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007＜黑日之前＞
太陽之下有許多可怕的事。
這些可怕的事像黑色的雨，一直從天空不斷落下來，雨傘是抵擋不住的，肉身也終究
會被腐蝕融化掉。人們無法對這些黑色的東西視而不見，當它們長久附在這城市裡，便會
成為一種堅實的存在，下一代，或再下一代，將會一直活在幽暗的影子裡。
p.007＜黑日之前＞
這六個月以來所發生的事再也不會真正過去。畢竟，事情仍然持續著。或許，就這樣
成了一種新的日常。即使黑色的雨不再落下，人們仍然每夜繼續在做各種關於黑雨的夢，
而且在每次醒來的時候，心裡都會出現了某種深刻的改變，而城市的存在，每天都比昨天
顯得更確切而沉重。
p.013＜四月·四月二日（星期二）＞
所謂經驗匱乏，其實並不是缺乏經驗的結果（因為只要尚有呼吸，便無法避免經驗）
，而是，一個人如何體驗和詮釋當下的遭遇。外在的遭遇，必得經過內心的折射和蒸餾，
越過了習慣而造成的麻木感、固定觀念下的選擇性忽略，和遇上重大事件時對於激烈情緒
反應的慣性迴避，剩下來的才能進入經驗的儲存庫。
p.020＜四月·四月十日（星期三）＞
生命裡本來就由許多小小的死所構成。失去即是其中一種死亡的方式。時間之消逝、
關係的終結、信念之毀滅，全都是小型之死。在大部份的情況下，我們以為這並不礙事，
一天之後會有另外一天，一個人離去了再尋找另一個人，心裡無可信靠也可照常過日子，
直至更巨大的幻滅來臨，人們可能才會看清楚，每天的新陳代謝之後，重新長出來的再也
不是死去了的那些舊細胞。
p.061＜五月·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三十年來，城市改變了太多，人們也漸漸習慣了一種荒謬的日常：撒謊的人，勸勉人
們要誠實；獨裁者揚言國家文明自由；暴力者指責他人言行暴力。然而，世間所有事情都
由正反兩面組成，謊言的正面功能在於折射出真實的面貌：不願欺瞞自己的人會清晰地看
見，坦克車已換了另一種方式進入了這個城市（例如修訂《逃犯條例》），那些在多年前
曾經聲援廣場上絕食學生的人，因為利益、對現實的無力感，或對未來缺乏希望，轉向認
同謊言；不願對自己撒謊的人也會看見，因為記憶實在太沉重，有時候也很想把一切都忘
記然後離開這城市的自己。
遺忘會導致重複的行為，歷史常常都會循環出現，多年前種族清洗猶太人的集中營關
閉了，而針對新疆維吾爾族人的再教育營恍如借屍還魂。歷史是一種大論述，所有宏大的
東西，都難免會把微小而重要的真相淘汰掉。
p.072＜六月·六月五日（星期三）＞
只有在逐漸失去自由的地方，人們才會格外切實地觸摸到彌足珍貴的自由。
p.072＜六月·六月五日（星期三）＞
習慣了自由的人，盡力伸展身體和四肢，卻碰到城市裡愈來愈密的欄柵。然而，遭到
各種形式的阻撓和恐嚇，仍然奮力靠向自由的人，必定對自己的生命以及這個城市，抱持
著深刻的愛。
p.133＜七月·七月九日（星期二）＞
最初，人們關心的是暴力是否合理，後來，再也沒有合法或不合法的暴力，只有被包
庇或不被包庇的暴力。
沒有人能肯定公義在哪裡，只是，當新的暴力再次出現，仍然有執拗的鏡頭舉起，記
者冒著流血的危險擋在執法者和示威者之間，或許只是為了持守一種盼望——相信這些影
像能召喚所有在麻木的靈魂內沉睡的公義種籽。
p.136＜七月·七月十一日（星期四）＞
我可以忍受書中的殘忍照片，因為那是過去的照片。過去的照片，從照片中延伸出來
的傷口，被時間存封了起來。觀看的人可以告訴自己，這件事已成過去，就像電影終結時
，銀幕上出現「劇終」，觀眾可以起來離去，一切就像從沒發生，如常過自己的生活。
可是，面對正常進行中的事情的照片或影片，你已經可以預料，類似的事，極有可能
再發生，而發生過的，也會陸續顯現出各種無法想像的後果，就像置身在一齣仍然在拍攝
的電影之中，沒有人知道結局是什麼。
p.138＜七月·七月十一日（星期四）＞
那天過去了之後，我不想細看當天由別人所拍的照片，不管那是傳媒或無名的群眾。
照片會在記憶裡存留一個洞。愈有力量的照片，造成的記憶之洞愈大愈深，那個洞可能在
腦袋內停留一陣子，或許是一段更長的時間，也有可能是永遠。由照片新增的記憶，和身
在現場的經歷互相映照，將會成為了新的記憶，留在身體深處。看著正在進行中的事件的
照片，就像撕開一個仍未結疤的傷口，隨著爛掉的皮扯開本來完好的皮，傷口蔓延。
p.163＜七月·七月二十八日（星期日）＞
與其說，人的個性被經歷和命運所塑造，我更傾向相信，人們選擇記住什麼，以及如
何詮釋那段回憶，就會成為怎樣的人。
p.183＜八月·八月五日（星期一）＞
涇渭分明的立場，決定了一個人看到什麼，或對什麼視而不見。人性之中，其中一種
怠惰，就是寧願留在一種熟悉的現實，也不願面對眼前變化迅速的真貌。有時候，人們並
非因應眼前所發生的事而作出判斷，而是，在一切發生之前，判斷已形成。
p.193＜八月·八月八日（星期四）＞
抗爭和書寫一樣，都是一種創造。創造，近乎佛家所談的「空性」。空並非什麼都沒
有，而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視乎創造的人心裡有著什麼。如果歷史是海，人不過是其
中的一點水。在巨大的權力之前，有時不免感覺徒勞。但寫作並非因為有用而寫，寫作就
是寫作的目的本身。面對著彷彿無止盡的黑暗，反抗可能就是反抗的目的本身。
p.195＜八月·八月九日（星期五）＞
每個人都被自己的根連繫著的地方牽扯著，進入過那條暗黑的隧道，在那裡，或許，
吃過催淚彈、面臨過瀕臨崩潰的執法者、聽過執政者的謊言，也知道立場相同的示威者也
會互相指責、埋怨和背叛，這全都是深藏在人類的習性裡仍未療癒的因子。
p.201＜八月·八月十二日（星期一）凌晨＞
面對龐大的惡意，除了避免被惡意同化，我只感到深沉的茫然。如果荒謬的現況令人
無法以小說作為回應，並不是因為那荒謬超出了人類的想像力，而是，失去安全感、愛和
善意作為根基，人會慢慢地失去創造的動力。
p.213＜八月·八月二十日（星期二）＞
在真實的人生裡，大部分的問題都沒有清晰可見的答案。承擔自己的命運，就是接受
許多沒有原因，也並非由自己直接造成的惡果。但，如果此刻並非無窮無盡的時間河流裡
唯一的點，如果人和人之間彼此是相連的，當厄運來襲，不必問為何自己是承受痛苦的那
個，只是需要一步一步往前走下去。人常常限於矛盾，一邊想要離苦得樂，一邊又無意識
地享受痛苦。或許，所謂的解脫只是避開自我創造的礁石，臣服於生命之流，漂流到最遠
的地方。
p.218＜八月·八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如果人是由本體和影子所組成，那麼對一個人的完整記憶，就是經歷那個人的臨在和
細嘗他的不在。就像月亮的周期，從圓滿至每天逐漸增加的缺失，那缺失也是圓滿的一部
份。
p.226＜八月·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人們總是執著於，愛到白頭才是圓滿的關係。可是，夫婦二人成為一體的意思，其實
並不只是相伴，而是互相成為對方的鏡子，給予對方最深刻的課堂，有些人得到忍讓包容
的練習，有些人得到患難與共的訓練，也有人沒有危難卻各自紛飛，或感情逐漸褪色冷卻
。一段完美關係的意思，並不是走到多遠，而使兩人有沒有通過這段關係學會愛與恨所帶
來的艱深課題。
p.267＜九月·九月二十日（星期五）＞
有些人的身體最後回到自己的土地，有些人以思念或作品連繫著自己的土地，有些人
則以缺席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土地，尤其是當他們成了一種別具意義的忌諱，國家不自覺地
留給他們一張空的椅子。
p.270＜九月·九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一個城市的政策如何對待動物，反映了政府終於會如何對待人民。
p.278＜二０一四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極權的意思，並不是你做了什麼，他們才會開槍，而是，什麼也不做，他們也可以發
出子彈。
p.284＜二０一四年十月一日（星期三）＞
有時候，人們行動並不是因為能預料或確定能達到目的，而僅僅是為了，做一件該做
的事。畢竟，在某個層面，活著是為了成為自己所喜歡的人。
p.285＜二０一四年十月五日（星期日）＞
非暴力並不會終止暴力，有時候，這甚至會招致更大的暴力，因為，暴力在許多情況
下，並非因相近的暴力而激發，而是恐懼。極權害怕孩子似的實話實說的人，以及，讓一
切變得透明的純粹，於是，許多不為什麼只為了信念而走到街上去的人，便被打得頭破血
流，又有許多淫穢的手，襲向女子的胸口，而受害的人卻被拘捕。儘管如此，堅守非暴力
，只是為了拒絕成為暴力的一部份，以及，突顯暴力之惡。
p.286＜二０一四年十月五日（星期日）＞
我問自己為什麼無法安然睡去，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人一旦從夢裡醒來，就無法假
裝繼續安睡，那時候我卻認為自己可以做到，直至某天我從一個深沉的夢醒來，才能理解
那個人所說的話，但也同時明白，每個人都有裝睡的權利，正如每個人都有維持清醒的權
利那樣重要。
p.286＜二０一四年十月五日（星期日）＞
要是在這紛亂之中，始終有一點希望沒有熄滅，並不是因為任何策略、分析和看來機
智的說法，只是因為相信生命本身，會給每個失去方向的人闢出道路。生命很短，只能盡
力去做可以做的事情。時間的線很長，在每個不同的點，無論成功或失敗都有不同的意義
。
p.312＜十月·十月六日（星期日）＞
當生命一切順遂時，人們很容易認為一切理所當然，反而在艱難的處境之下，心底裡
的慈悲才會冒現。
舊的世界已然消失了，新的世界還沒有來，人們恍如卡在一道長長的闇黑的隧道中，
無法肯定前方還有什麼，然而，這其實是充滿最多可能性的時刻，當下的選擇和創造，決
定了還未到來的未來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p.325＜十月·十月十五日（星期二）＞
被拋進海裡去的人不能復生，卻會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世上，例如成為這個城市的海面
上異常擠破的影子，成了一種永恒的存在。
p.335＜十月·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角色扮演的微妙處在於，以假修真，當人迷失在自己的角色之中，被角色完全牽制而
忘記了自己是誰，便很容易被人性裡卑劣幽暗的一面完全掩蓋，他們會生出一種暫時的錯
覺，以為這是職責（角色）的需要，而忽略了喬裝的本質就是，角色只是一個空殼，一場
終必落幕的戲，而透過假的角色，在善和惡之間作出抉擇和實踐，才是生命裡最切實的功
課。畢竟，人生只有匆匆的數十年，不過是浩瀚宇宙裡的一瞬，死亡終將帶走所有名利、
身分、成就和關係，但那些善意或惡意的痕跡卻會銘刻在靈魂的深處，在宇宙的某個角落
，一直散發著濃稠的黑暗或閃亮的光芒。
p.353＜十一月·十一月三日（星期日）＞
疏離會令人容易產生一種幻覺，以為每個人都可以獨善其身，而忽略萬事萬物原是一
體的基本道理。於是，為了保全眼前的安穩和利益，我們以為讓一小部分人受害和忍受不
公平的對待是可以接受，甚至是顧全大局的選擇，而不去面對，惡的意志和其帶來的惡果
中會波及地球上每一個人的事實。
p.365＜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一）＞
瘋狂的人在亂世活得更自在，而正常者要在瘋子中保持清醒變得困難。人們唯一能保
持正常的方式就是，記住每一個死者不尋常的死亡，以及，保持對每一種死亡的義怒，堅
持追究殺人者，直至一切回復真正的正常。
p.370＜十一月·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四）清晨＞
其實我希望他們不要那麼強悍，能逃開，遠遠地逃開，逃離這些殺人者。我希望他們
可以活下去，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不是用犧牲留名，而是在世界上建立屬於自己的東西，
不要讓劣幣一直佔據這裡的議會、官邸、主要部門和機關。
所以能活下去的人，都要代替死去的記住這一年，尤其是今夜，讓未來的人，世世代
代都知道，香港曾是這樣，黑暗又燦爛，像個爆炸了一整個季節的炸彈。
p.390＜十一月·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陌生者在我的臉書上留言：「你不應該以未經驗證為事實的事件作為創作材料。」
城市是一個打開了的潘朵拉盒子，以往沿用多年的制度已然崩潰，日常的架構四分五
裂，當消息從各種渠道傳出來，往往無從判斷，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還是一則聳聽的危言
。但，也只有在這種珍貴的時刻，人們知道是重新訓練自己思考的技術和各種生存技能的
時候。人的經驗範圍畢竟有限，在個人經驗以外，從上而下的統一真相逐漸崩塌，每個人
都必須負起辨認和釐清訊息的責任，以及發現自己所一直相信的原來是一個謊言的風險。
對於陌生者的留言，我想，一個寫作的人，要寫出眾人所相信的事嗎？但，世界已碎
裂，每個人的視線所及，都只是一塊最靠近自己的碎片。或許，只有當每個人都誠實地描
繪自己撞上了的那塊碎片，所有的碎片才有可能在未來拼湊成失常時期的城市全貌。
p.392＜十一月·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我記得仇恨是一種妥協，輕易交出良善的本質，被惡所同化。如果世上真有一種合適
報復方式，我想，那是成為自己所喜歡的人，拒絕被同化。
p.401＜後記＞
謹以此書獻給在生生世世的循環裡，因為壓迫而受傷的、死去的、受盡凌辱的、含冤
未雪的、失去所愛的、流離失所的，還有，戀棧權力而迫害他人的。萬事互相效力，無名
的和已覺醒的部分，在多番角力和磨合過後，終會形成一個新的世界。雖然以肉眼無法看
見，但我相信，在冥冥中，生命裡還是有著我目前未能完全參透的善意，終會把所有人導
向一個平和安全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