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首先是一聲巨響。
聲音震耳欲聾,近在咫尺。齊誩只記得自己當時下意識抬起手,擋向聲音的來源。
然後,手臂霎時間襲來一陣劇痛──
再然後呢?
記憶的斷層停留在那一秒,接下來一團漆黑籠罩,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最先喪失的是聽覺,最先恢復的仍是聽覺。
混沌的黑暗中,耳邊響起類似玻璃碎片被零零碎碎掃落的聲音,清脆而冰冷。那時候
眼皮勉強能撐開一條縫,分不清哪裡是上,哪裡是下,天地仿佛顛倒反轉過來,慘白的陽
光一閃一滅,穿過金屬板的裂隙直射腦門。
「唔……」
齊誩頭暈目眩,一顆接一顆冷汗冒出鼻尖。
真正吵醒他的,是自己喉管裡發出的呼哧呼哧艱難攫取空氣的聲音。
不遠處,還聽見起重機沉甸甸的移動聲,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各種擔架磕磕碰碰的
金屬聲,還有人們接二連三迴蕩在耳朵邊的呼喊聲。
「還有一個人在裡面!」
「那裡車輛變形比較嚴重,人可能是休克了,沒反應,你們撬開的時候小心點!」
車輛?
對了……自己正在出差返回的路上。
離市區還有半個多小時路程,恰好經過一段環山公路,遇上國慶長假前趕著出行的一
股高密度車流。這段山道十分蜿蜒曲折,昨夜下過一場雨,路面濕滑。
難道,出車禍了?
齊誩神色恍惚,費力地眨了眨眼睛,想從兩層扭曲的金屬板之間挪開。
只是這麼輕輕一掙,左臂前段突然傳來極其劇烈的痛意,一瞬間竄過骨頭,仿佛心臟
都痛得麻痺了一下,血液逆流,渾身痙攣起來。齊誩禁不住一聲嗚咽,膝關節反射性往上
縮,撞到前面一張被壓斷的座椅。玻璃碎片又嘩啦啦地滾落一片。
「裡面有響聲!」外面的人似乎聽到動靜,急忙招呼幫手過來。
「裡面的人聽得見嗎?能回答嗎?」在急救隊人員喊話的短短幾秒鐘內,齊誩覺得自
己因疼痛滲出的冷汗已經把領口浸濕了。
「我聽得見……」他好不容易張開嘴,虛脫似地回應。
在這個狹窄的空間內,一股子鐵銹味悄悄彌漫。是血,分辨不出是哪裡流出來的,腥
味很濃。
看來真的是遇上了車禍。
左手這種疼法,應該是骨折了。希望不是粉碎性那種。
出事時衝擊力很強,骨折的劇痛可能造成神經性休克,所以自己喪失了一段時間的意
識。幸好隨行的幾位同事都沒事,因為他聽到了他們正在外面焦急地詢問急救隊。
「我們都是省電視臺的!……對,對,就是記者!」
「還在裡面那個叫齊誩,他坐的位置正好是撞擊面,我們的傷不礙事,但你們一定要
把他給救出來!拜託了!」
其間夾雜著許多人四處跑動,以及器械拆卸報廢車輛外殼的聲音。
沒死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齊誩盡可能發揮樂觀精神,有一下沒一下地虛弱喘氣,偏
過頭,避免援救人員撬開車廂的時候吸入塵土,嗆到自己。
因為這個時候咳嗽必然牽動全身,波及骨折之處,難保不會讓自己再一次疼得休克過
去。
被人從車裡挖出來之後,齊誩特地看了一眼單位那輛小麵包車的殘骸。
據說撞過來的是一輛大貨車,雙方司機那時候都緊急打了一下方向盤,角度斜了一下
,才沒有釀成車毀人亡的慘劇。然而貨車車頭還是撞爛了他所在的那一側車身,導致整輛
車衝出道路,翻下半個山坡。
現在回頭打量,車體變形程度簡直令人心驚膽顫。
「他是左手上臂骨折。其它地方有割傷,需要止血消毒,不過沒有大礙。」負責查看
傷勢的醫生印證了他之前的猜想。
「骨折內出血比較嚴重,要儘快固定,送醫院手術。」
「準備夾板!快!」
為了臨時斷骨復位,護士給他上了一點麻醉,他全身動彈不得,眼睛倒是沒閑著。
環顧四周,除了身在事故中的幾位同事,現場還有聞風趕來的其他同事──這則新聞
真是被電視臺佔盡風頭,採訪的與被採訪的都是一個地方上班的。
齊誩苦中作樂,想到這裡還扯著嘴角嘿嘿笑了兩聲。
被他的傷勢嚇得臉色發白的同事們都忍不住了,一人一句,罵他怎麼還能笑出來。
本來應該跑這一趟公差,卻因為齊誩頂替而逃過一劫的膨大海也來了,在他的擔架旁
急得團團轉,又是道歉又是懺悔,七尺男兒差點當場哭了。齊誩還要反過來安慰他。
「沒死已經很好了……」倦意和痛意交織襲來,他目光惘然,喃喃自語。
交了那麼多乾音,還沒全部出劇呢。
還有一些接了沒錄的劇本,至今放在資料夾裡,等著自己回去錄。幸好他撿回一條命
,不然真的再也沒辦法玩配音了。不然,裝死的裝字就要摘掉了。
「先生,這是您的手機吧?」
替他包紮傷口的護士輕輕喚了他一聲。他應聲轉過眼睛,看到對方正用手舉著一台沾
著血漬和灰塵的手機,請他辨認。
「是……」
「好的,我們會替您暫時保管。」護士點點頭,不經意間透露,「您剛剛手裡一直緊
緊攥著這個,麻醉那會兒才掉出來。」
齊誩一怔,雙眼茫茫然眨了兩下,閉上。
想起來了。
自己在發生車禍的前一秒鐘,還在低頭看手機──看著手機圖片夾裡面,那張人與貓
的照片。
*
到了省人民醫院,拍了X光片,是左前臂尺橈骨幹雙骨折。所幸不是粉碎性的。
畢竟是位於省會的三甲級醫院,經驗豐富,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切開復位之後,裡
面上了鋼板,外面打上石膏管加固。
由於尺橈雙骨骨折比較容易發生術後移位,院方建議齊誩住院觀察一段時間,穩定後
再出院。這次車禍發生在出差期間,屬於工傷範疇,電視臺領導派人過來慰問情況,還讓
他安心住院,一切費用均可報銷。
齊誩知道自己短期內不可能報導新聞了,便放下雜念,一心一意留在醫院養傷。
手術後,護士把手機擦乾淨了送還給他,不過經過這麼長時間,手機電量耗盡,而他
的充電器不知道是不是遺落在車禍現場,怎麼找都找不到。
「大海,你能幫我借一個充電器麼?」膨大海夫妻兩個隔天過來探望,齊誩於是問。
他左手完全不能動,連用筆記型電腦都不方便。
自己在醫院休養期間如果不能用手機上上網、刷刷微博什麼的,肯定熬不住。
「你手機什麼型號?我出去給你買一個新的。」
自從齊誩出了車禍,膨大海一直覺得那是因為自己當初中秋節跟他交換了工作任務造
成的,心中有愧,想方設法補償。
齊誩完全沒放在心上,反倒覺得值得。
不然,相同情況要是出在膨大海身上,他媳婦和孩子不知道得多著急──
不夠如果提一點物質上的要求可以令對方稍稍減輕罪惡感,齊誩也樂意順水推舟:「
那好吧,你買一個手機充電器給我,咱們就算扯平了,你也別再自責了。」
「那怎麼成?」膨大海的媳婦搶著開口說話了,「一個充電器算什麼,小齊你還有什
麼要求,儘管提!我們家大海這次欠你太多人情了!」
齊誩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心直口快的女性了。
於是他想了半晌,終於想到另外一樣東西:「那,你們給我買一份好點的盒飯吧。」
不得不說,醫院公共食堂賣的盒飯和這裡的醫療水準不成正比。他手術結束當天嘗試
了一次,實在不對胃口,對於正常食物的渴望迅速提升了。
膨大海夫婦依言給他送來了一頓好吃的,齊誩滿懷感激地收下,款待了一下剛剛動完
手術需要補充營養的自己。
但是夫婦兩個都有工作,不可能每天都來探病。
手機充好電之後,他為了不麻煩小倆口,首先打電話告訴膨大海自己這邊有人送飯,
叫他不必操心,然後自己繼續到醫院食堂買盒飯。粗米飯,家常菜,一口一口去習慣,沒
什麼是吃不下的。
或許因為國慶放假,連住院區都沒什麼人在,大概能回家的都有人接回家了。
像大部分醫院的住院區一樣,牆壁全白,被褥枕頭全白,連床架塗的油漆都是白色,
這個季節看著格外冷清。
他這些年慣於忙碌,很少有這麼閑到無事可做、無事能做的地步,整個人彷彿放空般
在醫院走廊上慢騰騰地逛蕩,眺望遠處車水馬龍的城市,花十分鐘去數院子裡掉落的枯葉
,更多的時間用來發呆。
什麼都不想地發呆。
不是沒東西想,只是不願往深處想。好像紙上本來有字,放得太遠,上面的字就會變
得無比渺小,可以讓人錯覺那張紙仍是一張白紙。
齊誩所住的病房共有四個床位,他的靠窗,本來以為剩下的三個床位會一直空下去,
沒曾想第三天搬進來一位下面縣城上來動手術的老太太,據說也是手術後的靜養期,正好
和他有伴兒聊天解悶。
老太太兒女都在本城工作,老伴陪著進城看病,暫住在女兒家中,一到吃飯時間就會
帶著自己煮好的飯菜過來。
老大爺手藝好,飯菜聞著香,吃起來一定也香,因為老太太每次吃飯都樂呵呵的,眼
角的魚尾紋在笑容裡綻開更多,更長。
齊誩微微笑著看她吃飯,自己嘴裡的米飯仿佛也變得稍稍可口了。
所以,他都挑老太太吃飯的時候吃,這樣一來,不必花一個小時才把泡沫盒子裡的東
西吃乾淨。
看他吃的是醫院賣的盒飯,老大爺好奇地問:「小夥子,媳婦沒來送飯?」
齊誩笑著回答:「沒媳婦,還沒結婚呢。」
老大爺大約是聽說過城裡的年輕人流行當晚婚族,認為他也是其中一員,不禁連連搖
頭,開始對他念叨:「怎麼不早點娶媳婦呢?不然,不至於連個送飯的人都沒有。」
承蒙醫院手術治療,齊誩覺得自己應該維護一下醫院的形象。
「醫院食堂的盒飯味道還是不錯的。」至少自己不至於挨餓。
「不是光指吃的。」老大爺仍舊搖頭,「沒個人陪著,孤伶伶的,有什麼好?」
「小夥子還年輕,不懂。等到我們這把年紀了就知道,一個人沒有伴過日子太辛苦了
。」老太太也加入話題,眼神溫柔地注視著老伴。
齊誩沒說話,只是低頭默默地笑。
這次的飯他一個小時都還沒有吃完。直到老太太用完晚飯,在老伴的攙扶下出去醫院
外面散步,他那雙一次性木筷還擱在飯菜上面,來回撥弄幾顆硬梆梆的白米。
自己之前又是骨折又是大量內出血,需要休養,需要吃飯。
所以還得繼續吃才行。
齊誩深吸一口氣,重新扒了幾下橫在米飯上的苦麥菜,夾到嘴裡悶悶地嚼起來。
這時候,手機忽然響了。他只得放下筷子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然而看到號碼的
同時卻僵了僵。
對了……
員工出車禍,單位一般都會第一時間通知家屬。
齊誩注視著持續閃爍的手機螢幕,那串號碼的區號自己很熟悉。畢竟是自己從小長大
的地方,怎麼可能會不熟悉?
「喂?」他聲音很低,喉嚨乾澀。
「小誩?你終於開機了?」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他也曾經熟悉,這幾年開始陌生了,
不過好歹是自己叫了二十多年姐姐的人。
「手機沒電了,我前兩天才找到充電器充電。」
「這樣啊。」
一陣沉默。可能太久沒有聯繫的緣故,打開話匣子比想像中更困難。
在這種窒息感的壓迫下,齊誩選擇了開門見山這種可以讓它提早結束的方式:「妳有
什麼事嗎?」
齊囍似乎很尷尬地笑了一聲,語氣放得很低很謹慎:「你單位前幾天打電話到家裡,
說你出車禍了,人在醫院。我試著打了幾次你的手機,都說已經關機……」
「我很好,手術很成功。」齊誩簡單地說明了情況。
「那就好,那就好……」姐弟之間進行著陌生人也可以進行的普通寒暄,公式化的問
好,公式化的答覆。
這時,齊誩忽然聽到電話背景音裡冷不丁地插進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他的母親。
用哀怨的語氣碎碎念著同一句話:「他為什麼還執迷不悟?為什麼還執迷不悟?他要
是早點改過,就可以回老家工作,出了事我們也可以照顧。」
上次聽到同樣的話,還是自己決定離開家,一個人到陌生的省城獨立謀生的時候。
執迷不悟。對,這個詞是母親最喜歡用的,這的確是她的說話方式。
接著傳來的是父親的聲音。
和幾年前一樣,因為老菸槍而毀掉的嗓子聽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衰老,而對於白酒的酒
癮使他的性情這些年來更加暴躁:「他要是能改,也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了!車禍……
車禍都是報應!搞什麼不好和男人搞在一起,丟盡我們的臉!」
父親的罵聲被弟弟齊喆冷淡地打斷:「爸,這種事你別那麼大聲嚷嚷,給左右鄰舍聽
見了才真的是丟臉。」
他握著手機的手下意識向外拉開了一點距離,然後,才慢慢放回原位。
呼吸有些急促。
大概聽出了他氣息上的變化,齊囍似乎捂住了話筒片刻,所有聲音都悶了一下,只隱
隱聽到她在喊「你們都少說兩句」之類的苦苦勸話。
母親幽幽的啜泣聲開始出現在背景音裡,弟弟也不再說話。
只有父親不聽勸,甚至還大步走過來奪過話筒:「你聽著!不管你是車禍還是別的,
你要是還堅持和男人搞在一起,就永遠別回這個家──」
「嘀。」手指猛地按在終止通話鍵上。一連按了好幾下。
耳朵裡那句話徘徊不去,而手指抖得厲害,不知道到底按準地方沒有,到底掛斷電話
沒有,只能不停地按,死死地按。
整整半分鐘後,按鍵的動作終於停下。
齊誩鬆開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關節發青的拇指,低頭大口喘氣,肺部有一種供氧不足
的痛覺,他不得不竭力求生。一邊喘,一邊把僵硬的拇指從螢幕上移開,直接死死按住關
機鍵,將所有聯繫切斷。
病房空蕩蕩的,單調的白色從四面八方湧來,把他狼狽的呼吸聲無限放大。
一下,又一下。
他把手機塞回枕頭底下,那樣可以暫時不用看到它,回想起它裡面剛剛傳出的各種聲
音。
「吃飯。」齊誩忽然張嘴,麻木地對自己說。
對的,吃飯。
自己不是都還沒吃完飯嗎?應該首先把飯吃了,把肚子填飽了,再躺下來美美地睡一
覺,明天又會是秋高氣爽陽光燦爛。
齊誩重新擺正盒飯,拿起筷子,努力去夾裡面的菜。
手實在抖得太厲害,夾了半天才夾住,還沒放到嘴邊就掉了回去。
一起掉下去的還有別的東西──嘗不出味道的,淌了一臉的東西,開始接二連三打在
那些粗糙硌人的白米飯上。
苦得難以下嚥。
「唔……」喉嚨裡發出第一聲之後,後面就藏不住了。
幸好病房裡無人旁聽,所以自己可以稍稍變得難堪,用開始配音以來最難聽的聲音肆
意地哭上一會兒。
好久沒有這樣哭,他得給自己長一點時間。
等時間一到,他會繼續把那些弄髒的飯一粒粒咽下去。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