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封郵件不僅標題簡短,排版風格也很簡約。
雖然簡約,但是嚴謹。文字部分的每一處內容都排列得整整齊齊,分段位置恰當,標
點使用規範,一看就知道寫的時候很認真。
日期:八月十六日。
【二號籠】
黃斑花貓,送來時全身有三處骨折,已經做好固定,術後恢復情況不錯。
可能是麻醉退了之後覺得疼,小傢伙前天晚上一直斷斷續續發出嗚咽聲。因為擔心是
炎症引起的不適,晚上值班的時候做了一遍全身檢查,幸好沒有發炎。昨天安靜了許多,
但是有時候會用爪子撓繃帶。
骨折需要較長的恢復期,建議觀察一段時間再決定能否送養。
【五號籠】
白色波斯貓,左眼被金屬刺穿,顱骨受傷,異物取出後出現輕微感染跡象,已經轉移
到隔離區,並且吩咐護士注意術後補充抗生素。
負責打掃籠子的阿姨說牠有些過於安靜,於是昨天去巡視了幾次,小傢伙蓋著保暖用
的小棉被睡得很香,貓糧也有在吃,可以自己用貓砂了,生理機能正常。估計只是恢復得
不太好,還比較虛弱需要住院觀察,短期內無法送養。
【十四號籠】
黑白配中華田園貓,局部燒傷,傷勢在同一批送進來的貓中屬於比較輕的。為了降低
細菌感染機率,助理護士把傷口周圍的毛剃除了,紗布每天更換三次,消炎藥一直在餵。
小傢伙不僅胃口好,還很調皮,用自己身上的紗布磨牙,還喜歡撲打隔壁的籠子,吵
醒鄰居。後天可以轉移到普通病房,等待收養。
……
……
這封郵件一共記錄了十六隻小貓的健康狀況。
每一段描述結束之後,還附上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貓咪眼睛濕漉漉地望著鏡頭,乖巧
可愛,令人憐惜。
「哎?這不是寫得很好嗎?」齊誩一邊專心閱讀,一邊下意識喃喃。
忘記曾經在哪裡聽過,表面上沉默寡言的人往往寫起文章來很細膩,很富有感情。看
樣子是真的。
不過……
這字裡行間滿滿的父愛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呵呵。」齊誩一不留神笑出聲來,怔了怔,眼睛轉向房間衣櫃上的玻璃鏡,終於發
現自己從剛剛開始便一直保持著這種會心微笑的表情。直到視線與鏡中的人對上,笑容這
才停頓一下。
所謂的被治癒,大約就是指這種效果吧──
他本來打算讓對方簡單說一兩句,自己再根據照片擴充描寫。
但是現在看來,完全照搬原文的感覺也很棒,甚至更加生動。他只需要加上前言和後
記,另外介紹一下相關領養程序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齊誩還想為對方爭取多一些宣傳機會。
他們一行人明天預定好去醫院取鏡頭,如果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配上語言描述,一定
更吸引觀眾。
想到這裡,他暫時從座位上站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構思。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
半,可他還是忍不住給新聞頻道的主任打了電話。
「喂,主任嗎?是我,齊誩。打擾到您休息了嗎?」
最後那句是典型的客套話。
他們搞新聞的沒有幾個是不到凌晨不休息的,通宵加班,日夜顛倒的大有人在。
「才十點半,早著呢。」頻道主任一副無所謂的口氣,「什麼事啊?是不是挖到什麼
大新聞了?」
「不是,就是昨天跟您提過的虐貓事件的後續報導,明天要跟攝像去取鏡頭那個。」
「哦,記得記得。怎麼了?」
齊誩斟酌了一下郵件內容的長度,向主任請示:「您原來給我的報導時間是一分鐘,
我想問一下,能不能延長到兩分鐘?我剛剛接到那間醫院發來的信息,原來的構想有變動
,我不想走整體概括路線,想要放大細節,加深觀眾對這則新聞的印象。」
頻道主任躊躇片刻。
「時間延長一倍的話,具體要和節目製作組負責人聯繫一下。你這則新聞是打算上明
天晚上六點的新聞播報吧?現在要加時可能有點趕。」
「您同意的話,我這就打電話聯繫他們。我跟新聞播報那邊的人很熟,他們應該沒問
題的。」齊誩經常和新聞播報製作組的同事一起吃飯,混得不錯,調整一下時間估計難度
不大。
既然部下那麼積極,作為領導自然順水推舟。
齊誩取得了主任的首肯後,和新聞播報的人溝通了一下,負責剪輯的工作人員告訴他
正好別的新聞裡有一組敏感鏡頭不能用,砍掉之後多出三十秒,再從其它地方刪除一些累
贅畫面,很幸運地湊足了一分鐘給他。
連續通了幾個電話,等明天的採訪計畫最後確定下來,時間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
齊誩簡單沖了個澡,坐回電腦前,開始認真回覆郵件。
每一隻小貓的段落他都分別寫下感想,照片編號存檔,放進專門的資料夾裡。寫完長
長的回信之後,他仔細檢查一遍,覺得收尾處自己還應該加一句話。
「沈醫生,辛苦了,請你自己也注意好好休息,別太累著。」
末了,還是覺得缺點什麼。
於是在句子最後加上一個自己標誌性的「^_^」表情,確認,發送。
*
翌日上午,齊誩隨同一名攝像,一名攝影助理兼燈光師驅車來到醫院門前。
也許因為是省級電視臺的緣故,院長和院長夫人很給面子,親自出來迎接。幾個人在
醫院門口寒暄了幾句,齊誩便讓同事搭好器材,先在醫院外面拍攝一下建築外觀,簡單介
紹一下事件背景。
護士長龐女士聞風而來,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他在鏡頭前解說。
她對齊誩的印象和第一次相比似乎更上一層樓,理由是他有一副好嗓子。相信如果年
輕三十歲,她估計也會混圈聽劇。
「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本台記者齊誩。現在在我身後的這棟建築,就是本次虐
貓事件中為小貓們提供救助的醫院。」齊誩在錄製新聞的時候,嗓子比平時要端起來一些
,提高聲音亮度,顯得更有精神。
電視新聞記者必須口齒伶俐,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信息交代完整,吐字清晰。
齊誩這方面已經是熟手了,何況他的聲線還特別出色。
「記者同志,你在鏡頭前說話的時候,聲音可真好聽。」醫院門前的取景完成以後,
龐女士負責領著他們一行人前往病房,邊走邊誇。
「哈哈,謝謝誇獎。」齊誩嘴上陪著她說話,眼睛卻下意識四周張望,「今天沈醫生
不在嗎?」
「你問沈醫生啊,今天早上剛送過來一隻不小心吞了骨頭碎片的狗狗,卡在肚子裡面
,主人也是個不上心的,過了三四天狗狗情況不對勁了才發現。可不,現在在做胃開刀手
術呢,沈醫生主刀,估計走不開。」龐女士解釋道。
「他平時也這麼忙嗎?」
「看情況吧,不過這兩天真是特別特別忙。」
原來……他在那麼高的工作強度下,還特意抽出時間,寫下那麼細緻的記錄。
齊誩心裡不由得產生深深的愧疚感。
來到看護病房,齊誩見到了郵件中提到的十六隻小貓。
「哎呀,這些貓咪看上去真可憐。」
「真不忍心取鏡頭。」
目睹牠們身上的各處創傷,連攝像師和燈光師都一同揪心起來,紛紛痛斥犯人。
「我們抓緊時間吧,今晚新聞播出後,一定可以儘快幫牠們找到家。」口頭上的同情
固然好,但更重要的是實際行動。齊誩看著手錶,走到光線合適的位置調整麥克風,「我
先來一段開場白,然後選擇幾隻比較有代表性的貓咪講解,到時候就拜託你們給貓咪鏡頭
。時間卡得比較死,在外面已經用掉了半分鐘,待會兒如果我每隻貓咪超過二十秒,就打
手勢提醒我。」
「OK。」攝像師到位,燈光師到位。
齊誩簡短地介紹了目前他們所在的病房,然後根據郵件提到的號碼找到相應的籠子。
他事先列印出郵件內容,把那個人的文字稍稍修改一下,用引述的口吻,像大哥哥講
故事一般開錄。
「二號籠子裡的是一隻黃斑花貓,送來時全身有三處骨折,已經做好固定。負責手術
的沈醫生告訴我們,小傢伙術後恢復情況不錯,不過麻醉退了之後覺得疼,剛開始時一直
斷斷續續發出嗚咽聲……」
他的聲音一改以往報導新聞的明亮,沉了幾分,慢了幾分,話語間注入一股淡淡的溫
暖。
連同一時間進行攝影的同事都豎起拇指,讚揚他語氣拿捏得好。
「很有父愛的感覺。」事後,燈光師開玩笑似地點出。
齊誩愣了愣,隨即一笑。
他剛剛的解說是因為受到了那個人的文字感染,所以才會給人相似的感受。就好比兩
個人對戲的時候,他會被演技好的對手戲CV帶動一樣。
「咦?」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他不由得恍了恍神。
怎麼會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突然想起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好奇怪呀。
他自嘲地搖搖頭,和同事們確認一遍錄製的內容,正準備離開病房,忽然抬頭看見玻
璃牆外圍觀的人當中有一雙自己認識的眼睛。
──是他。
看來手術結束不久,因為對方身上的手術衣還沒換下,手套摘了,不過口罩還在。
該不會……是為了趕過來送他們吧?
齊誩趕緊迎上前,笑道:「沈醫生,那封郵件真是謝謝你了。對不起啊,擅自借用你
的文字描述作為講解詞,可是我真的認為很合適,效果很好。」
那個男人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嗯。我聽見了,你的講解很有感情。」
原來他剛才有聽到。
同事誇也是誇,自己那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然而被寫下那些文字的人親口這樣
說,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因為日記本身寫得有感情。」齊誩有一個習慣。當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時候,眼瞼會
往下垂,盡可能自然地避開對方的視線,與此同時頭稍稍偏向左側,用左手捋一下耳根後
面的頭髮,借此機會摸一下耳朵是不是燙了。
還好,溫度很正常。
還好。
「我說聲音,」那個男人這時候忽然接著說下去,「聲音很有感情。」
齊誩左手的動作驀地僵了僵。
指尖貼著耳背,明顯感覺到了那裡溫度的變化。
不能抬頭。
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抬頭──
齊誩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現在處在十分尷尬的境地,連謝謝也說不出了,只是乾巴巴地
笑了兩聲。
估計笑聲裡的勉強誰都聽得出來。
幸好電視臺的同事此時已經走出病房,正向他打招呼:「齊誩,走了!」
「啊……對的,新聞已經錄好了,我們得趕緊回單位交給後期製作人員,應該趕得上
今晚六點的新聞播報。沈醫生有空的話,記得收看──再見。」他重新掛上職業笑容,說
了幾句客套話便匆匆告辭。
來不及看對方有什麼反應。
只聽見後面傳來輕輕的兩個字:「再見。」
*
齊誩大步向前走。
走出醫院,走向單位的那輛小麵包車,不動聲色地幫同事把攝影器材都搬回車上,最
後自己也拉上車門,如釋重負地靠上後座。
其實他平時沒有那麼不經誇,同事朋友誇兩句,也能笑咪咪調侃回去。
主要是……這次實在出乎意料,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那位醫生,最初確實給人冷漠的印象,雖然龐女士提前給他打了預防針,讓他知道對
方只不過比較沉默寡言而已。他還以為這樣的人不會那麼直白地誇自己。
最重要的是,那個人,一看就是那種不會說謊的人。
所以那些話,不是謊話。是真心的。
和領導為了工作順利進行的表揚,同事間相互的拍馬屁,還有朋友間開玩笑似的嬉嬉
鬧鬧都不一樣。
「嚇我一跳。」齊誩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
與其說他那時候覺得窘迫,倒不如說是被震驚到。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只好中斷他
們之間的對話。
總覺得這種對話繼續下去,會有很不妥的事情發生。
非常非常不妥的事情。
「你說什麼嚇你一跳啊?」開車的攝像師對他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一句話搞糊塗了。
「貓咪。」的爸爸。
齊誩自作主張地給那個人加上這個頭銜。反正也挺合適。
「哦,我明白。」攝像師以為他指的是貓咪身上的傷勢。有個容易忽悠的同事真好。
齊誩不再說話,輕輕抬起左手,做出一個捋髮鬢的動作。
很好,已經完全冷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