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分離
十年前，婚禮當日。
對十年前的方思瑤來說，如果要讓她定義恐懼這個詞，她會說「謝家」，如果要用個人名
來表達恐懼的程度，她會說「張秀麗」。
張秀麗這個名字組成起來很簡單，念起來很平常，但方思瑤往往只要想到這個名字，或聽
到類似的發音，就會不自覺的繃緊神經、變得緊張。
但只要她還愛著江曉婷的一天，方思瑤注定擺脫不了張秀麗。張秀麗這個名字，等同於江
曉婷的生母，如影隨行的恐懼，總能緊緊的糾纏著方思瑤，勒住她的咽喉，令她窒息。
方思瑤和江曉婷結婚的那天，兩人才剛交換完戒指，方思瑤就在婚宴會場的門口，聽到她
的恐懼。
張秀麗忿恨的站在那裡，痛罵上前想要阻擋的子奇，她不顧謝洪花的勸阻，揪住不知該如
何反應的思瑤，狠狠的一巴掌直截掌摑在方思瑤臉上。
「媽！」
思瑤聽見曉婷的聲音，她下意識的按住無名指上的戒指，她因戒指還在而感到安心。
「江曉婷，我辛辛苦苦懷胎十個月才生下妳，還為了找妳奔走十多年，妳今天居然又背著
我和方思瑤結婚！」
「江曉婷，妳眼裡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媽！妳居然還敢叫我！」
「江曉婷，妳到底要把謝家的臉丟到什麼時候！」
「秀麗阿姨，請妳不要再傷害曉婷，請妳尊重我們…」
只是一巴掌還不夠，張秀麗怒不可遏的想再打方思瑤一巴掌，她要方思瑤閉嘴，就是這個
女人恬不知恥的一直糾纏曉婷，曉婷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但曉婷卻硬生生的擋在秀麗面前，抓住她的手。
張秀麗一直知道江曉婷很倔強，因為此刻江曉婷瞪著她的那雙眼睛，像透了自己。
秀麗其實常常在曉婷身上找到她自己的影子，當年她也是那麼倔，堅持不放棄天翔，堅持
逼走慧萍，結果呢？結果她得到什麼？一個不愛她的丈夫，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一個曾
經恨她入骨的孩子，一輩子無法癒合的感情。
曉婷在感情上這塊太倔也太傻了，張秀麗不要她的女兒跟她犯同樣的錯。
「謝太太，我真的看不懂，妳不是一直希望曉婷過得幸福美滿嗎？現在曉婷眼前的方思瑤
就可以給她幸福美滿，妳怎麼不答應？」
「還是妳覺得，只要江曉婷嫁的是男的，即使會騙她、會打她、會凌虐她，甚至還會外遇
，通通都無所謂？」
「如果是這樣，張姓秀麗女士，我充分符合條件，甚至還比這些條件更好，妳要不要考慮
把曉婷嫁給我？」
鍾偉哲也擋在方思瑤身前，他一臉訕笑的看著張秀麗。
「鍾偉哲，你給我閉嘴，我們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來多嘴！」
「媽，曉婷和Jasmine的感情路走得這麼辛苦，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妳就給她們一次機
會…」
在秀麗忿怒的目光中，謝子奇吞了口口水，他沒有辦法把話說完。
「那我總可以說話了吧？秀麗，我是一家之主，我支持曉婷嫁給思瑤。」
張秀麗不可置信的看著站在她身後的謝洪花，她知道謝洪花支持曉婷跟方思瑤在一起，於
是張秀麗只好忍。
對張秀麗而言，思瑤和曉婷如果只是交往，張秀麗可以說服自己，要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
眼也就算了，但結婚？即使是不具有法律效力的婚禮，面對踏入婚姻這神聖的儀式，張秀
麗實在難以隱忍。
「江曉婷，我再問妳一次，妳要方思瑤還是我這個媽？」
「媽，我和思瑤已經不能沒有彼此了，經歷過與孫總的婚姻，我深深的明白，這輩子如果
要我愛一個人，和一個人走一輩子，那個人只能是思瑤。」
「媽，妳希望我幸福快樂，還是希望我孤獨終老？」
張秀麗瞪著曉婷，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她像是屈服了，又像是始終沒有屈服。
她只是像在巡禮一樣，滿是怨恨的看著眾人，看著他們的雙眼，看著他們臉上的表情，她
記住在場的每個人，這裡的每個人，都不支持她，這裡的每個人，都反對她，這裡的每個
人，都想讓她女兒走上不歸路。
她要他們知道，在她張秀麗的眼皮下，絕對不允許這一天的發生。
下一秒，她掏出皮包裡藏好的小刀，狠狠的往自己腹中插去。
血瞬間染遍了她白色的上衣，她倒下時像是穿著件豔紅的襯衫。
「秀麗！！」
「媽！！」
躺在地上，秀麗閉上眼，失去意識前，她聽見許許多多人叫喚她的聲音。
活到五十多歲的年紀，秀麗的人生經歷過很多階段，她生長在家教良好但略為貧困的人家
，身為長女的她，帶著兩個弟弟，獨立來得太早，幼年失母的她，免不了對上天的怨恨，
更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
在秀麗二三十歲的時候，自由戀愛成了主流，張秀麗在那時愛上了謝天翔，她還記得剛結
婚的頭兩年，夜深人靜時，她總會看著謝天翔的睡臉，看著床旁嬰兒車裡熟睡的曉婷，為
她終於擁有完整的家庭感到幸福。
丈夫和子女，媳婦和婆婆，單單純純的組成，卻是張秀麗窮盡二三十年的力氣，追逐的夢
想。
那時，她除了張秀麗這個名字以外，開始有了許多的稱呼，丈夫喚她為「老婆」，鄰居喚
她為「謝太太」，街坊的婆媽們喚她為「謝家媳婦」。過了幾年，孩子開始喚她為「媽媽
」，丈夫開始喚她為「孩子的媽」，再過了幾年，孩子日漸長大，去上學了，學校的老師
已經開始叫她「謝媽媽」。
張秀麗從來沒有抗拒過這些稱呼，她甚至極盡所能的想要維持這些稱呼，尤其在江慧萍徹
底的毀了張秀麗對愛情的信任以後，這些稱呼代表著家庭，是張秀麗的信仰中，惟一能支
持她活下去的價值。
保不住愛情，但張秀麗知道自己保得住那些稱呼，那些稱呼，告訴她，她失去了愛情，但
她還擁有一個家。
只要還有家，即使只是空殼，張秀麗也覺得找到了容身之處。
而此刻，躺在血泊中的秀麗，她還聽得見曉婷不斷呼喚著她的名字，不斷的叫著媽、媽、
媽、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死…的聲音。
秀麗好疲憊，好累，好想睡，但她很滿足。
對張秀麗而言，只要江曉婷還稱呼她為「媽」的一天，她就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女兒
走向同性戀這條不歸路。
張秀麗阻止不了曉婷的婚禮，於是她為江曉婷獻出了生命，這樣，便再也不侮辱她想保護
的稱呼。
此刻，在迅速消逝的生命裡，她知道自己盡力了，她這一生，都沒有侮辱她想保護的稱呼
。
無論是身為謝天翔的妻子，還是謝洪花的媳婦，或者是江曉婷的母親…
張秀麗知道自己是江曉婷的母親，從她生下江曉婷的那天，從她聽見江曉婷啼哭的那刻，
張秀麗在江曉婷的一生中，一直、一直，都會是江曉婷的母親。
無論以何種形式。
再也聽不見曉婷的呼喚，張秀麗失去了意識。
──────────────
現在。
看著曉婷在我身旁睡的好熟，我為這簡單平淡的幸福而開心。
自從經歷過十年前失明的日子，我就不自覺的養成了習慣，總是會等到曉婷熟睡時再入睡
，因為我的眼睛雖然奇蹟的復原，但我也永遠記得醫生提醒過我，我此生隨時都有再失明
的可能。
所以每一天看到曉婷的笑容，看到曉堯和婷婷在客廳嬉鬧，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天。
於是我忍不住的把每一天的畫面都看得仔仔細細，即使夜深了也往往捨不得入眠。
『思瑤，妳快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別累壞了。』
曉婷並不知道我可能再度失明的事，所以頭幾年我這樣看她入睡時，她往往會忍不住提醒
我。
但這幾年她似乎已經習慣了，我的妻子，我的曉婷，向來是那般由著我的一個人。
我們的婚姻，不自覺得走過了十個年頭，這十年的光陰飛逝而去，每一天對我而言都還歷
歷在目，也彌足珍貴。
有人說，幸福一旦開始了，離別就在倒數。
夜深人靜、午夜夢迴時，我往往會因此而醒來，看著身旁熟睡了的曉婷，不自覺的落淚。
原來得到幸福後，就會開始害怕失去幸福的那一天。
其實我知道曉婷有時候會醒來，她也會落淚，但她落淚的原因往往是當年孫建廷在夜裡毆
打她時留下的恐懼，或者是當年在婚禮上張秀麗做的那件事…
這些事情每每細想我便對曉婷很愧疚，為了擁有這個婚姻，曉婷犧牲了多少？
無疑的，我們現在幸福的婚姻裡，建築在許許多多的傷害之上，不管是對曉婷的家人、對
孫建廷，乃至於對我，甚至對曉婷本身，都是如此。
我曾經為此迷惘過，迷惘是否要繼續堅持下去，但曉婷很堅決的告訴我。
『方思瑤，我們只有過得更幸福，才對得起他們。』
是阿。
「思瑤，妳今早不用去醫院吧？妳別起來了，我帶曉堯和思婷去學校就好。」
「前兩天妳都連開好幾台刀，妳一定累壞了，不要勉強自己。」
「早餐我已經準備好放在桌上了。」
聽見曉婷的呼喚，我朦朦朧朧的睜開眼，原來我昨晚不知不覺的睡著了，看見曉婷站在床
旁微笑著，我忍不住把站在床沿的她拉進我的懷裡，她在我的懷裡輕笑出聲，我低頭親吻
她。
「媽媽，快點，我們要遲到了。」
我聽見曉堯在客廳喊著，我無奈的放開曉婷。
曉婷關上門離開時我都還記得她唇間的柔軟，她的溫柔，她的氣息，我在那樣的幸福裡，
自然而然的又睡著了。
的確如曉婷所說，前兩天因為濟仁醫院人力不足，身為院長的我，連開好幾台刀，真的累
壞了，所以我睡得很熟。
因此我沒有聽到門外不斷響著的喊叫聲、敲門聲、乃至於撞門聲。
門砰然撞開的時候，我也沒有醒，我覺得自己跌入一層很深、很深的黑洞之中。
但我可以聽見外界的聲音，可以聽見外界的擾動，可以聽見他們緊張的嘶吼，聽見曉婷的
哭泣，聽見曉堯和婷婷不斷的哭喊。
我只是醒不過來。
「思瑤、思瑤，妳不可以死，不可以！」
「拜託你們救她，拜託你們一定要救她！」
「媽咪、媽咪，媽咪妳快醒來，快醒來好不好？」
「媽咪，妳不醒來我就不去上學了喔。」
「媽咪，妳騙人的吧，妳騙人！」
我很想立刻坐起來抱緊他們，告訴他們，沒事的，別擔心，我很好。
我很想醒來，真的，但我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感覺到我的眼角滑下一行淚。
我被抱了起來，送上了救護車，曉婷緊握住我的手，一直要一旁的救護人員務必要救醒我
。
「我們會盡力，妳是病患的什麼人？」
我在急診室內，醫生告訴曉婷我的昏迷指數只有三時這麼說。
「我是她的妻子。」
我聽見她邊哭邊說，那天晚上，曉婷在我的病床旁，跟我說了一個晚上的對不起。
曉婷，我讓妳受了這麼多苦，現在還讓妳這麼擔心，妳不要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是
我。
我好想說話，好想抱她，好想停止她流著眼淚無法平息的愧疚。
但我沒有辦法。
曉婷，對不起，我醒不過來。
當曉婷終於被子奇和雅欣強迫帶去用餐，只剩慧萍阿姨在床旁輕握住我的手，她告訴我要
加油，要撐過去，這段期間她會替我好好照顧曉婷和兩個孩子。
我終於放心了，我跌入更深層的意識之中，那種感覺，好像睡著一樣。
我在那深層的意識裡遊蕩著，腦海裡的東西模模糊糊、一團混亂，有很多影像，很多聲音
，很吵雜，很紛亂。
在那裡頭，我彷彿看見，今早曉婷站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時，忘了關瓦斯的那剎那。
Sing me to sleep
（讓我在妳的歌聲中睡下）
Sing me to sleep
（讓我因妳的歌聲而入眠）
And then leave me alone
（然後妳可以離我而去）
Don't try to wake me in the morning
（不要嘗試在清晨把我喚醒）
'cause i will be gone
（因為我已遠去）
Don't feel bad for me
（不要因我而感到憂傷）
I want you to know
（我只想讓妳知道）
Deep in the cell of my heart
（在我內心深處的角落）
I will feel so glad to go
（我是喜悅的離去）
─The Smiths
Asl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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