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父親……」
約莫四五歲的男孩,奶著聲喚著。兩條粗短小腿咚咚咚地跑,速度卻不見快,腳步跌跌撞
撞,笨拙模樣看來討喜可愛。
男子聽聞呼喚,回頭轉身,那孩子已撲上來,雙手雙腿攀抱住他,令他不禁微微踉蹌。
「父親!」男孩十分興奮愉悅,氣還有點喘不上來。
「噯。」男子應了聲,掌心拍拍男孩的頭,「這麼開心,去哪玩了?」指間撩過一綹黑髮
,輕輕捏著,神情盡是疼惜憐愛。
「我今天交了新朋友,新來的小鳥唱歌給我聽呢!牠們唱得可真好聽。但是小鳥好可憐呀
,說壞人欺負牠們,所以才從東邊飛來我們這兒,回不去以前的家了。」
童言童語,天真爛漫,表情瞬息萬變。高興便開懷大笑,如沐春風;難過便皺起小臉,彷
彿被欺負的是自己,感同身受。
男子露出苦笑,語帶遺憾,「……是嗎。那你可得好好待這些新朋友,多跟牠們一起玩,
小鳥們才會開心,覺得搬來這裡是一件好事。」
男孩聞此,豁然開朗,不住地點頭。父子倆相視而笑,洋溢溫馨和樂。
「對了。父親,」男孩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小鳥叫我『魔物之心』,那是什麼意思?
」
男子臉色略沉,頓了一下,隨即蹲低身子,雙手輕握住男孩的肩。他柔聲開口,語氣卻是
嚴肅,「牠們怎麼說的?」
「父親說過,認識新朋友,要先說出自己名字才有禮貌。但是我要跟小鳥說的時候,牠們
說知道我是誰,叫我『魔物之心』。」男孩歪著頭,烏黑圓亮的雙眼流露困惑,「好奇怪
,我明明不叫那個名字,為什麼牠們要那樣叫我呢?」
男子默默凝視男孩,神色隱有痛苦,遂欲言又止。思量片刻,方才說:「無論他們稱你什
麼,你知道自己是誰就好。」
男孩見父親神色有異,正想發話,未料不遠處傳來鼎沸人聲。兩人不約而同轉頭望去,只
見一群村民朝他倆走來,頗具陣仗。
來者氣勢洶洶,個個表情緊張,充滿敵意。男子站起身來,將男孩護到自己身後,一派處
變不驚。
帶頭者身旁一名少年,忽地指向男孩,大聲說道:「就是他!我們看到他在樹林裡跟動物
說話,他還叫鳥攻擊我們!」
人群中,三五名年紀相仿的少年,身上均帶著明顯泛血的抓痕傷口,雖都惡狠狠地瞪視男
孩,但眼神裡亦有驚懼。
思及兒子方才所言,且眼前少年們的傷勢不假,男子一陣心慌,頓時茫然,「怎麼回事…
…」
男孩不滿指控,從父親身後跳出來,忿忿不平說:「是你們先不對!誰叫你們罵我說謊,
還對小鳥丟石子!我才沒說謊!我真的聽得懂小鳥說的話。」
此話一出,眾人譁然。
「聽聽他說的!他承認了!」
「凡人怎麼可能與動物通靈?」
「他還能指使鳥去傷人呢!」
「竟施妖術……莫非是魔物?」
村民議論紛紛,氣氛沸然緊繃。敵視掃來,如芒在背,男孩小手緊揪父親衣衫下擺,如坐
針氈。
須臾,男孩雙手感覺一陣溫熱包覆,怯怯抬眼,即與父親目光相交。
男子與妻結縭數載,無奈愛妻誕下此子,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殞,從而其愛子逾命,視若
珍寶。男孩自小特異,能與花木言、懂鳥獸語,雖非傷人害己之事,但仍屬異象,終歸不
祥,男子僅能小心翼翼,一一遮掩過去。
然而,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眼下鬧出此樁,即使他深信稚子無辜,唯眾怒難犯,非
他獨力所能抵擋,必得給個交待,方能使眾人心服口服,善罷甘休。
但凡牽涉魔物,人們寧可錯殺,斬草除根,也不願縱放一個;如此事態之下,他要如何護
子周全?
分秒間,思來想去,唯得一法。男子心中有數,只是著實於心不忍,幼子那張與愛妻神似
的面容映入眼簾,令他悲從中來,無語凝噎。
男子開口輕喚男孩名字,嗓音乾啞,彷彿剜心瀝血,說不出的苦楚,訴不盡的悲涼。「費
諾……」
費諾驟然驚醒,心跳飛快,雙眼圓睜,渾身直冒冷汗。
他感覺四肢無力,沉得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四下略微張望,貌似身處岩穴之中,而他正
平躺於火堆旁,火燒得劈啪作響,十分溫暖。
「你醒了。」
奎托斯原坐在他身側,閉目假寐,見他終於醒轉,遂問:「這幾日你睡不安生,做了什麼
噩夢?」
被奎托斯隨口一問,費諾反倒霎時失去記憶。
夢醒之初,依稀記得夢裡有父親,還有過去發生的事;只是細節內容均已忘卻,如水流逝
,一乾二淨。
南柯一夢,曇花一現,情緒卻滿溢胸口,五味雜陳,難辨分明。費諾只覺心裡悶得慌,苦
得很,再加上身子不痛快,一時之間受不住,便哭了出來。
奎托斯默然蹙眉。他不厭煩對方哭泣,只是仍難以司空見慣,卻是手足無措比較多,不知
何故。「……愛哭鬼,我只道你是水做的。」
這話說得無奈,帶點不捨,又似憐惜。唯說者沒有自覺,聽者自顧不暇、分不了神,因而
恰似船過水無痕,激不起半點漣漪。
奎托斯伸手輕輕覆上費諾雙眼,那人哭聲漸漸趨緩,隨即累得再度睡去。他悄然以指腹抹
去對方眼角淚痕,察覺自己竟動作輕柔,深怕吵醒那人似的──
他輕哼一聲,笑自己,也笑這想法未免荒謬。
奎托斯起身,走至洞口坐守,一宿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