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或許就是所謂的天生犯衝,八字不合,才會不管身在何處都處於對立狀態。
小學生時代,他們是互爭全校第一的對手;中學生時代,他們是彼此是擠貴族高校窄門唯
一名額的競爭者;高中時代,他們兩人是學校徵選與國外姐妹校交換學生的敵手;大學時
代,他們是競選學生會長到幾乎殺紅眼的死對頭。
求學的路上有過這麼一段,兩人也許已經厭惡自己人生的大半都有著對方的影子,想親手
斬斷這段令人匪夷所思的孽緣,於是不約而同地出國留學,當然,這回是事先探聽好了,
一個遠走美國,一個則赴澳洲,各據南北半球,看來八竿子也打不著邊。
只是在那之前他們沒打聽好的是,兩人皆專攻商業經濟領域,在全球化的地球村時代,這
條路比他們所想像的還要窄的多──不然也不會任職於同一間公司。
他是在以下這種情況下得知的,一個不只說一句「好討厭的感覺」就可以概括的情況。
「遠山董事,這是KGN的收購提案書。」習慣性直接伸手接過小組中分析師櫻井遞上的資
料,連眼也沒從電腦螢幕上移開過。
董事這個職銜乍聽之下十分了不起,但事實上在他們所工作的投資銀行英倫證券中,這不
過是一般管理職,是個比資歷四年的組長再高上一階的職務,而分析師更只是進入公司三
年的基層員工的職稱罷了。
而他們所屬的投資銀行本部(IBD)除了對企業融資的財務顧問服務,協助其調度資金,
而合併收購(M&A)更是主要負責的業務。
近來他們的小組手邊則正在進行著知名家電品牌KGN併購A II的提案,此時正值能不能成
案的關鍵期,讓遠山全是上身緊發條,一刻也不鬆懈。就算此時正是年味正濃的年底,而
他也已經不知有幾天沒有好好睡上一覺,吃上一餐──這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習以為
常。
本來一早沒進食對胃就是個虐待,電腦螢幕上幾個數字的大幅波動更是個致命的一擊,就
在他看到KGN的股價彷彿被放利空消息一般,一開盤不僅綠油油,沒多久更是硬生跌停之
時。只因這對他們對KGN併購A II的案子十分不利,無法讓KGN獲利的案子是難以成案的。
這使不久後將前往KGN做簡報的他更顯得不悅。
「這是怎麼回事?」遠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念給組內的櫻井聽,快速地翻閱著那份收
購提案書之餘,口裡是帶了點抱怨的語氣質問著怎麼沒在其中看到半點蛛絲馬跡。
只見這個迷你小組的唯一的一名分析師櫻井突地降了降音調,還刻意望了下周圍才道,
「聽說是市場部的一面大量出脫KGN股票,營業部門在另一面又建議投資人脫手的關係,
年底到了沒辦法,景氣又差,拼業績啊。」
拼業績拼到踩在他們的頭頂上了!遠山恨恨地想。就算知道未達目標的獲利就會面臨人事
削減是每一個部門的常例,會在這年終的情況下會狗急跳牆也是理所當然,但就是很難在
這種時候對市場部的傢伙興起一點的同理心。
這其實不是第一次,這種利益衝突也該說是時常上演的戲碼。對身兼交易與營業的市場部
而言,KGN只是他們靠著股票買賣進而獲取利益的工具,但對他們所屬的IBD而言,卻是需
要他們提供服務的客戶。
近日KGN收購A II的消息渲騰了好幾天,此時市場部的舉動,顯然是對於收購的前景持悲
觀態度──也等於是對他們部門M&A能力質疑的態度!
想必是想到了KGN的案子悠關今年度的獲利,櫻井面露無奈,殊不知接下來的話對遠山而
言更是火上加油,「之前就向股權資本市場部(ECM)的椎名打聽過了,市場部的人還用
那種很瞧不起人的口氣說什麼『IBD的傢伙只是一群沒辦法替公司賺錢的累贅』,什麼跟
什麼嘛……」
遠山聞言,差點爆了口粗話,讓他連懷疑是否真的是因為到了年終的獲利審查才讓他煩躁
不安的心情也沒有。
每一次遇上這檔事,就讓他忿忿地想著同樣話:不能因為是還沒成案的案子,沒有列入買
賣限制清單就可以這麼草率地對待他們IBD的客戶吧?!就算他們是兩個利益相左而水火
不容的部門,難道不會透過股權資本市場部打探來緩緩頰嗎?
股權投資市場部在投資銀行裡算是一個中性的部門,對外主要的業務包含企業的股票發行
上市及出售,亦替企業靠股票籌措資金,觀察其融資需求及股市行情等等,對內更是扮演
市場部與IBD的溝通與居間協調的要角。
因著各自負責業務的關係,市場部與IBD不僅存在著相違的利益關係,對於手握許多企業
相關機密資訊的IBD,更需要甚防資料流入市場部而衍生出內線交易的問題;所以即便是
同間公司,但彼此位於不同樓層的辦公空間卻是各有各的保全系統而無法自由出入,雙
方部門的人員更甚少打交道,避免引發不必要的麻煩,真有必要,也是請股權資本市場
部代為傳達。
總之,這種情況下,久之而生了心結似乎是可以想像的,更別說那說話狂妄自大的市場
部交易員,竟是自己打小以來的死對頭。
「市場部的大月還真敢嗆,我們就非讓他成案不可,從高盛挖來的就了不起嗎,真是……
」分析師像是喃喃自語地回到了位子,但一字一句卻也被遠山聽得清楚。
「──櫻井,你剛說誰?」遠山以為自己生了幻聽,不然怎麼會疑似聽到了與他鬥掉了大
半學生生活死對頭的大名?
「……唔。」摀住嘴,像是一臉意外這種小聲的嘟囔也傳的進耳一般,但還是小聲地道,
「市場部的大月啦,大月十三,說是從高盛高薪挖角來的,還待過華爾街,在紐約分行時
期部門獲利都是第一名,到東京分行沒多久,可是嘴巴毒的很讓人很難不認得他。」
遠山的臉黑了一半,不,是全黑了。只因他聽到了一個打死他都忘不了的名字:大月十
三。
從高盛挖角來的又怎麼樣?他也是待過瑞銀和美林的,華爾街的經歷他也不是沒有……就
算只是實習的,可這樣就了不起嗎?相信KGN的案子要是成案了,他們小組的獲利不是部
門的第一也有二三名!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有滿腹的苦水和怨氣,看在沒多久就可以放年假的份上,省點氣吧
,開心點。」居酒屋老闆有馬撐著吧台,看著不知來此藉酒澆愁多少次的遠山,出言安慰
。
這一間位於這條金融業集聚之處的居酒屋,是遠山渡過無數加班夜的放鬆處,雖然處理的
公事有著許多的機密,而遠山也不至於酒精醱酵就忘了職業道德,事實上他的酒量之好還
是他自豪的地方,不像一般人酒後只會胡言亂語,他純粹只是有些怨氣不吐不快罷了。
「有馬,你不懂,今天聽到那傢伙的名字時,心情簡直就像是今天的股市和日圓一樣,股
市開盤就重挫,一洩千里,日圓更不敵投機客的強力賣壓還狂貶10%。」遠山語畢是仰頭
又灌了口酒,腦子裡想憶起一些美好回憶讓自己開心點,無料想到的全是有那傢伙摻上
一腳的過往惡夢,讓他不禁渾身一顫。
「呵,這是你們這些搞金融的專屬笑話嗎?」有馬一面擦著杯子一面笑,「瞧你喝到發抖
了,回家休息去吧,這杯算我的。」
「誰喝到發抖,是那傢伙讓我想到就一身惡寒!」遠山不服氣地道,就連離開走到門邊,
都神經質似地因著那張化成灰也忘不掉的臉浮上腦海而讓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望著已然走遠的身影,有馬這才若有似無地往店裡的小小角落邊誇張地大嘆了口氣,「噯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學金融的腦袋裡是不是只有數字啊。」
這時,那不起眼小角落竟走出了個人,夜晚的此時客人寥寥無幾,隱在角落邊竟也沒被覺
察,當然,身為老闆的有馬除外。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遠山開口閉口吊在嘴邊的人,大月十三。
大月一派從容地走至吧台坐下,從他看不出疲累的外表看不出究竟在這裡待了多久,又加
班到了幾點。
「腦袋只有數字的,我看是老闆你吧,有馬。」大月啜了杯清酒,「不知剛才是誰在電話
裡講什麼『到了三十元的價位,美元就要全部停損,要是公債下跌到五十個bp的話,就全
部部位砍掉一半』?怎麼,還沒收手?真不乾脆啊。」
有馬聞言一頓,隨後才又拿了另一個杯子擦拭,「哎,手癢,不抓可難受的。」
搞金融的敢情有相同氣息,不然就是大月的敏感度過人,不然不會見第一次面時就知道他
的老本行。就算每一次都被裝傻帶過,可今天這通被他聽到的電話,算是被抓到證據吧。
雖然是沒靈敏到自己是台日混血兒,因為父母離婚而放棄在台灣券商的工作返回日本這種
私事都知道。而自己呢,顯然難以忘情那段在股市債券中廝殺的生活,才會在日本金融群
聚的地方開居酒屋,聽聽那些金融人口中的話來過乾癮,久了也受不住誘惑,竟還真應了
前老長官之請,靠著電腦電話搞起「跨海交易」了。
「還說我呢,要說不乾脆的沒人比的過你吧。」見店內已無其他客人,有馬更是放開來說
了,「這是第幾個年頭啦?像個背後靈一樣跟著遠山就滿足啦?」
提到遠山,大月的目光從柔和漸漸飄遠。
小時候只覺得遠山這小子怪的很,什麼都想爭,但看著他做任何事都像使出10000%努力的
樣子,原本什麼都不在意的他便開始在意了起來。
該說是歸功於上一代的優良基因吧,打小不論他做什麼事皆輕而易舉地做到盡善盡美,這
種「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心態本讓他對這種一成不變感到無趣,就在看到遠山不顧一切的
模樣,那種「努力一下也好」的想法便也逐漸地滲入心底,只是沒想到,他會連遠山這個
人也跟著不著痕跡地佔了自己心頭的一角。
是啊,從知道他在英倫證券起,這是第幾個年頭了呢?他也都忘了吧。只記得他在那刻便
登時決定放棄高盛的工作跳槽至英倫,轉調東京分行時卻在面試時因市場部的人對他讚譽
有佳而向各部門搶人,陰錯陽差地到了市場部,這個遠山所屬IBD的死對頭部門。當然這
點原因自然是後話。
難道這就是所謂「死對頭的夙命」?讓他非得繼續扮黑臉裝毒舌,就為了想盡辦法讓遠山
知道自己的存在嗎?
至此,大月淡淡地笑了,卻沒有一丁點悲傷的成份。知道遠山至今仍是被自己佔腦滿了腦
袋,不管是因為什麼理由,可光想就覺得挺幸福,連將要一個人孤孤單單過年這回事相形
之下也變的一點都不重要。
「哎。」有馬支著下巴,只覺得坐在眼前的不是金融界人稱的金童和首席交易員,而是一
個戀愛白痴。「過年前就大方地碰個面聊聊也無傷大雅吧?我想遠山就算對你有再多的不
快也會看在新年的份上故意忘記的。」
「我的顧慮你不會不知道。」大月優雅地再喝上一口清酒。
沒錯,就如有馬刻意隱瞞自己的身分而在金融客們面前當一個普通的居酒屋老闆一樣,為
避免涉及內線交易而落人口實,在戀愛面前理智仍得擺第一。
看著遠山不久前曾坐的位子,想著方才他多變的表情和種種,大月帶著滿足的笑朝那已然
空著的位子舉起半滿的酒杯,「新年快樂,遠山。」
這樣他已經滿足了嗎?不,現在才是他努力的開始,自小以來頭一次真正放手的努力。
當然。對於教會他全力以赴的遠山,自然不容許他不負半點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