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床犯罪學者:火村英生的推理(2016),火村英生X有栖川有栖
(安定的)遲到了的0415火村生日賀
今年第二次在侍者的的招呼聲中踏進原來不會涉足的高級餐廳時,有栖川有栖下意識地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著。
由於從事「作家」這樣的自由業,基本上沒有什麼穿著正式服裝的機會,但畢竟是要到這樣的地方用餐,他只好硬是從現在的衣櫃裡湊出了一套勉強能夠接受的西裝──幸好去年底為了出席頒獎典禮時準備的那一套還沒有轉進二手店家裡,整齊地穿上之後在鏡前來來回回看了幾次也覺得還算體面,然而久違的被衣領與領結所束縛,令他感到相當不自在。
雖然動不動就調侃擔任教職的友人平常那一身擺明了是在敷衍社會對於「正裝」的定義的穿衣風格,但有栖川──尤其在這個時候──並不是不能理解對方之所以那麼做的心情。
然而他之所以得要面臨現在這個狀況也是由於那個傢伙。
「有訂位的火村。」輕咳了一聲,他向看過來的侍者報上了預約者的姓氏,接著跟隨在馬上反應過來、說著「了解,立刻為您帶位。請往這邊」的男子身後走進用餐區。
一邊走著,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地罵起了那個傢伙。
一個年還沒過上一半,到這樣的餐廳用餐卻已經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據說是原來與火村約了聚餐的同事臨時有事取消,於是訂位的資格便轉讓給了火村;而那時火村只稀鬆平常地問了「到外頭吃飯,來不來?」,直到抵達了目的地他才知道是那樣的餐廳。一身休閒打扮的他在門外躊躇許久,才被更加不修邊幅的同伴拉了進門,而即使有那樣的同伴做比對,在座位上的他還是如坐針氈。更別說那一次的用餐意外地讓他們與一次凶殺事件扯上關聯,於有栖川或者火村而言恐怕都不是太愉快的經驗。
然而這一次邀請、並選擇餐廳的人依然是火村,而特意外出用餐的事由則是「慶祝有栖川老師的新作終於發表」。
他嚴正地向對方抗議那多餘且充滿挖苦的兩個字,然而聽筒那頭的火村只是似笑非笑地哼了聲,補上一句「到時候記得穿得稱頭一點,有栖川老師」,便掛上了電話。
──你才注意你的儀容,不良教師!他的吐嘈沒趕上,只成了對著手機螢幕的自言自語;他頹然垂下手、半躺在自家的沙發上,瞪視著天花板、獨自品味著那股火大,過了陣子才想到要起身翻箱倒櫃。
若是不爽的話拒絕不就好了──一邊因為那傢伙的事情碎碎念著、一面也吐槽著自己,然而他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火大,畢竟他們這般互相挖苦的習慣也已經持續了十二年之久,因為足夠明白對方所以知道那些話語裡從來就不帶真正的惡意,因此也不會真的因此而發怒。
──奇怪的是,他們似乎打從一開始便如此親暱。
而另一個不拒絕他的理由──有栖川抬頭看向桌上的電子時鐘,約定的那一個週四晚上是四月十四日──也就是,隔天便是火村英生的生日。
他並不是沒有記著,實際上,由於火村素來對於慶生一事興致缺缺,這幾年下來總是由他提起、並提議如何「慶祝火村老師又往大叔邁向一步」,但是今年卻被火村搶先預定了活動。
雖然那傢伙還是不肯明白地提起這件事情。想到這裡,雙膝著地、往矮櫃裡翻找著記憶中的西裝的小說家不禁失笑。都要三十三歲的人了,還像個小鬼一樣在這種事情上頭鬧彆扭啊。
不過,不戳破這樣的彆扭才是成熟社會人士的作風。有栖川不無自得地想著,還是將這件事情放進了心裡頭。
雖然如此,但走在用餐區恰到好處的昏暗、恰到好處的音樂之中,穿梭在衣冠楚楚的賓客裡頭,有栖川還是忍不住滿腹牢騷。
到底為什麼要約在這樣的餐廳啊……
他微皺起了眉頭、輕輕地咬著牙。本來他們都不是會出入這種場所的人,在外用餐的時候更偏好普通的小餐館、或者是熱鬧嘈雜的居酒屋,在那樣的環境裡頭,即使是穿著隨便的三十歲男子都能夠放鬆心情、盡情歡笑;但火村偏偏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指定了這樣的高級餐廳做為聚餐的地點。
偏偏他們今天又是各自前來的。
如果是事先會合、一同前往的話,感覺起來還不至於那麼奇怪,然而獨自一個人心神不寧地來到這種地方,心情上又完全不同。
簡直像是赴一場約會一樣。
──不,這麼說的話一定會引來火村的嘲笑吧。那個人一定會垂下視線、從微微開啟的唇間吐出低而輕、無可奈何一般的嘆息。
這其實就是一場約會。
有栖川其實心知肚明,然而這個念頭令他喉嚨發乾。
因為至今他們仍然沒有給彼此的關係下個明確的定義。
火村在他遭遇綁架、幸而無事歸來的那晚突兀地提起了這個話題,然而當下卻陷入尷尬;像是一場牌局,他們握著各自的牌組與答案,一來一往的試探,卻沒有人願意先掀出底牌。話題在微妙的氣氛之下無疾而終,想著或許可以慢慢的將這件事談開,然而緊接著就發生了那件事情──
他不只一次在心裡埋怨火村的不告而別與一意孤行、也後悔於自己沒有牢牢地將他抓緊,以至於在那樣曖昧的情況之下失去了對方;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怎麼渡過那段煎熬,也不願意再度回想。
但他仍記得那段時間裡自己自虐且無法自拔地反覆揣測,揣測著那晚自己與對方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自己那時的想法仍是曖昧的,而直到體會到了絕望的那一瞬間,真正的答案才浮出到意識的表層;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深刻地為之刺痛,直至今日胸口深處還時不時發疼。
然而直到現在他還是沒能向火村開口,而歷劫歸來的火村的態度也仍然一派自然──彷彿回到過去、彼此最舒適的那種相處模式;一開始他完全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對方這樣的態度又恰到好處的強化了「什麼也沒有改變」的錯覺,直到稍微冷靜下來以後,才又因為那些已查知的事情而焦慮、坐立不安。
火村大概也是吧。新學期開始以後,火村得要處理學校的種種(包括他失蹤的那一個月裡的)事務,而有栖川也正因為新刊發行的相關工作而忙碌,他們見面的頻率下降了許多,難得見到面的時機不是在火村的田野工作、就是在租屋處和時繪太太三人一塊閒話家常,基本上沒什麼時間獨處,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比過去更頻繁地感受到火村的視線,被那樣弄得芒刺在背而忍不住反問他「發生了什麼?」時,卻往往被輕描淡寫地迴避。
就像是某種試探、或者是挑逗。因為火村總是在某些方面拐彎抹角,所以有栖川也早就習慣了這一套,平常大多會在看夠了他的耍寶之後不耐煩的要他有話直說,但這一次卻因為自己也心裡有鬼而沒能繼續追問。
懷著這樣惶惶不安的心情,他還是調整好了呼吸、邁出勇敢的腳步──沒有什麼好緊張的、有栖川有栖──前赴這場與火村英生的約會。
心裡打著「反正火村肯定會是壓在時間的邊緣線上抵達的吧,只要自己早點到的話,作為等待者總比被等待者要來得不尷尬一點」這樣的主意,有栖川今天特意提早了出門的時間,也確實在約定的時間以前便到了餐廳;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順利,但當他順著侍者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卻立刻後悔於自己怎麼沒有先在門口確認同伴的行跡。
「您的同伴已經在那邊的席上等候了。」侍者殷勤地說道、掬了個躬便退了下去,留下他──或者說不打擾他一個人面對獨自面向他的同伴。
兩人座的圓桌前已經坐著一名男子,在這樣的場合之下依然故我地以手支著下巴,然而因為他的到來而直起了身、自座上站起,雙眼直勾勾地朝著他看來。
那無疑是火村英生,但即使知道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屏息、睜大了眼。
被那傢伙挖苦地要他「穿得稱頭些」,有栖川確實被激起了些許的對抗意識,除了挖出壓箱的西裝之外,連頭髮也特意用整髮劑梳整過;他對於自己的打扮還有幾分自信,而這麼做的同時,心裡也暗暗期待著平常儀容一蹋糊塗的那個傢伙會以什麼樣的模樣出現。
且不提大學時候的黑歷史,就是出社會以後,火村英生在他的記憶中也從來與「衣冠楚楚」一詞扯不上邊;事實上,若以「不修邊幅」來描述火村平常的亂糟糟的鳥窩頭與過於鬆垮的衣著恐怕還嫌太過客氣,而他在研討會一類正式場合上穿著合身西裝並稍微整理過頭髮的模樣相較之下至少還差強人意,其他比方出席友人婚禮之類情形、火村的穿著品味也不過就是停留在前述的等級,而著裝以後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則完全可以看出這個人就是與「整齊的穿著」一事全然不對盤──那份為迎合社會標準而盡的努力,幾乎到令人要拍著他的肩、給上一聲「辛苦了」的鼓勵的程
度。
然而眼前男子的模樣全然顛覆了他亂七八糟的想像。
剪裁得宜而質料良好的西裝整齊地穿在對方身上,連領帶也一絲不苟,使他令人惱怒的身材優勢凸顯無疑,而一頭亂翹的捲髮也往鬢邊梳起,留下幾綹髮絲落在飽滿的額頭上、讓整個造型不顯得太過僵硬,並恰到好處的露出了底下的那張臉龐──交往十數年以來,有栖川一直知道火村的樣貌是相當出色的,只是性格上的缺陷以及對外表的輕忽使得這項優點難以為人所察覺,甚至連見慣的他也經常忘記。
但是火村今天的造型將這個事實重新攤在他的眼前。
火村英生是很好看的男人──好吧在他為了替這傢伙挑張適合的遺照(幸好沒有用上)而將他所有的照片重新看過一次之後確實的明白了這一點,但如此直白地在眼前出現時還是令有栖川再度受到了衝擊;他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對方。
「……怎麼到得那麼早?」眼前的男子同樣直直看著他,就連那張臉、看起來也與平常時不太一樣──不、並不是說他臉上的五官有什麼不同,而是表情──挑起的眉、睜大的眼與微啟的唇在火村英生臉上構成了一種或許可以稱之為「驚喜」的陌生表情,然而那個表情隨即隱沒下去;他所熟悉的火村英生略微垂下眼、嗤地低笑了出來,「看來你相當迫不及待嘛,有栖。」
「……阿呆,你才是、太早到了吧?」上一個瞬間胸口才感覺彷彿窒息一般的悶疼,下一秒他便反射性地回擊對方的調侃──搞什麼啊這個傢伙!為什麼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啊!「這會造成人家的困擾的吧!」
「不,我當然也是考慮過這一點、沒有造成困擾的……不過說不是因為期待的話,那就是騙人的了。」火村若無其事地回應,直白的笑容也收斂成平常那種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眸從看起來慵懶的厚重眼臉下頭看著他,不是故作幼犬一般的無辜、但同樣明亮而懾人──這傢伙、
「喏、還是別站著說話了,請入座吧,有栖川老師。」
說著,火村裝模作樣地彎下了腰,接著紳士一般地將空席的椅子拉開。
一時哽住了話語,他有些不甘地聽從了對方的建議,而在坐下之後感覺到了背後氣息的靠近;像是本能中的危機意識被激起,他的背脊根部微微發麻。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火村只是走到他的身後,替他將椅子往前頭推近;感覺到座椅被頗為強勁的外力壓住的時候有栖川沒有來的顫抖了一下,而對方因此輕笑了聲,一隻寬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背上。
把人當笑話的傢伙。他在那傢伙歸座之後狠狠地瞅著他,但對方並沒有露出任何近似於反省的模樣,只是衝著他淺淺地笑著,接著招來侍者點餐。
本來他就對這類的高級料理無所知悉,想著反正對方知道他的食性,索性將點餐的工作完全交給對方,在火村與侍者討論著推薦菜色的時候閒閒地晾在一旁、漫無目標地晃著目光。
雖然試著觀察餐廳裡頭的其他客人,但一旦心裡有了什麼想法,卻又不由自主地轉向火村的方向;在對方忙著別的事情的時候自然不可能突兀地插口,於是他只單方面的看著對桌。
對方的這一身打扮看上去果然還是相當新鮮──同時也太過刺激了一點;冷靜下來以後再看,他已經可以像這樣對著對方品頭論足。真是的、從哪裡弄來這一身衣服的啊……
這樣漫不經心地想著,回過神來對方不知何時已經結束了點餐、轉過了頭;查覺到目光正對著的時候有栖川差點跳了起來,為了掩飾這個失態,他連忙聳起肩膀、皺起了眉頭:「──喂、幹什麼啊你?有點噁心啊!」
「沒什麼,」面對他的過度反應,火村揚起了單邊的眉毛,唇上的弧度勾得更深,「我只是在想,我臉上有什麼東西、讓你看得那麼認真?」
「有什麼……不就是感覺有點新奇嘛,那個鳥窩頭的火村老師終於捨得換個造型了……如果讓你那些女學生們看到的話肯定會興奮不已吧,我還想著是不是要拍張照給他們呢。」
想起那兩個女孩子、以及貴島朱美在火村的回歸歡迎會上將他拉到一旁、半是玩笑半是期待地向「與火村老師最接近的有栖川老師」請求──「假使有機會的話、請務必讓火村老師換個造型試試」、之類的;因為這種事情被年輕女孩們以閃爍著光芒的眼神看著,一時之間他也不知是該開心還是該尷尬的好。
沒想到還真的給他碰上了這樣的機會啊……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而火村像是對他的話感到興趣似地微噘起了唇,做出了帶著笑意的疑問口型:「喔?對於女孩子們的事情相當用心嘛、有栖。不過『拍張照』什麼的,簡直像是把人當作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看待了啊?」
「又沒有那樣的意思……別擅自把別人的話往壞處解讀啊!」
「嘛、都要你穿得稱頭了,自己當然也不好意思失禮,搞了半天好不容易弄成了這個樣子,要是再被人當作笑話一樣指指點點不就太悲慘了嗎……」
「喂!」對方一勁的曲解他的話語,有栖川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就說了、別把別人的讚美說得那麼不堪啊!好不容易你沒把你那張臉藏在頭髮裡頭、又難得穿得人模人樣,這樣不是挺帥的嗎?機會難得,讓你這個邋遢的老師在學生的心目中挽回一點形象嘛!」
聽他這麼說,眼前的男子十足滿意般瞇起了眼,無聲低笑著咧開了嘴。
啊──啊、又被這個傢伙耍了。他在心中響亮地嘖了聲,眉頭皺得更緊。瞧這個反應就知道,這傢伙肯定就是要逼他自己說出口……很帥、之類的。
「……你啊、就是這點令人不爽。」他抿著下唇,試圖做出不悅的模樣,「偷笑個什麼勁啊!都幾歲的人了,給我好好的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啊!」
「嗯?」火村回以反問一樣的鼻音,又出現了那種故作無辜的眼神、以及得意無比的表情,「笑也是沒有辦法的吧?從你那邊得到稱讚可是同樣難得的事情吶,當然值得開心了。話說回來,今天你也是卯足了全力了嘛?有栖。久違的全臉露出,和年輕的時候相比、增添了不少男子氣概啊?」
「──阿呆!」他的佯怒還是沒能保持多久,就因為對方太過愉悅的模樣而破功,有栖川又輕罵了一聲、接著便和對方一起笑了出來,「少說得一副我很吝於讚美的樣子!你才是、讚美人的方法太拙劣了!什麼『和年輕的時候相比』,說得一副我已經是大叔的樣子!也不想想誰才是那個跨過了今天就要進入三十三歲的人啊?」
「欸、已經又到了這個時候了啊?」火村睜大了雙眼、並看似吃驚地張開著嘴,「時間怎麼會過得那麼快啊……我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十二歲的時候啊。」
連裝傻都要表現得如此戲劇化,真是糟蹋了這副外表──看著這樣的傢伙,簡直連嘆氣的心情也沒有了。不日之後也要跟隨對方腳步增添一歲的小說家索性闔上了嘴,對拙劣的演出報以安慰性的微笑的同時,凝視著眼前的男子。
果然、這傢伙能夠回來還是太好了。他想著。
從認識之初火村英生便是個充滿衝突性的人。表面上冷漠、實際上也抱有對人的熱情,理性與知性看似堅若磐石、但懷抱有陰暗面的精神也時不時因為外在的衝擊而動搖,而他充滿人性的那一面隱藏在堅強的外表下頭,從心靈武裝的空隙之間覷見的內在顯得格外脆弱易損。
讓人放心不下的傢伙──說起來,初識不久的他在那個雨日就已經隱隱約約地察覺了那傢伙所抱持的兩面性,從那之後火村英生在他的心裡便不再只是個「有趣的傢伙」;隨著他們良好的交往關係持續,看過越來越多火村只在他面前展現的部分,比如機敏、比如體貼、比如溫情、比如慰藉,有栖川也以同樣的方式回報;然而他面對著火村試圖隱藏起的那些灰暗的忌諱的焦慮不安的部分卻束手無策,只能待在他的身旁,試圖對此有所做為。
長久以來歸因於這是「作為最親近的友人的責任心」之類的話,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夠再自欺欺人──以小說家的筆法說來,這樣的感情想必應該命名以「愛憐」一類的詞語。
「你又在盯著我發呆了,有栖。」
火村的聲音將他從自己的思考當中拉了出來,他眨了眨眼,看著對桌的友人又回復到了一開始那樣的慵懶姿勢──這傢伙對於這種環境的配合果然也只是敷衍了事的程度而已。他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這種事情而感到安心。托在手掌上的頭半側著面向他,從眼眸到唇邊都含著毫無遮掩的笑意。
「你在看什麼?看得我都害羞了。」
你才是、阿呆!火村肯定是打著壞心眼地繼續追問,而有栖川為此在心裡暗罵了聲。
這十幾年下來,自己已經幾度被這樣的眼神看著了?不用說,肯定數也數不清了。
幸好侍者在這個時候前來送上餐前酒,彼此的表情都安全的隔離在兩側,而有栖川也趁著這個時機迅速地想出了一套說詞。
「吶、火村,」他在侍者退下去之後向前傾身,開闢一個新的話題,「你還記得嗎?那一天的前一個晚上的對話。」
「喔,福爾摩斯與華生的那一個問題嗎?」
「才不是──我是說、我跟你……『是什麼樣的關係』的那一個問題。你還沒有給出答案吧?那個『普通朋友』可不能算數啊!」
對方輕笑著嘆了口氣。
「沒想到你還記著那件事啊。那麼、你呢?過了這一個半月以後,答案有什麼改變嗎?」
他含住了下唇,曖昧地點了點頭。
「那麼,要在這裡回答這個問題嗎?」
「不、這樣也……」面對對方再合理不過的提議,開啟這個話題的他卻不自然地躊躇著;簡直可疑之致。
「──啊,這樣好了!」尷尬的沉默沒有維持太久,有栖川忽然靈光一現,腦中冒出了一個合宜的解決辦法,「我們分別把答案寫下來如何?然後等一下用完餐再來對答案。」
火村揚起了眉,附議了他的提案。他們向侍者要了紙張、分成兩半,各自拿了筆寫下答案;沉吟的時間中他偷偷瞟向對方,火村沒什麼猶豫便乾脆地動筆、書寫的也僅寥寥數語。
「然後呢?」一邊分別折起自己的答案紙,對方又繼續問道。
折起的紙張攢在手裡、放進口袋之時彷彿還微微發著燙,他像卸下了心頭一塊大石一般吐了口氣,接著重新抬起了頭。
「這件事就先放在一旁了。」有栖川若無其事地說,從桌上拿起了酒杯,「好啦,乾杯吧!」
火村低笑了聲,同樣端起酒杯。
「那麼,在此恭喜有栖川老師新作發表,也祝福老師這次的作品同樣銷售長紅。」
又在挖苦人了!他瞪了對方一眼,不甘示弱地開口。
「也恭喜火村副教授即將在今晚以後邁入人生的第三十三年──也就是,又平安地老了一歲了,可喜可賀。」
這次換火村露出了苦笑,他們碰了杯、接著啜飲著微酸而輕盈的酒液。
「真是的,被你這樣一再地提醒,想忘了這件事情都難。」對面的男子先放下了杯子,以無奈的語氣說道,「又老了一歲啊……實在令人開心不起來啊。」
「所以我才說你都把別人的話往壞處解讀啊!」仍然持著酒杯,小說家不顧禮儀地朝著對方伸出食指,「我剛才的那句話的重點才不是在那裡!」
「喔?」
「重點在『平安』!你這個讓人放不下心的傢伙!」他提高了聲音,「未來的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給我乖乖的變老啊,傻瓜!」
有栖川將酒杯放回桌上,而眼前的男子定定地看著他;因為對方的表情顯得相當平靜,他因此注意到了自己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了起來。他們靜靜地對視著,明明情緒應該已經平穩了下來,心跳卻不知道怎麼地越來越快。
「……這樣的話,未來的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都要承你費心替我慶祝了,有栖。」終於,火村打破了這陣沉默、帶著笑意地開口;有栖川緊張地幾乎忘了怎麼言語,只低低回應了一聲「阿呆」。
接著是開胃、前菜,一邊吃著,他們一邊自然地聊起了天──像平常一樣、漫無目的地想到什麼便說些什麼,講到興奮之處提起聲音、說到有趣的事情便一起笑個不停。
這就是他們的關係。有栖川想著。能夠維持著這樣就已經很美好了。
火村又朝著他看來,而他對上了他的目光。
「喂、火村,」突然想起了有趣的事情,他促狹地微笑著,向前方傾身,「要不要再來玩那個?觀察人類的推理遊戲。」
對方從鼻子裡似笑非笑地哼了聲。「什麼、又想到那種無聊的事情了?你上次不就對那樣的遊戲頗有微詞嗎?更何況我倒也不是真的對陌生人的人生抱持多大的興趣。」
「──而且,今天我打算專心一點。」他以低但清晰可聞的嗓音追加了這麼一句,雙眼直直地對向眼前的人。
做為那道目光與那句話語的接受者,有栖川有栖閉上了嘴,感覺項頸到耳根不由自主地發燙。
用餐結束以後外頭下起了雨。雖然彼此都有記得帶傘,但雨勢並不是撐了傘就能夠完全避免淋濕的程度,於是還是叫了計程車。
餐廳與兩人住所的距離相當,然而若要兩處都跑的話就不是那麼順路,坐上車以後火村看向他,有栖川也沒多想便報上了自家的地址。
「反正你的生日禮物我放在家裡忘了帶出來,就當作順便去拿吧。」發車之時他向身邊的人說道,急促的語氣裡帶著點辯解的味道。「明天再買個蛋糕回北白川那裡,和時繪婆婆一起慶祝。」
「嗯,如此一來便承蒙您慷慨借宿一宿了,有栖川老師。」回以裝模作樣的敬語,火村的動作卻與話語相反,粗率地鬆開了頸上的領帶,像是終於脫離了束縛一般,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吐息。
「什麼啊,你這樣就撐不住了嗎?」他調侃道,「還沒午夜,灰姑娘的咒語便失效了嗎?」
「又不會怎樣,反正灰姑娘的魔咒已經順利地協助他擄獲王子的心了、不是嗎?」
「『擄獲王子的心』……什麼啊,」信口的比喻被火村順勢採用了下去,反而是他自己忸怩了起來,「把一個少女成就自己夢想的美事說得那麼功利,你啊,還真是勢利眼啊。」
「這也只是我自己的解釋而已。」黑暗中火村聳了聳肩,「我的看法是,人生在世遇到的淨是些不如人意的事情,若要爭取些什麼,自然自己得盡些努力,無論是讓外表變得好看、或者是共進一頓美好的晚餐──用這個角度來看得話,你所謂的勢利眼不就正面到值得誇讚的地步了嗎?」
「你太誇張了!」有栖川咋了咋舌。
身旁的人低笑了聲。
「說起來、有栖,剛才的那個問題,要互相公布答案了嗎?」
「嗯?那個……再等一下吧,反正車上那麼暗,也不方便拜讀您的達筆吶、火村老師。」事到如今他又有些畏於面對答案了。不行。「這樣好了,我們先交換答案紙吧!」
「……呵、了解。」
火村回應的語氣再一次令他縮緊了呼吸,背脊上那股酥麻的感覺又攀了上來;也許是因為視覺上受了限制,因此更明顯的感受到對方從口袋裡翻找的動作、以及伸過來的手上的溫度。
交換紙片的時候火村的手指首先搭上了他的手腕,接著動作就停了下來。對方的手是溫熱的,而他也不遑多讓。
不知是誰先開始,溫度慢慢地升高了起來。
啊啊。
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誰也沒有先移開手,就這樣沉默地相握著直到目的地、他的公寓下頭。
為了付款而鬆開的手上仍然帶著對方的炙熱,他們下了車而沒有更多對話──誰也沒有先做好面對對方的準備。
雨已經差不多停歇了,而夜晚是涼爽的,但空氣裡頭卻瀰漫著燥熱。
「……吶、火村,」
邁進公寓的玄關以前有栖川終於耐不住這股氣氛而先開了口,極力放鬆了語氣、提起無關緊要的問題,「剛才的餐廳……是法式的餐廳吧?但是店名卻不是以法文命名的呢。」
「啊啊、那應該是拉丁文吧。」
「喔──難道火村副教授也對拉丁文有所研究嗎?很厲害嘛!」
「我可沒吹噓過這種事。」對方低哂著,「只是剛好知道那個詞而已。」
Convivium.火村低聲唸了出來。
盛宴;一起活著。
(END)
原作的作家有栖川系列小說只看過小知堂文化出版的國名系列,而日劇改編的部分恰好被完美迴避了(爆)因此對於原作與改編之間的差距完全一無所知
在看日劇版的達利之繭時,忍不住覺得好不容易與有栖約會(!)最後對方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自己身上的火村老師實在太悲慘了所以他整集裡的其他失態都可以被原諒(喂)
後來輾轉看了雜誌才發現當天的晚餐似乎還是為了替他慶生……如此一來又更是悲慘到無可附加了wwwwwwwww
幸好日劇版的時間與原作的不同,那麼適逢火村生日,就還他一個好好的約會吧……我是這麼想的X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