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天邊的火燒雲紅得壯烈,以至於他在後來的許多年裡看見,總有種還沒
結束的錯覺。
那是高三下學期的最後一天。
行事曆上的課程只上到這天,但大家都知道,幾天後又得回學校繼續自修。美其名
自修,說穿不過是垂死掙扎。當然,對通過推甄有學校念跟確定不升學要就業的兩種人
來說,一點都不掙扎。
他手上轉著又被某人惡作劇,筆殼是紅的,筆芯卻是藍色的水性筆,眼神放空地盯著
導師在講臺上諄諄教誨,既要他們拚盡全力又要他們別太在意成績。
強人所難啊。他跟隔壁同學交換了一個心有靈犀的白眼,第十七次把餘光落在右後方
書包還掛在桌邊,主人卻不見蹤影的位置上。
約莫是演說結束冷靜下來,頂著花白頭髮和中年啤酒肚的導師終於注意到最後一排的
最後一個座位上少了一頭牛。
「他說他肚子痛,去廁所。」因為形影不離被導師點名的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導師皺著眉頭數落,「你們中午又去偷訂雞排,然後吃壞肚子了對吧?跟你們說過
多少次,校外的東西不乾淨……」
他知道導師一開啟碎唸老爸模式又要唸很久,為了同學們的耳朵著想,他只好再當
一回勇者。
「那我去廁所看看。」
說完,也不等導師同意,直接從後門跑了出去。
衝出教室的他並沒有往廁所去,而是沿著樓梯往下,朝地下室走去。
社辦的門鎖著。
他熟門熟路地從門口的木牌下摸出備鑰開門,發現裡頭真的沒有人。
他站在社辦裡發呆,後悔剛才跑得太快,沒帶手機出來。
晚霞從頂上那排氣窗透進來,由亮至暗漸層暈染滿屋。
他走了幾步,盯著社長辦公桌上的三校聯合成發會傳單。
那一夜的狂熱隨著日曆被撕下成為過去,如今只剩一張扁平的紙片。
「幹嘛?緬懷青春喔?」
他確實在緬懷青春,雖然他的青春幾乎被一個混蛋糟蹋光了。
轉過頭,他看見那個混蛋拎著塑膠袋笑著走進來。
「你去哪了?湯姆在找你。」
湯姆是班導的英文名字。他自稱是湯姆歷險記的湯姆,但這出處對一群二類組臭男生
來說有些古老。對他們而言,那隻被老鼠耍得團團轉的湯姆貓更熟悉,也更契合班導的形
象。
「啊?你說什麼?」
他上前拉下對方的耳機線,將耳機直接塞進自己的耳朵,而後眉頭皺得更凶。
耳機裡,那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吼著:「殺了它!順便殺了我!拜託你了!」
「……什麼鬼東西?」
「沒禮貌!這團很嗨耶。」那人笑罵著,將另一邊耳機塞進他耳裡,再拿出口袋裡的
手機給他。「好好聽完整首再說。」
無形的電吉他跟鼓聲正激烈,介於夢囈與鬼叫的唱腔也進行著,但他無心品味。
距離太近,他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菸味,終於有一次覺得那味道並不討厭。冰冷的
金屬殼染上體溫落在手裡,他下意識地握著,看對方放下塑膠袋,拿出裡頭的東西。
是校門口那家仙草冰。
音樂實在太吵,他放棄地拔下耳機。「你蹺課去買冰?」
「我是真的肚子痛。那家雞排我每吃必拉,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像事不關己般
盤腿窩在沙發上,打開盒蓋翻出塑膠湯匙。
「那你幹嘛訂?」
「口口聲聲叫我要合群的不是你嗎?」
他窘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還是半信半疑。
「真的沒騙你啦!我就拉完覺得餓,天氣又熱,就跑去買冰了啊。你說,我有哪次
騙過你?」
他認真回想了一下,是真的沒有。這混蛋只會跟他說真話,然後要他說謊。
把耳機連同手機放到辦公桌上,他蹲在一旁的矮櫃前拿出急救箱。
「我找過了,沒有啦。」那人咬著湯匙,突然想起什麼,歪頭朝他笑了笑,「你真的
很熟耶。」
「熟什麼?」
他看著裡頭的紅藥水、紫藥水、碘酒、棉花棒、面速力達姆,一盒拆過的感冒藥跟
一盒不知道放多久的暈車藥,甚至在底層翻出一個保險套,但就是沒有他要找的胃藥。
「我家啊。」
「是社辦。」他糾正。
「就跟我家一樣咩。」那人笑著,「說你不是社員都沒人信。」
「我本來就不是社員。我是書法社的。」
「對啊。好有氣質好棒棒。」對方舀起一口仙草冰遞到他跟前。
「我不喜歡仙……」
塑膠湯匙裡,有紅豆、綠豆、粉圓跟碎冰,就是沒他不喜歡的仙草。
「快點啦!手很痠。」
他睨了那人一眼,「你這樣怎麼跟人家跳舞?」
那人索性把湯匙塞進他嘴裡,「誰說熱舞社長跳舞要很強?會辦活動比較重要啦。」
他含著湯匙,盯著對方還不打算收手的架式,只好伸舌將那些太過甜蜜的佐料捲進
口中。
「好啦!這下你也是蹺課吃冰的共犯了,不能去跟湯姆告狀喔。」
「……你明明有聽到。」瞪著對方笑得桃花眼都瞇起來的得意模樣,他只能把彈牙的
粉圓當成某人的肉,用力咬。
他看見對方毫不在意地把湯匙塞回嘴裡,大口大口地吃著冰,「你自己也有聽到,
我沒開很大聲啊。」
冰透的糖水沾上嘴角,在夕照下亮得有些刺眼。
他深呼吸,而後轉身,不想把高三生涯的最後一天浪費在這個混蛋身上。
放學鐘聲響起,定格他正要邁出的腳步。
那人三兩口把剩下的佐料吃完,剩下大半碗的糖水,直接打包準備丟掉。
拎著塑膠袋,他聽到身後那人說:「走吧!回教室拿書包。」
「你不怕現在回去被湯姆活逮?」
那人走上前.慎重地拍拍他的肩,「所以呢,這個重責大任就交給你了。我在老地方
等你啊親愛的。」
認命走回三樓教室的他,不只一次後悔怎麼沒有一拳轟爛那張笑得燦爛態度混蛋的
帥臉。
等他抵達約定的地點,放學的尖峰時間已過,圍牆外只剩零星幾輛腳踏車,沒有閒雜
人等。
那人跨坐在機車上,身後是一整片轟轟烈烈的火燒雲。
黃橘紅藍紫,五顏六色抹了滿天。
近晚的山風捎來涼意跟那人意外溫柔的歌聲。
「殺了它……順便殺了我……拜託你了……」
他忽然覺得,其實這歌詞寫得很中肯。
察覺到他的存在,那人抬起頭,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皺成一團,「你去冥王星拿書包
喔?那麼慢!手機也不接。」
一語成讖被班導活逮,為某人捱了將近十分鐘的訓話才被釋放,他懶得解釋,把乾癟
癟的書包丟還對方,轉身就要走。
「幹嘛啦!這樣就生氣!」那人從車上跳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定是湯姆又碎
碎唸了對吧?好啦,對不起嘛。我請你吃晚飯?你上次說還不錯的那家水餃好不好?」
他的背影像凝固在風中,無動於衷。
「喂喂……兄弟一場,你不是認真的吧?今天最後一天耶。」
曾經,他不只一次納悶這人為何總能看透他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思考、他的習慣
……包括他那張被很多人說搞不清楚在想什麼的臉。
今後,他終於可以跟這個千古難題說再見,不,是再也不見。
他甩開那人的手,拿過掛在機車把手上的安全帽。「不是要請吃飯,走啊!」
那人笑得眉眼彎彎,興高采烈地跳上車,發動引擎。
「欸,其實我前天看到一家新開的牛肉麵,生意還不錯,你要不要去踩踩雷?還是
之前有家漢堡……」
看吧。這人的自我中心從認識他的第一天就沒改過。
「隨便,先下山再說。」
他幾乎沒底線的妥協,好像也沒變過。
在他三申五令威脅再威脅之下,那個習慣飆車的傢伙總算記得載人時要放慢車速。
坐上後座的他抓著車後置物架,跟眼前的人保持一掌寬的微妙距離,直到駕駛一個
急剎,害他直接撞上那堵厚實的背。
駕駛爆了一聲粗口,隨後轉頭解釋,「剛才有一隻貓跑過去。你有沒有怎樣?」
他揉著撞疼的鼻樑,看看四週,「幸好後面沒車。」
「對啊。」對方用戴著安全帽的腦袋跟他對撞一下,「幸好我有聽你的話,沒騎
太快。」
他點點頭,要收回危急時嚇得環抱對方的雙手,卻被一雙溫熱的手掌按住。
「這樣比較安全。」
沒看清全罩式安全帽下的表情,他只知道那人說完話就轉頭回去,繼續往前騎。
他抱住對方的腰,直到下一個紅燈亮起,提起醞釀許久卻遲遲無法開口的話題:
「我沒有要考大學,我要出國。」
「我知道啊。」那人連頭也沒回,語氣自然得很。
「你知道?」震驚的人換成他。
「成發慶功宴那晚你有說。」
「……我怎麼沒印象?」
「你喝醉了啊。」
回答伴隨低低的笑聲,就算在機車行進間也沒被夜風吹散。
一股不妙的預感浮上心頭。他猶豫著追問:「我還說了什麼?」
「你說了超多,最後還抱著我大哭。」
「……不可能。」
「哈哈!對啦,你沒哭。但真的說了很多,我難得聽你說那麼多話。」
「那我……」
對方難得叫了他的全名。
「幹嘛?」
進入市區,最初承諾的那家水餃館就矗立在一個紅綠燈之後。
那人拉起安全帽的護目鏡,直視前方倒數的燈號,「不要說,我不想再聽一次。」
會過意的他縮回雙手,耳裡轟隆隆直響,爭先恐後的負面情緒滿腦子亂竄。
呼吸的本能被那人按下暫停,氧氣跟理智一點一滴流失,柏油路面融化成黏膩冰冷的
瀝青,由下至上緩緩淹沒他。
察覺到身後的僵直,趁著紅燈還有十幾秒空檔,對方抓回他退卻的手,發現那隻手掌
已經沁滿冷汗。
「不是啦……我是說……我的意思是……」那人難得慌亂,擱淺半晌的後續在綠燈
亮起的同時吐出。
市區跟半山腰的幽靜不能比。來往的車聲與人聲交織,嘈雜熱鬧。
剛才被用力握緊的右手還有點痛,比起不敢置信的臺詞,那樣的痛楚反而真實。
越是真實,越顯疼痛。
他重新將手環上那人的腰間,貪婪地享受最後一天的最後幾個小時。
──如果不能在一起,就別說出口了。
其實對方才是真正冷靜理智的人。
那人了解他的一切,所以知道他不會留下。知道他不會違背父母的期望,知道他
不會犧牲自己的前途……哪怕喜歡一個人喜歡到無數個夜晚難以入眠,也不會為了那個人
留下。
原來,真正自我中心的利己主義者,是他。
他把頭靠上對方的背,緊咬著唇,全身顫抖得無法停止。
這一次,他真的為那人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