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限
一種奇怪的默契滋長著。
下了班、下了課,總是會聚在一起吃飯。吃飯的地點幾乎都在方照家,鮮
少有外食。
或許是自己住的關係,方照擁有一手的好廚藝,煎煮炒炸悶燉紅燒清蒸都
難不倒他。很快的,初善雨消瘦下去的輪廓被方照養了回來,氣色也好了許多。
飯後一杯閒茶,聊著聊著話題會被吻終止,接著方照會開車送初善雨回家,
從不在一起過夜。
而初善雨從沒邀請方照上樓過,一次也沒有,就連方照當初提議送到門口
也會被初善雨以不方便的藉口給回擋掉。
為什麼?
那扇門後頭的空間隱藏著他急欲想要保護的東西,所以阻止他的入侵嗎?
初善雨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有關他學習以外的事物,生活圈、交友型態、朋
友都沒有,完全將他阻隔在外,除了打工的同事,因為他接觸過他們也看過,
或許一部分的原因更在於那些同事並不是他的重心、不是他那麼在意的一群?
這些他沒有找初善雨實際討論過。
他們現在的狀況陷入一種膠著,是朋友,卻超過朋友之間的曖昧;是情侶,
卻也沒有到達到感情的那條基礎線,然而,感情的基礎線又該如何界定?
他說不上來。
這天天氣陰涼。
他坐在樹蔭下,涼上加涼,對面的大樓擋下了不少風,全颳到他臉上,卻
不致寒冷。
下課鐘聲噹噹噹的響起,這幾天莫名培養起的默契讓他每日都在他下課前
準時來等待,再過幾分鐘初善雨會抱著一疊厚重的書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掀開手機,今天時間比較早,下午三點,可能是因為天候關係,使得天色
看來較為陰暗,產生五點的錯覺。
他仰望著頭頂上的枝葉,感覺到今日的等待比以往多了許多,站起身雙手
插在口袋慢步前往文學院。
彎過一個轉角,那個他在等待的人正與另一位同學親暱交談著。
畫面顯得融洽,他沒有過去打擾,就只是靜靜地站在遠方凝望著初善雨與
對方交談時放鬆的模樣。
對方是他所在意的人吧?他第一次見到真正被初善雨放在心底的人,不知
道兩人的關係是什麼,感覺得出初善雨很信任對方,連笑容都不帶保留,最起
碼比面對他時還來得真誠許多。
就這樣細細觀察了好幾分鐘,一個長得秀麗的女孩從文學院直朝他們的方
向奔去,在接近約一步的距離時跳靠在初善雨的身側,綻著燦爛的笑容親吻了
一下他的臉頰,初善雨手中的課本差點被撞飛,卻還是用空著的那手寵溺地揉
著女孩的頭。
很像家人,從這個旁觀者的角度看過去,氣氛很溫馨。
這讓他想到他與家人的互動也是如此,只是近年來少了很多,因為成年的
孩子們紛紛離家工作。
女孩親完了初善雨,轉身偎進另一位同學的懷抱裡,這次親吻的位置曖昧,
是下巴,女孩有點矮。
可能是因為女孩的出現中斷了談話的內容,對方拍了拍初善雨的肩膀又說
幾句話後,臉上明顯的表情訴說著情緒的失落,微微垂下了頭,然後他終於看
見站在遠處的他,輕點了下頭,引起了對方的注意,轉身視線隨著初善雨的跑,
對於他的存在對方微愣了下,也是點頭致意。
又是幾句的交談,初善雨原先的表情因為發現了他的存在而又冷淡了起來,
他看得一清二楚,接著他搖了搖頭像是道別後朝自己走來。
大約猜得到他們的對話內容,心底微微的刺痛。
那冷淡的表情就像是初善雨的面具,也是防衛,防什麼好像有點清楚卻又
是那麼模糊。為什麼抗拒被別人了解呢?
懷抱著疑問,他們仍舊是去他家吃了晚餐。
桌上總是有道菜甜鹹適中的炒空心菜,是方照特地盛上桌的。
某日吃飯,他發現桌上有盤菜一下子就被對方消滅掉了,他才吃不了幾口。
隔日再試,情況仍舊,結論是:初善雨喜歡吃菜勝過於吃肉,喜歡吃白肉類勝
過於紅肉類,而且讓他點菜永遠也不會有水餃、三層肉、香腸這種菜色出現。
顯然的偏食與討厭豬肉。
方照善於觀察,算是職業病的一種,面對客人的臉型及個性下去做分析,
設計出適合客人的髮型對他來說是每天必須的,就跟吃飯呼吸睡覺一樣的簡單
自然,很下意識的,這樣的習慣當然也會不小心發生在客人以外的對象身上。
從認識以來,他們總是在他家用餐,是他很喜歡的氣氛,而初善雨看來也
很愛,不過令他疑惑的一點是,「最近都沒上班?」
他們初相識的地點是在初善雨打工的地方,他可沒忘記就是因為對方在那
種吵雜熱鬧的環境下露出那樣的眼神才那麼吸引他。
「嗯,我跟店長說最近要忙作業,只能上假日班。」初善雨嚙咬著筷子的
尖端,偏著頭的模樣像是在思考當天的景像。
好一瞬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初善雨每晚都跟他用餐,在他這邊也都待
得很晚,根本沒有所謂的作業壓力,這種假根本就是欺騙世人的謊言。
「……善雨,我可以叫單字就好嗎?雨?」見對方嚼著空心菜點頭等待著
他的下文。「你這只是純粹的上班倦怠期想要偷懶吧?」
「我不否認。」塞一口清蒸鱈魚肉,他露出開心有點俏皮的笑容回應著。「
還有一部分是因為接下來就是火鍋業的旺季,我不想累死自己。」
方照哈哈笑了幾聲,嗅到魚香味的綠綠從房間慵懶的逛出來,在他腿邊蹭
了蹭,討魚吃。
他剝幾塊魚肉在手上,彎下身餵食綠綠。初善雨坐在對面,只見方照那過
為彎曲的腰桿,其餘的部分全沉於桌下。
他也跟著歪斜了身子,看著桌底下綠綠和其主人的互動。
「雨,今天那兩位是?」狀似不經心的提問,他心底其實很想從初善雨的
口中聽到他對那兩個人的介紹。
像是被觸到逆鱗的貓,他感覺到初善雨在那一瞬間豎起了防禦坐直了身,
口氣冷淡。「是學長和他女朋友。」
餵食完手中的魚肉後,他也跟著坐回原位。
「你們看起來很要好,談話的氣氛很融洽。」
今晚的湯品是冬瓜薑絲湯,氤氳的熱氣蒸著臉,足以掩蓋住他想要探究的
表情。
他還沒忘記初善雨見到他就急於解散的表情,很冷。在他們面前他看起來
很迷網,很放心的洩露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氣息,雖然在接吻後這樣無助的
神情會出現,但這不夠,這不是他想要的程度,他應該、應該再對他少點戒心
的,偶爾為之的放鬆,就算讓他感受到每天一點一點的變化也好,但,就是沒
有。
「嗯,因為認識很久了。」初善雨的表情明顯不想在此話題上多做討論,
舀了幾塊沉在湯底的冬瓜進碗,專心的食用。
見狀,他也只好打住話題,過度的施壓會造成反彈,這不是他想要的,雖
然他真的很想,全身的細胞都在跟他叫囂,因為他很貪婪,迫切的想熟知初善
雨的一切。
這夜,他們很早分手,第一次用完晚餐就將人送回家,什麼也沒做。
車上的氣氛沉悶,短短的車程內沒有人肯說半句話,就連初善雨平常的微
笑也不見蹤影。
當他推開車門準備下車,他還是沉不住氣,半個身子越過煞車桿,右手一
撈,將已經半個身子探出車門的人拉了回來,發狠似的吻住了那片薄唇。
下一秒,初善雨用力的咬住了那探進來的舌尖,鐵鏽味的血頓時充滿口腔
內部,方照退了開來,頭像戰敗的獅子一樣靠在方向盤上沒看他,就任他走進
房裡看不見身影。
今天的晚餐來的早,回來的也早。
他挫敗的倒靠在沙發裡,整個人無力的陷入深處,連心都是。
他為什麼要這麼防衛自己?
他知道他飯桌上問問題的意思,也猜得到他到底站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對,他是故意不介紹也拒絕學長想要認識的好奇,所以匆忙告別,離開學
校的時候,他在他臉上看見了受傷的表情,只有一點點,但也足夠表現了。
坐在他家沙發等待晚餐的時間裡,他一直都在思考為什麼要逃避介紹這個
充滿在日常生活的行為,是沒有做好準備嗎?
介紹而已,他與方照目前的狀態很曖昧,是朋友,超過了朋友卻什麼也不
是,那要做什麼準備?
他開始不了解自己的行為模式。
傾身倒進沙發,他苦惱的半瞇著眼,沒有對焦的眼球正對著一片漆黑的電
視。
這間屋子有多久沒有聲音了?
每天每天,他都在方照那邊待到極晚,總是覺得是極限了才回家,像個賴
皮鬼。
只是想要逃避入夜後空蕩蕩的房子吧?
感覺很難受、悶滯、充滿壓迫。
空無一人、黑暗、寂靜、毫無人味、不存在生活的氣息,當一個人處在這
裡的時候,四周都朝自己壓迫過來,悶得喘不過氣,不舒服、不舒服、還是不
舒服。
垂眼看向窗外,入了秋的黃昏看起來好紅,斜邊大樓間的縫隙透了豔麗的
橘紅色光線過來,刺進他的雙眼。
帶著逃避意味,用力地閉上雙眼,他不想看,這顏色好討厭,像血。
闔上雙眼後,耳邊卻傳來海濤聲,鼻子還隱約嗅得到海水的鹹味,好逼真。
那裡的太陽也像現在一樣,好紅好紅,紅的刺目。
滔滔的白浪打在巨石上的聲響,一陣一陣的穿透,他終於受不了睜開雙眼。
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到哪裡都逃不了,怎麼不乾脆忘得透徹?為什麼要
留著那些零碎的記憶一點一點的侵蝕他現在的生活,為什麼!
他完全忘卻了先前與方照相處的不愉快,顫抖的雙手只記得撥出電話,語
調無助零亂的說著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話語。
然後──
深夜的激情、濕熱黏膩的軀體、曖昧難分的喘息,什麼都刺入腦海裡,記
憶如同那海濤般洶湧的翻滾。
他沈浸在方照帶來的感官刺激裡,用力的擁抱對方,接納他所帶來的一切,
一切。
他知道自己遺忘了什麼。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
他知道自己正投入不屬於蒼無的懷抱。
他知道正在自己體內逞兇的凶器是誰的。
一股深沈背叛的情緒激湧而上,殺得他措手不及、片甲不留,連血,都淌
了滿地。
那個他近乎傾盡一生愛戀的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而自己,甚至遺忘了他。
那夜所說的話隨著記憶回流,在他耳邊不斷回響著。
……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絕對不會忘記。
絕對不會忘記。
絕對不會忘記。
絕對不會。
像魔咒一樣,在耳裡、腦海深處來回飄盪著。
承受不住的,那太過沉重的情緒,他哭了,崩潰似地在心裡大吼著,藉著
性愛的喘息呻吟呼出口,指尖深深陷入方照擁抱他的雙臂裡。
深深、深深的……
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