵,提示音卻響起,不耐了一秒,定睛一看,
卻讓她就這麼愣神了。
望著那個名字她出神了好一陣子,最後慌忙地關機,像是在逃避心裡那份炙熱一樣。
--我的世界原本是合數,那樣的生活不簡單,但我還能夠告訴自己無所謂,至少妳
還在。而妳不再是我的因數以後,我只想做孤零零的 1 ,我不想再為其他的因數而活了,
我與自己相伴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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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二天下午,她沒有聽歌的第二天下午。這讓她不安。
可是她不能隨意地放起音樂。這是個儀式,有必須遵守的,完成一定的程序才可以輪
到撥放音樂這一環。她要看到那信封從底下被送進,要拾起它編號放置好,要拿起一疊紙
張,要讓她聽見紙張被撕碎的聲音後,才可以撥放音樂。
給她聽也給她聽的音樂,缺了另一名鑑賞者就沒了撥放的資格。
她焦躁地來回踱步,這固定的時間,是時候了,底下那封信進來的時間。缺席一天可
以接受,大概是出了什麼事,她這麼想著。但這是第二天了。
事不過三,她在想明天再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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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信還是沒有來。
她不禁懷疑對方是不是真的出了意外。
自我掙扎了好一些時間,她還是忍不住打開手機。沒想到螢幕才亮起,就有人撥打進
來。她受到驚嚇,將紅色的話筒推給綠色的。手機不斷叮叮叮叫著,又是數不清好幾封的
簡訊進來了,也許是因為太久沒聽歌,她竟無聊點了開來。你有未接來電來自09XXXXXXXX
共有13通…時間是前幾分鐘而已。她愣了愣,那人竟又撥打過來,螢幕上的疊字讓她十分
厭煩,但她卻忍不住接了起來。
「曉婷?曉婷?是妳嗎?妳接電話了?」
她沒有回應。是不想回應,也是因為太久沒有震動的喉嚨有那麼點不知所措。
「曉婷,妳有在聽吧?是妳沒錯吧?啊,不管了…曉婷,不要掛掉,一定要聽完。」
這個女人焦慮的聲音讓人好煩。她已經想要結束通話了,「表姐她,她要出國了!」
她一愣,竟就忘了原先打算掛掉電話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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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不是都撕掉表姐的信?表姐說她都知道的,知道妳明明知道她在場還故意這樣
做,也故意放一首歌給她聽,要讓她痛苦,表姐說她都知道妳是故意的。」
「表姐說她本來想要撐到一百天,如果妳還是不願意原諒她就算了。」
「表姐說她臨時起意做到97天就好,說她有傳簡訊跟妳說她的用意。」
「表姐說既然妳不願意原諒她,她不會再打擾妳。」
「表姐說這是她應得的結果,有些事情錯過就是錯過了,她不會強求。」
「江曉婷!妳夠了沒,妳說句人話啊!她說她會一個人好好過生活,可是她都失明
了,身邊所有人都擔心不已,妳有氣到可以無所謂讓她失明還一個人過生活嗎!」
「好,我隨便妳!既然我都告訴妳她什麼時候走,我責任盡了!」
她坐在計程車上,止不住臉上的淚水,腦中不可自制地浮現著方才聽見的話。司機的
眼神在鏡子裡她都看見了,那份同情,從她遞給司機要去機場的紙條後就看見了,這司機
大概以為自己是啞巴吧?好險,她剛面對自己看不見的事實時,不需要看到他人同情的眼
神,否則高傲如她,該有多麼傷心?
她忍不住又心疼起她。曾以為自己已經無力再愛,已經麻木不仁,已經不會再軟弱地
因她而哭或笑,不會再為她而擔憂,以為對她的愛情只剩下心裡那份抹不去的,被欺騙的
傷痛,以為自己不會再表現出一點點人的反應,以為未來只有自己能知道自己的心了…
可是這一刻,她發現她以為的,都只是證明她傻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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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婷,是我錯了,是我沒有想好,妳要的是什麼…這是第一天,第一封信,我打算
寫一百封信給妳,彌補前段時間我該在而不在妳身邊的錯誤,等這一百封信寫完,如果妳
還是不肯原諒我,我會走…」
「曉婷,妳都在做些什麼呢?我很擔心妳。以前妳的身邊有很多人我不擔心妳,我以
為有他們照顧妳,妳就會沒事的。現在我更擔心妳,不是因為妳只有一個人,而是因為妳
知道我在門外卻不肯開門見見我,這樣的妳,做出這個選擇,該有多傷心?」
「曉婷。這首歌是妳對我的回應嗎?妳是知道我在門外而放給我聽得對吧?」
「曉婷,是我不好,讓妳一個人那麼久,那麼痛,我發誓,我們說的夢想不只是夢想
而已,以後不管生老病死我都會讓妳陪著懦弱的我,能不能再相信一次?」
「曉婷,妳知道嗎?我以為我聽著妳撕碎我的信,我的心也會碎成一片一片的。結果
啊,我最先想到的卻是,妳的手撕掉我的信時,妳的心還完整嗎?這些日子以來我想了好
多好多我們之間的回憶,我真的很不好,常常很不安,而且還不敢跟妳說。我再也不會把
我的卑劣給隱藏住了,我所有不好的一面,都只給妳看了的話,能不能原諒我?剩下三天
了,妳還是會一直把我的信跟妳的心一起撕裂嗎?曉婷,我會努力到最後。」
「曉婷。我突然想到妳的那個比喻。97,也是個質數呢,跟我一樣。雖然妳從不認為
我的世界和質數一樣。妳常常拿這個來說我根本就是超大的合數,每件事情都可以影響我
的思考和決定,而妳就是那個最微小的份量的 1 的存在而已。但妳說過,妳是最根本的。
所以,我決定了,不做到一百天了。曾經我忘記我的根本是妳,現在我不再想要去完整那
100 這種無意義的大數字,就讓我的信停在第97封吧,信內還沒有這個想法,只好用簡訊
說了,雖然妳不知道會不會開機呢。從今天開始,我也不想要理會我生命中的,曾經困擾
我的其他因數了,我的世界真的想像質數一樣只有妳與我。只是,妳不會原諒我了吧。但
儘管如此,我也想放棄其他一切了,我不會再打擾妳,會躲得遠遠的不管世間的事情,只
在心裡思念著我的根本,我的妳。」
她看著手機的簡訊,想著方才一封封拆開的信的內容,拳頭握得很緊,吸了吸鼻子,
讓自己止住了眼淚,機場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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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大廳茫然地張望著。
剛才問過服務生以後,才知道今天根本沒有佩佩說的這個時間和這個班次。她打給佩
佩,卻轉進語音信箱,這令她更不知所措。
等了好一陣子,正要離開時,手機響了起來,她趕緊接通。對方卻一句話也不說。
她等不到她開口,於是自己先說了:「…思瑤,妳在哪裡?」
原來,她還能說話。已經經過百天的沉默,她卻還是沒有因此而失去語言能力。
「曉婷,我愛妳。」
她正要怒吼,問對方到底在搞什麼鬼的時候,卻感到背後一陣濕潤,腰就這麼被緊緊
地圈著了,思瑤的淚水透過衣服,透過背,一滴一滴流進她的心裡。
她按下結束通話鍵,握著手機的左手慢慢放鬆下來,右手也移到那小巧的,抱著她的
手上,握緊。
「思瑤…」已經好久了,沒有聽見自己開口說話的聲音。
「我也愛妳。」
原來,就算故意讓自己不開口,裝成啞巴生活很久很久,會說話的人還是不會失去言
語能力。就像江曉婷,就算因為氣憤和失望,再怎麼讓自己不去想方思瑤的一切,那骨子
裡的愛啊,也依舊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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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一向隱忍又正直的方醫生會用這種手段逼我回來。以妳的個性,我還真的相
信妳會一個人逞強的出國呢,居然敢騙我啊妳。」
「曉婷,我在信裡都有寫,我不會再隱藏我的卑劣了。我早就想好,要是一百天後妳
還不原諒我,我就要用這個方法的。」
「可是妳明知道我的信都撕掉啦。」
「那是為了裝可憐。我其實知道,妳撕的不會是我的信。」
一陣沉默。方思瑤看不見那個頭靠在自己背上女人是什麼表情,有點害怕,小心翼翼
地開口:「曉婷?妳生氣了嗎…」
「嗯。」
「曉婷…西累啦,我之前的事都還沒好好道歉,結果現在又撒了好幾個謊,妳一定很
生氣…西累…可是我是真的很愛妳,妳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方思瑤感覺到背後的人將頭挪到她的肩上,下巴抵著,手環上自己的腰。
「我很生氣,每一件事都生氣,氣到想要休了妳。」
「可是怎麼辦,還是好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