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姪子下個月要辦海上婚禮,你也一起來吧,散散心也好。」
邀他的男人是公司多年的老客戶,父親的老友,同時也是住院時少數
來探望他的人之一。兩個月前,曾又鱗從一場連環車禍中幸運生還,可惜
落得半身不遂,原來年輕健壯的身體也變得相當虛弱,常稍有不慎就會感冒
發燒。但最讓他困擾的不是生病或車禍後遺症,曾又鱗發現自己醒來後,
偶爾會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周遭的人卻說沒有,他懷疑自己可能快得精神
分裂了。
因此,曾又鱗答應了這個邀約,想暫時遠離這一切,好好放鬆一番。
這是一趟四天三夜的五星級郵輪旅程,全程由男方家招待。新郎是國內
運輸業龍頭小開,新娘則是政治家庭出身,船上到處都是新人的照片,在
氣球、玫瑰花的襯托下,年輕男女以藍天白塔的希臘為背景,笑容燦爛,
更增添客人們對大海的一絲浪漫想像。
「據說新郎出海釣魚的時候遇到暴風雨,剛好被新娘的船救了……」
「好像人魚公主的故事,難怪他們在海上結婚……」
賓客們津津樂道著新人的愛情故事。曾又鱗不禁回想起,還高高掛在
客廳的,他父親和繼母的婚紗照。那在古堡前和父親手挽手,笑容明媚的
女人,卻在20年後僱人製造假車禍,當時,坐在他身邊的父親當場
死亡……
服務VIP賓客的郵輪管家把他推上甲板。遼闊的海洋在眼前展開,一望
無際,炙熱的海風稍稍吹散連日的陰鬱。管家在曾又鱗身旁立好遮陽傘,
正離開為他端飲料時,他忽然太陽穴抽痛一下。
──『不要!』
「嘶……!」
他倒吸口氣,耳邊傳來一些噪音,曾又鱗轉動輪椅朝人群喧嘩處前進。
『救,命啊……!』
耳邊,不,腦中的聲音斷斷續續,像個喘不過氣的人。曾又鱗靠近
人群,看見甲板中央躺著一條長相古怪的大魚,又圓又扁,魚尾像穿了條
裙子一樣呈現波浪狀,上下對稱的背鰭特別長,身形相當巨大。
「是Mola Mola」、「做沙西米」、「翻車魚」……曾又鱗聽見身旁的人
討論,據說是剛才浮在海面上被船員撈起來的。而他腦中的聲音則是越來越
虛弱。
『救、命……不能、呼……吸……!嚇死……寶……寶……了……!』
「不要吃牠!」曾又鱗大聲開口,眾人紛紛低頭望著輪椅上的男人。
「放回海裡!快!」
他的管家匆匆趕來,命令船員把奄奄一息的翻車魚又放回海中,見曾
又鱗是有管家特別服侍的VIP賓客,圍觀的人紛紛和他攀談起來。
「這魚身上有很多寄生蟲,不能吃。」曾又鱗解釋。原本說要吃「沙西
米」的人聞言露出噁心的表情,又寒暄幾句也就散開了。
曾又鱗默默望著側身浮在海面上,彷彿一個大銀盤的翻車魚,過了好
一陣子牠才沉入海中,也不知是死是活。
從車禍生還後,他總是能聽到一些「聲音」。那些聲音直接出現在他
腦內,就像電波訊號一樣。他原本以為自己快瘋了,看來並非如此?
太陽曬得他臉頰發痛,曾又鱗讓管家把自己推回客艙。
夜晚,曾又鱗在搖晃中醒來。
大船行駛的速度緩慢,只是在海上仍難免起伏晃盪,曾又鱗醒來的時候
感覺腳踏不到實地,頭腦發暈。
窗外,月光照在漆黑的海面上,撒下一道銀光,他忽然就想起白天那隻
一副傻樣的大魚──翻車魚,又名曼波魚。喜歡浮在水面曬太陽,去除身上
的寄生蟲,無鱗的身體常反射光線,所以又有太陽魚、月光魚之稱。他今天
聽到的聲音會是那條魚嗎……?
『出~來~』
曾又鱗一愣。
『沒皮的海狗~出來~!』
誰……!?
那聲音又出現了,聽起來比白天時歡快許多。曾又鱗把自己放到輪椅上
滑出艙房。憑著直覺,他來到最下層的甲板。外頭空無一人,稍早之前的
單身派對,就是一場瘋狂的飲酒作樂,現在賓客們都神智不清地躺在自己
或別人的床上,外頭相當寂靜。曾又鱗抓緊欄杆,用手臂力量抬起身體往
下看,在月光聚集之處,一個身影站在海面上。
『海狗!』
那身影是個赤裸男人,蒼白皮膚反射著銀光,他踏著海水朝郵輪走來,
奇妙的是曾又鱗並不感到害怕,也許是因為白天看到的曼波魚長相憨厚
可笑,或是因為腦中的語氣聽起來莫名稚嫩,想到白天時腦中浮現的「嚇死
寶寶了」,對照眼前高大的男人,曾又鱗露出微妙的表情。
『謝謝你白天救了我!』男人身上的圓斑點類似河豚的花紋。對方朝
他伸手。『我帶你去海裡玩~』
曾又鱗想說「不用了」,卻又忍不住好奇。這是曼波魚版的「浦島
太郎」嗎?他想到最近發生的種種煩心事,也許去了龍宮一遊,回到人間
之後會世界有什麼不一樣?
不,就算回不來又如何?自己都半身不遂了,身邊也沒一個人希望他活著。
曾又鱗伸出手,對方的皮膚摸起來意外粗糙。雙手交握之後,男人使勁
一拉,噗通一聲,曾又鱗落入海裡,空無一人的甲板上只剩下一台輪椅,
靜靜地留在原處。
一入水中,對方果然變成白天看到的曼波魚,巨大扁圓的身體足足比
他寬了三倍。奇妙的是他憋氣一陣後,竟然發現自己能夠呼吸,而車禍以來
毫無知覺的雙腿隨著水波飄動,感覺有些麻癢。曾又鱗試著踢腿,雙腿竟然
隨著他的意識動了起來!他感到一陣狂喜,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也都值得
了!
『拉著我的胸鰭,海狗。』
……我不是海狗!為什麼你老叫我海狗?你又是什麼東西?!
『寶寶是翻車魚啊~』
……哪來這麼大的寶寶!
翻車魚沒回答,只是滑動背鰭向前行。牠游的速度並不快,像個導遊
一樣帶領他遊覽海中世界。在幽暗的水中,時快時慢的魚群、烏賊、各種
他叫不出名稱的海洋生物悠遊其中,和過去浮潛的景象比起來不知豐富了
多少倍。曾又鱗試著陶醉在這奇異的美景中,然而──
經過一群發光水母的時候……
『水母!吃吃吃!呸,吃到塑膠袋了,噁~嘔~』
一頭巨大的鯨魚經過……
『救命──鯨魚把我翻過去了!我喘不過氣來!我要死了──!』
往下潛了一段……
『下面的水好冷!鮟鱇魚──!媽媽!鮟鱇魚長得好可怕!』
曾又鱗無言地看著一路上曼波魚游三步退兩步還不會轉彎、動不動就
快要嚇死的艱辛魚生。
……這大塊頭完全是一敲就碎的玻璃心啊?到底怎麼長到這麼大的?!
『三億個兄弟……都死光啦……!媽媽,原本生很多的……』
聽到他的心聲,晶瑩圓滾的魚眼望著他,彷彿包在淚泡裡。
『我要成為最大的翻車魚,代替大家好好活著。』曼波魚用粗糙的魚鰭
蹭了蹭他,『海狗,有時候會給我東西吃……魚、蝦子……』
曾又鱗一愣,還在思考「海狗」到底是什麼。對方又「開口」:『沒皮的
海狗,留下來陪我玩吧?我會照顧你,給你吃魚蝦~』
此時,曾又鱗赫然發現自己身體產生了些變化。他的視野清晰起來,
耳後裂開一道縫隙,開開合合像是魚篩,雙腿指縫也生出類似蹼的薄膜。
這是要變成人魚了嗎……?
『海狗不是人魚啊!人魚王子很漂亮的~』
王子?
『留下來陪我吧~!今天剛好是人魚殿下娶王妃的日子,他之前救了
一隻沒皮的海狗,今天要和他結婚,你們可以當朋友……』
曾又鱗心中一緊,看著身旁的大魚用力想:帶我回船上!
『已經沒有船啦~』曼波魚用側面看他,拍動自己的小鰭。
曾又鱗奮力划水,用他重獲新生的雙腿迅速浮上海面,然而無論他往
東西南北哪個方向眺望,都找不到那艘雪白的巨大郵輪,只有漆黑的海水
上下翻騰,和烏雲密佈的夜空連成一線。
他忽然想到漁民因為「翻車」這名字不吉利,後來才把這種魚取名為
「曼波魚」的典故。
載著一眾達官貴人的豪華大船,就這樣顛覆大海,無人生還。之後曾
又鱗和運輸業小開在龍宮相遇,兩隻「沒皮海狗」相顧無言,這又是另一個
故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