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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電話後,失神地坐在床上的田瑞心,想到
柯凱蘿離開其實只是前天的事。
怎麼會一下子跑到那麼遠的地方?義大利,那是
怎樣的地方?瑞心從沒想像過。一陣寒意襲來,
瑞心抽了張面紙擤了鼻涕、擦掉眼淚,索性鑽進
被子裡。在她自己的房間,雖然沒有晚上真睡在
這過,凱蘿還是幫她換上了冬被。但剛鑽進去還是
好冷,瑞心打了個冷顫。
昨天她還是有去上班,但狀況很糟糕… 凱蘿消失的
那晚,她在她們的大床上心慌地哭到睡著,起來一
看了凱蘿那邊空著,她又開始哭。後來急著出門、
沒穿夠衣服,白天採訪時她又冷又無法專心,稿子
也寫不大出來。昨天下午陳副理第二次來找她時,
說她臉色很差,他看著她的筆記和開著空白文件的
電腦,直接叫她別寫了先回家。她順從地先走了,
在捷運上,提早下班反而人很多,她無力地擠在人
群中,聞到旁邊女生的香水,不禁眼淚掉了下來。
她翻出了面紙,想假裝要擦鼻涕,但想到稿子寫不
出來的羞憤,想到是不是永遠失去了凱蘿,她的
心、她的肺、她的嘴角和眼睛,像是有自己的意志
似的,即使擠在人群之中,眼淚仍自顧自地一直
冒出來,她愈想忍、只搞得愈激動。她再拿了一張
面紙,用力地壓著這該死的眼睛,想像止血一樣
止住眼淚。希望沒有人發現她。
瑞心覺得也許今晚該睡在這裡。不然在臥室的
床上、聞著凱蘿的味道,她已經腦子空白地哭了
兩晚上,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不希望自己像個
孩子一樣只會哭,她不該沒有思考能力、只任由
許多強烈的情緒綁架她。
到今天她上班時,別的同事紛紛關心著她,說她
感冒一定很嚴重。瑞心雖然感激他們的關懷,但
對於無法專心投入工作也感到很歉疚。中午,當她
覺得應該再試著撥凱蘿的電話時,艾明正好打來,
告訴她凱蘿的消息。不巧阿禎學姊正好來找她,
她沒法跟艾明說太多。用手機查了一下義大利的
時間,瑞心決定下午好好想想要講什麼,下班才
打給凱蘿。
凱蘿聽起來不錯,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她在
工作、她在吃飯。雖然一聽她的聲音,對她的想念
就像水壩破洞一樣爆了出來,但是…她不知道凱蘿
是怎麼想的,她會想她嗎?
她還在意我嗎?瑞心不禁這麼質疑。
凱蘿說會打給她。她真的會嗎?瑞心在被窩裡再翻
了個身,她感到從頭腦的最後,突然又湧出很強烈
的感覺,壓著她的眼窩,讓她身體裡的水份瞬間
集中到眼睛和鼻子。她已經熟悉這任性的眼淚,就
讓它隨意地流到枕頭上。但原來鼻塞也有一種味
道,她覺得就像泡在游泳池裡。瑞心試著喚起她的
理智,才發現這個強烈感覺是生氣…她很生氣。
她怎麼能又一次丟下我!她怎麼能讓我這麼傷心
難過?瑞心皺著眉,邊流淚、邊止不住心裡的
疑問。胸口脹滿生氣的感覺,她放肆地嚎啕大哭,
反正吵不到別人、煩不到凱蘿。她一把掀開了
被子,把枕頭用力地往地上一砸。悶悶的一聲,
它不會反擊,不論多大力丟它,它只能那樣無法
反抗而可憐地癱著。瑞心瞪著它,這豪宅裡的寂靜
又悄悄地圍上她。
微微的頭疼中,瑞心想到自己還沒吃晚餐,但渾身
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不只是肚子餓而已。她又再
一次檢查手機,是不是錯過了凱蘿的電話,也查了
義大利現在…是下午,也許她正在工作吧。應該去
洗把臉,該振作起來、吃個飯。
對了,她剛是在跟翻譯吃午飯,所以她真的是要
過去工作的吧?也許她不是刻意丟下我。她說她
永遠會愛我…她是這麼說的嗎?洗臉台旁,瑞心
突然想不起凱蘿在信裡確切的字句。她連忙走回
自己房裡,在衣服上擦了擦她濕濕的手,再次
打開書桌上那封她曾不想再看、而折在一旁的信。
瑞心仔細地研讀這封信;她沒說她永遠愛我,她
只說…什麼渴望的。但重點是她覺得她拖累了我,
我應該跟更好的人在一起才是好。
如果她是真心這麼想的,那是什麼意思?她覺得
自己不好?然後我屈就於她?應該拋下她,即使她
仍然要我?瑞心覺得這邏輯簡直匪夷所思!她再從
頭看了一次。凱蘿寫著「這陣子我自己的痛苦」,
所以是這個痛苦、是凱蘿她自己的什麼痛苦,讓她
開始喝酒然後…搞出這堆奇怪的想法?是這樣嗎?
凱蘿她在痛苦什麼?凱蘿怎麼會覺得自己不好?
一個個問題像啤酒上的氣泡一樣溢滿她混沌的
大腦,瑞心正想翻出日記、拿筆寫下來,卻聽到
很微弱的…她手機的鈴聲,她慌張地猛轉頭看她的
單人床,不對,手機沒在這…
田瑞心像是要搶什麼新聞一樣在房子裡衝來衝去,
終於在浴室的牙刷旁找到她的手機,她的心臟
怦怦狂跳著,好像都跑到了喉嚨裡。
看到來電顯示,是艾明姊,瑞心舒了口氣,
「瑞心?」聽到艾明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就有種
安心的感覺,
「艾明姊。」嗯,因為艾明就好像隨時準備捲起
袖子,可以把人從井裡拉出去一樣。這個畫面突然
閃過瑞心的腦袋。
「你跟 Carol 聯絡上沒?」
「有,我下班後打給她了。」
「然後呢?」艾明毫不遲疑地問,就像關心
自己的事一樣,
「她在工作。在跟翻譯吃午餐…」
「哦。」艾明似乎還嘖了一聲,
「她有說會回電給我。」
「嗯嗯…很好很好。」
「…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真的打…」瑞心誠實地說了
她的擔心。這句心聲是順利地跑出來了,但喉嚨
卻突然不大舒服,她離開電話乾咳了幾聲。
「I’ll check on her, definitely.」
拿近手機,瑞心好像聽到艾明像是喃喃自語、
語氣中有種發狠的感覺。
「瑞心你還好嗎?吃飽了嗎?」艾明開始關心她。
穿起大外套,瑞心還特別帶了行動電源、可不能
讓手機在關鍵時刻沒電了。她將手機緊緊地抓著、
放在口袋裡。艾明催她去吃飯,好好照顧自己,
「才有力氣處理柯凱蘿這傢伙」,剛聽艾明姊
開玩笑地這麼說,讓瑞心微笑了起來。
冷冷的黑夜裡,瑞心邊想著明天要問 Abby 的
問題,無意識地走出公寓、走到了麵店、點了餐、
坐下,一直到有個男的問她能不能坐她對面,她才
驚覺自己都已經在吃麵了。瑞心禮貌地點點頭,
這男的聲音有點像陳副理,瑞心不禁再抬頭看了
一下,不是,只是聲音和樣子有點像而已。她低頭
專心地吃麵。
今天下午大概也是這樣,她到現在也根本幾乎想
不起來她做了什麼工作、採訪了什麼,因為想著
凱蘿原來在義大利的事、想著要怎麼跟她說話,
結果下午她只是一直在無意識地走動和反應著。回
來後真要寫東西,當然是寫不出來了…回到位子,
她愣愣地剛坐下沒一會兒,陳副理就過來,輕拍
了她,要她到會議室。
「小田,」他難得見到陳副理這樣沉穩地坐著
講話,她緊張地瞪大了眼,
「不論你是生病了,或是別的狀況,例如失戀什麼
的,」陳副理吸了口氣,原本特別放慢了語調說
話,但後半句還是自然地回到了他原本的連珠炮,
「你都沒辦法好好工作,你自己知道嗎?」他喜歡
丟出問題考她,
「對不起。」瑞心覺得羞愧 也覺得抱歉。她想到
應該回答他的問題,「…我知道。」
「你是很有天份又很認真的人,雖然我可能是
第一次跟你說。」陳副理的眼神帶著少見的溫和,
他繼續說,
「如果你沒辦法做事,可以請假…我的意思是,
你應該請假。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會影響別的同事?」瑞心試著回答,
「對,但我要說的是,更重要的是…我們做的是
新聞,必須對社會負責的新聞。」他認真地解釋,
「如果你狀況不好做錯了,也許是很重要的事,
那麼你會後悔的,有些事做錯了是收不回的。
所以必須在當下就非常認真、謹慎。」
瑞心從沒見過陳副理用這樣懇切的態度跟她講話,
會議室裡的她,正努力地體會這話裡的意思。
陳副理也耐心地等她消化。
「你喜歡這份工作嗎?做記者,寫新聞?」陳副理
突然問她,
「…喜歡。」瑞心確實是喜歡。
「那麼我希望你認真面對它,你無法知道何時會有
什麼新聞發生,所以你必須儘量保持在最佳狀態、
才能產出最好的。你懂嗎?」瑞心點點頭,從陳副
理的態度,她知道他不是在罵她,他是在教她很重
要的事。她心裡很感動,當然,還是覺得很抱歉。
她努力思索著要說些什麼、該如何表達,或是,
她需不需要跟他說明自己現在的狀況…
「好了!我想你懂的。明天周五,你在家休息,
好好恢復過來,周一再上班,就這樣。」陳副理
突然變回了本來的樣子,超級明快地做了決定,
然後清楚地交待給她。瑞心眨了眨眼,都還來不及
謝謝他呢…
陳副理雖然站了起來、轉身將會議室的門打開了,
幾乎要走了出去,但還是停了下來轉過身來,那個
溫和的神色又出現在他臉上,他對瑞心微笑著,
那笑容裡,有信任,也有默契,所以瑞心知道自己
不必說了。想起幾小時前這番溫暖的談話,瑞心在
心裡鼓勵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正好休假,跟
艾明姊約了明天早上,一定可以好好談談,把
問題分析出來。
可能是吃了熱熱的湯麵,瑞心回家的路上覺得不
冷了,甚至到家裡時,還渾身發熱。只是,也許是
心裡難過吧,身體有種虛弱的感覺。喉嚨一直不大
舒服,她給自己倒了杯水。
趴在書桌上,她盯著電話,等著凱蘿打來。只有她
一人的大房子裡好安靜,她聽見了秒針走動的聲
音。她的頭愈來愈痛,那任性的眼淚又自動流了
一點,然後鼻子在她又哭了之後,就塞住了沒有
通。所以她張嘴呼吸著。這樣一來,她聽到的變成
她自己的呼吸聲,而不是一秒秒的滴答聲了。她張
著眼趴在桌上,突然感受到這個圍繞著她的房間。
這是凱蘿幫她準備的,她總強調是工作室。但這房
間對她而言,是愛的小屋,也許這整個房子都是。
開始工作以後她才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那時
她好高興,不論是多簡陋的家具,能有只屬於自己
的空間真是從小住在教養院的她難以想像的事。
然後,她生命裡出現凱蘿,有如玫瑰一般高雅,
高貴地令人不敢觸碰。但她幾次來到她的小套房,
都只讚嘆著她的小裝飾品、她的擺設、從沒嫌過
什麼。當然,主要是在這小套房裡,她們可以盡情
地、曖昧地講講話。
但這個凱蘿的房子,即使已住進來生活了快一年,
還是經常讓她默默感動得不能自已。尤其是這個
凱蘿為她準備的、屬於她的房間。她從沒見過、
也沒想過,世上居然有用搖控器可以調整顏色與
亮度的燈。她有好舒服、好有質感的床、床單、
桌子,以及這張不知道要幾萬元、坐起來超級服貼
的椅子,完全贏過公司裡那些髒兮兮大家卻每天照
坐的辦公椅。更別說那亮閃閃的電視、播放器及
耳機。沒有一個是她以前曾敢想像會擁有的東西,
這些屬於另一個世界的高級物品,有人卻表現得
像那全部是你理所當然該擁有的,而且完全沒有
商量的餘地。這就是凱蘿對她的愛。
瑞心撫著書桌的溫潤的木紋,吸口氣她坐了起來,
再認真看了看這房間,她走向窗邊,將窗簾放下。
這窗台是個很棒的角落,若她沒有黏在凱蘿身旁
時,她會坐在這看看書,當需要思考時,她習慣
就看著窗外的樹。凱蘿有天還幫她在這添了兩個
抱枕,布料也是格外舒適的那種。
她怎麼會覺得她對我不好?她這樣離開我,是以後
都不要對我好了嗎?為什麼?我不懂!瑞心一時
又完全陷入了對凱蘿的不解與怨懟。
她害怕回到孤單,她害怕失去凱蘿。凱蘿不與她
商量、不顧她的感受,甚至還騙她。就這樣跑到
那麼遠的地方去。田瑞心蜷縮在冰冷的被子上,
就算覺得冷,她也不想動。她等著什麼?她不知道
該期待什麼。她無法控制自己內心冒出的聲音:
凱蘿根本不會打來,她只會繼續騙她。瑞心想幫
自己按下關機鈕,她想要什麼都不想了,那就不會
痛苦了。
手機響時瑞心跳了起來,魂魄可能嚇得沒有全部
回到身體裡。螢幕寫著凱蘿。她拍了張凱蘿那修得
漂亮又擦了紅指甲油的手照片,當凱蘿的大頭照。
她站在桌前,接起了電話。那半秒的空白中她安心
地閉上眼,她等到了。
「瑞心?你睡了嗎?」凱蘿的聲音不是很清楚,
但這低沉的、帶著磁力又充滿女人味的聲音,就是
來自她一秒秒瘋狂想著的柯凱蘿。
「還沒。我一直在等你打來。」瑞心拿著手機,
回頭坐到床上。
「你都已經 12 點了,我怕你休息了。」她聽了
凱蘿這麼說,只皺起眉頭,
「怎麼可能,我只怕你不會打來了。」瑞心知道
她自己的語氣不大開心。凱蘿那的背景聽來蠻
安靜的,應該不是在外頭,果然凱蘿沉默不語。
「…凱蘿,」瑞心開口,但其實她還不知道要說
什麼,只感到那個從腦子後面巨大的壓迫感突然
又湧上。
「凱蘿!你真的讓我很難過!」隨著飆出來的
眼淚,她突然對她深愛的女人大吼,
「你到底知不知道!」
瑞心用另一手手背擦著淚,她在幹嘛,她想控制
自己,但她的心好痛,她覺得好心寒。
她沒有聽到凱蘿的回覆,她趕緊屏住呼吸,認真聽
著電話裡凱蘿的聲音。她感受到她還在電話那頭,
「凱蘿你在聽嗎?」
「我在聽。」那個聲音,一個一個字擊中她的心。
「你若喜歡我,你就不應該這麼對我!」瑞心邊說
著又激動得哭了,她喘不過氣來,但她還沒說完,
「為什麼你不能跟我講?為什麼你要跑那麼遠?」
對著手機她哭訴著,她掩著臉、止不住地嗚咽著。
她暫時沒法再講下去,
「瑞心,瑞心!」凱蘿急著喚她,
「幹嘛?…嗯。」瑞心口齒不清地回應,她捂著
自己的嘴,想止住哭泣,怕凱蘿也要跟她說什麼,
「…哦,天哪。」凱蘿只這麼說。瑞心等了等,
凱蘿沒有再說話,但她知道她還在那頭,
「凱蘿,」瑞心瞪著地板,但她眼前似乎看得到
凱蘿正握著電話,「你怎麼忍心又一次丟下我?
你不是說不願意看到我痛苦嗎?你怎麼會…?
你告訴我…」說著她又哭了出來,你怎麼會捨得?
你怎麼會願意讓我這麼難過?
她被自己嗆到了,咳了起來,而且非常難受,
她不得不先將手機放到床上,她拿了張面紙,
快快擤了鼻涕。太陽穴那又劇烈地痛了起來,
她還是快拿起手機,
「瑞心?瑞心?」凱蘿在叫她,她聽起來很擔心,
「嗯。」瑞心突然覺得平靜了一點。她抽噎著,
一時不知道還要講什麼。因為沒有等到凱蘿回答
她任何問題,好像有種麻木、空白的感覺,
不合時宜地漫上她的心。
「你要回答我嗎?」瑞心突然可以冷靜地這麼問。
「我要,寶貝。我…天哪…瑞心,你…你別哭了。」
凱蘿慌張地馬上回覆著。
瑞心等著,凱蘿要說什麼?怎麼不說呢?在這
對話的空白之間,她想到凱蘿在信裡「說」過的。
「凱蘿,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真的想。」瑞心
覺得,不如先把自己想講的講清楚,
「不是什麼『為了我好』所以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狗屁。她吞了口水,感到自己的頭腦很清楚,
她接著說,
「你不在這,我一點都不好!你知道嗎!」講完
她後悔了,自己怎麼又不小心大聲了起來,
「…凱蘿?」從電話裡的感覺,她知道凱蘿還在,
她可能認真地聽了,瑞心好像能看到她一定正
摸著自己的臉邊聽著手機,
「嗯。」
「我需要你,我想要你抱著我,『現在』就抱著
我,這才是對我好,你懂嗎?」瑞心輕輕地說,
她的心裡突然又生出很多的柔情,因為她想起
凱蘿的懷抱,她想起在她懷裡的感覺。才光是
這麼想像,就好像安慰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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