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克站定後,魏瑪校長快速地打量他的學生一眼。
「弗朗克.鮑爾。請坐。」他的額頭和眼角的肌肉紋風不動,嘴
角微微翹起扯開一個僵硬的弧度,隨即又埋首文件。辦公桌上擺著兩
疊高度懸殊的文件,校長正專心致志地翻看手上的那一份資料,隔著
桌子,弗朗克被當作空氣一樣不存在。
眼前的景況他毫無頭緒,坐立難安。
一會兒,魏瑪校長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他的存在,抬起頭,弗朗克
的背瞬間挺得筆直。
校長說:「我聽說,你剛才正在上課?」
不等他回答,魏瑪校長接著說下去:「德文課是嗎?」
「是的。」弗朗克只能這樣回答。
「那麼,今天上些什麼?」
「我們寫了一篇作文。」在短暫停頓後,弗朗克意識到校長在等
他繼續說下去。「題目是『騎士精神』」
「『騎士精神』──」校長再次扯出一個微笑,「你帶著作文嗎?
給我,我看看。」作文在校長手上停留了幾個眨眼的時間,又回到弗
朗克手上。「寫得很好,弗朗克,非常好。」
目前為止,魏瑪校長始終保持微笑,但是弗朗克直覺地認為報以
微笑未必是個正確的應對方式。
「你還沒入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了,弗朗克,去年的入學考試,
你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尤其,你在體能測驗中拔得頭籌,令所有的考
官印象深刻,想聽聽主考官對你的評語嗎?」校長取了一份的檔案夾,
頓了頓,讀出上面的字句:「『純正的髮色與瞳色,符合標準的鼻梁
長度,完美的頭型,精壯的體魄和出色的運動能力,最純粹的雅利安
人』。弗朗克,你是個優秀的學生,我注意你很久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會面,弗朗克不知道校長注意過他。
「尤其是,前幾天的拳擊賽,你的表現令人印象深刻。」
「但是……」弗朗克有些不肯定地說:「我輸了。」
「當然,冠軍是京特.溫舍,他在這裡待了三年,這就是你們之
間的不同,他接受專業而嚴苛的訓練,而你──弗朗克,你才華洋溢。
短短一年裡,你的表現令大部分的教師印象深刻,飛行,法文,拳擊,
合唱團──弗朗克,」
彷彿突然一道電流通過,弗朗克倏地坐直了身體,。
在短暫停頓的時刻,校長的目光頗有些意味深長,「我十分好奇,」
他看著弗朗克,「這樣優秀的青年為何拒絕加入黨衛軍?」
這下就算弗朗克再怎麼遲鈍也明白這場會面的目的了。
「這是你們的體檢結果。」校長指著的文件,說:「如你所見,
昨天體檢後,大部分──幾乎是所有的人都義不容辭地簽下同意書,
自願加入黨衛軍,這些,是自願者的檔案,這些,是沒簽同意書的人。
」校長的雙手按在文件堆上,其中一邊厚厚一疊,另一邊只有寥寥數
張。弗朗克眼角餘光瞥向稀少的那疊文件,最上面的檔案依稀印著自
己的名字。
魏瑪校長臉上仍掛著笑容,「弗朗克,你聽過黨衛軍『第一師』
嗎?」
「全名是『阿道夫.希特勒警衛旗隊』(SS-Division Leibstandarte-SS
Adolf Hitler)」他停頓半晌。
「一流的菁英部隊,整個六年級和七年級只有十個人有資格加入,
你是其中一個。」弗朗克張大了嘴。
「身為校長,我有必要了解學生的意向──尤其是我們最優秀的
學生,」校長的手按在他的檔案上,身體向前挪了挪,「當他們試圖
拒絕他人求之不得的榮譽時,我必須知道他們基於什麼樣的理由這樣
做──弗朗克,你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這個……」弗朗克斟酌措辭。顯而易見地如校長所說,
「又或者是──基於你個人的意願,你不想加入黨衛軍?」
「不,不是這樣的,我……」
「你必定有難言之隱,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驅使你拒絕這分榮譽?
」校長的眼神懇切,語氣循循善誘。弗朗克低著頭,猶豫不決。
「我並非不願意加入黨衛軍,而是我……我……」支吾了半天,
他終於鼓足勇氣,「我不能加入黨衛軍。」他說:「實際上,我並不
是純粹的雅利安人。」
果不其然,話一出口只見魏瑪校長大吃一驚,習慣性的笑容一時
間僵在臉上。
弗朗克結結巴巴地說:「我的母親是德國人,但是我的父親來自
史特拉斯堡,我的祖父是德國人,而我的祖母是一個法國人,來自洛
林。他們在第一次大戰開始前就過世了,戰爭結束後我的父親離開了
家鄉。當初報名入學考試的時候,我的血統證明並不完全,因為我的
祖父母的身分文件有空缺,學校拍了我的正面、側面各個角度的照片
寄給審查單位,經過鑑定後,他們認為我符合考試資格。後來的體檢
鑑定我是一個純種的『雅利安人』,但實際上我的祖母有法國血統。
雖然我被准許入學,但是要是加入黨衛軍……」弗朗克想起自己拒絕
簽同意書時,那個和埃爾溫神似的軍官不可置信的眼神。
「加入黨衛軍的同意書上有附帶條件,黨衛軍成員的血統認定需
要追溯至一八零零年,那是我的祖父母──不,曾祖父母的年代了,
甚至更早,如果他們往前追溯,鐵定會發現我的法國血統,我肯定通
過不了審查……」弗朗克緊張地十指打結,眼見校長歛去了笑容,下
垂的嘴角拉長了法令紋。他若有所思地打量這個學生,仔細觀察之下,
弗朗克的鼻翼較寬,鼻樑和額頭之前略為凹陷,並未完美地連成一直
線,皮膚比其他人來的更黑一些,在陰影之下他的髮色似乎不是純正
的金色。
校長站起身,緩慢地來回踱步,這是他在做出重大某種決策前的
習慣動作。對弗朗克而言只有增添不安的情緒,心裡不斷打著鼓。
「你很誠實,弗朗克。」終於,校長發表了結論。
「第一師的條件嚴苛,你的確不符資格,」一個短暫的停頓後,
他鄭重宣布:「但是你有另一個機會。」
弗朗克愣住。
「『維京師』,你一定聽過這個名字,」校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俄國前線的王牌部隊,但是你肯定不知道,這是一支集結了挪威、
瑞典、芬蘭、荷蘭、丹麥、瑞士、法國……來自各地的志願者所組成
的菁英部隊──你很驚訝嗎?弗朗克,是的,我能猜到你的想法,如
同你對自己的認識,他們的血統並不純粹,但你必須明白一點,亦即
我們擁有共同的敵人──布爾什維克黨。」──校長敲了敲桌子,一
時間他好像站在講台上,對著一群昂首挺胸的新生演講──「共同的
目標是忠誠的基石,更甚於血統,他們擁有堅定的決心於對抗布爾什
維克黨,維京師是一個試煉的機會──」
「弗朗克,你願意接受這個機會嗎?」
再一次的,同意書攤在眼前。
弗朗克還沒回過神來。
「弗朗克,你可以重新考慮。」他聽見校長說。
同意書再一次攤在眼前,比起上一次更加令人措手不及。要是這
一切提早幾天發生,簽名或者不簽名不會成為如此困難的決定。
「這是個……重大的決定,」弗朗克吞了吞口水,猶豫半晌,「
我必須和我的母親討論,因為……因為我是家裡唯一的……呃,唯一
的男人。」弗朗克有些艱難地說,只是校長的表情讓他意識到自己用
了一個很糟糕的藉口。
實際上校長笑了。
他邊笑邊搖頭,「討論?你說討論?不,這不需要討論,如果你
堅持這樣做,我可以預見結果,女人是自私的生物,她們的眼裡沒有
國家和民族,只會想盡辦法在枕邊困住男人,把孩子藏在裙底下──
歸根究柢,女人受困於軟弱的情感,這就是為什麼男人必須為自己做
決定。如果你的母親不同意,難道你就這麼推卻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
機會?弗朗克,你該為自己思考。」校長撇著嘴,嘲諷地微笑,就連
自己也對這番言論十分滿意,自信地等待弗朗克地答覆。然而,隨著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他的嘴角逐漸僵硬發酸。弗朗克垂著頭毫無反應。
他的笑容凝固,不敢相信這個學生竟然如此不識抬舉,他很清楚這並
不是一個懦弱膽怯,或者對未來富有深刻洞見的學生。弗朗克的猶豫
出自本能,他隱隱感受到不對勁,下意識地趨吉避凶,只是眼下他的
處境進退維谷。
「你知道嗎?」校長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現在的法律,十
七歲就可以入伍。自願入伍可以選擇兵種──弗朗克,你十七歲了。」
終於,弗朗克抬起頭,校長咧開笑容,像是石膏上裂開一道細痕。
他踱著緩慢的步子,來到弗朗克身邊。
「如果你不是正在就讀高中,你就必須入伍,弗朗克,你很幸運,
」他拍拍他的肩。「無論你的祖先來自何方,德國仍舊願意接受你的
赤誠忠心,你仍舊有選擇,作為菁英份子被選入菁英部隊,或者作為
混血兒加入任何一個你願意投效的兵種,前者抑或是後者,你必須做
出選擇。」
「不,弗朗克,抬起頭──抬起頭。那裡沒有其他選項了。正如
同忠誠沒有討論的空間,NAPOLA沒有懷疑信仰的學生。」
「現在,弗朗克,做個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