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tecscan (Thy eye)
2016-07-21 22:44:36 一九四三年九月,作為「增援」部隊,新訓結束的克勞斯‧哈特
曼來到基輔前線。當時他的小隊日夜兼程,風塵僕僕,歷經了來到指
定的部隊,迎接他的是缺乏善意的眼神──隊裡的上士上下打量他,
不懷好意,那種眼神他很熟悉,再熟悉不過,新訓營的長官總是這般
打量菜鳥,活像見了團屎,無一例外,他們眼中這些「新來的」從頭
到腳一文不值,與鞋底的泥巴沒有兩樣。
果不其然,上士說:「小子,你幾歲?」
「十八歲,」他一陣緊繃,目不斜視,「我十八歲。」
「是喔,」上士撇了撇嘴,「滿十八歲?」
「是……」他嚥了嚥口水,「再兩個星期滿十八歲。」
「小鬼頭!」上士看了看其他新兵,又啐了一口:「更多的小鬼
頭!」
「這裡的規矩,等你們活超過兩個星期再來自我介紹。你們報到
了,現在,滾去領你們該領的──」
然後他們灰頭土臉地離開了,但是上士最後那番話像是法官宣判
的槌子,「噹」一聲敲響某個命運之鐘,鐘聲敲響,便覆水難收。趕
赴前線的途中,克勞斯已記下該梯次每一個人的名字,在那之後,大
部分的人沒能活過一個月,他們被殺害,被掩埋,被倒塌掩體吞噬,
被泥濘的壕溝淹沒,最後被遺忘,他們的屍體和軍籍牌甚至沒能被找
到,只有他一個人記下那些名字,他們是弗萊德、羅夫、賽巴斯提安
、華爾特、萊昂諾以及維克多。
從此以後,當他需要──是的,當他的肚皮需要補給,當他的雙
腳需要勇氣,當他的意志需要支撐,當他的心靈需要平靜,他會默念
那些名字──弗萊德、羅夫、賽巴斯提安、華爾特、萊昂諾與維克多。
一九四三年,他在明斯克,在克諾普,在別爾戈羅德,一九四四
年,他在基輔,冬天,退到波蘭,克勞斯的記憶中,他的部隊從來沒
有打過勝仗,前線的景況和後方的廣播及報紙上描述的大不相同。據
說,一九四一年,德意志的坦克一日以幾百公里的速度深入俄羅斯平
原,當他們魚貫而入的時候,舉城百姓無分男女老幼,夾道歡迎乘著
坦克的「解放者」。
「當時我們在基輔,和一個四口之家分享一間樓房,房東見了我
們,劈頭就說:『你曉得我等德國人等了多久嗎?你們終於來了!』」
名叫沃爾夫的隊友這麼說,他在一九四一年入伍。
這樣的光景可能發生嗎?克勞斯懷疑。如今他們一寸寸地後退,
分明是一場噩夢般的磨難,對於所有人而言。自從他來到前線,他們
就是不斷地撤退、撤退、再撤退,從別爾戈羅德、克諾普,到退無可
退的第聶伯河,一轉眼他們退到了波蘭,所謂的「勝仗」,是斷後部
隊在河的另一端部隊在擋住蘇軍的攻擊──廣播將之稱作「關鍵的勝
利」,隻字不提喪生的半數官兵將士。
對於克勞斯來說,那些都是前塵往事,他不願再想起。他只想記
住弗萊德、羅夫、賽巴斯提安、華爾特、萊昂諾和維克多。
如今,他準備講述的故事,和這一切無關,他的故事要從一九四
五年「最後的撤退」開始說起。
所謂「最後的撤退」,實際上就是他們潰散逃亡的經過。當時他
所在的某個七拼八湊的小隊得到最後一項命令:放棄戰鬥,就地解散。
接到這項命令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不是驚訝於德意志軍隊的潰敗,而
是不敢相信這道命令來自那些那些下令永遠拚死抵抗的上級軍官,更
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那群嘴裡永遠披掛著所謂德意志榮耀的好戰分子,
他看見他們快速換上便服,帶走所有能帶走的,最後由副官駕著車朝
西方疾馳。剩下的人忽然間成了一盤散沙,無人領導,剩餘不多的士
兵很快地四竄潰逃。克勞斯那一小撮人集合起來,整隊後,軍銜最高
的卻是個上尉醫官和醫務兵中士──克勞斯很尊敬他們,尤其在這緊
要關頭,他們不放棄醫藥箱和下屬的堅持令人動容,但是他懷疑兩位
長官甚至需要機槍的使用說明。大家都同意由一名經驗豐富的下士領
著小隊向西走,執行他們的最後的任務:向美軍投降。他們的敵人是
游擊隊,彼時波蘭境內游擊隊四伏,游擊隊不接受投降,落入他們手
中只有一條路;另一個要對抗的敵人飢餓,即使不顧軍紀四下潛行偷
盜,他們一周能分配的糧食仍舊足以活生生餓死一個農村孩童。
有一天,他們躲在一處廢棄村莊的農舍穀倉,入夜後,克勞斯和
沃爾夫得到命令,藉著黑暗摸出穀倉,分頭尋找糧食。
幸或者是不幸,他們出發後不久,大雨傾盆而下。這場雨是早有
預兆的,雨落下之前,四周的濕氣沉甸甸地等待釋放。對克勞斯而言,
眼前的滂沱雨勢勾起很糟的回憶,彷彿回到俄羅斯平原,雨遮蔽視線,
掩蓋聲音,他們行走在泥濘中,周身沾上沉重潮濕的氣味,混著血腥
和腐敗。伴隨雨聲淅淅瀝瀝,他們在黑暗中潛行,尋找可能的目標,
視線晦暗不明,隱隱約約的,雨聲混雜不規則的聲響──克勞斯停下
腳步,回頭看了沃爾夫一眼,沃爾夫眼底閃著異樣的光亮,看上去和
他一樣驚訝,一股極為不好的預感瞬間湧上。隨時間流逝,那種感覺
益發強烈,雨聲混雜沉重的腳步聲,他幾乎能感覺地面的震動。忽然
間,他喘不過氣。
那道聲響他很熟悉,是軍靴踩踏地面的腳步聲。一路上,他們費
心掩飾這種聲音,不遠處,卻有另一群人正肆無忌憚地走動。
緊接而來的槍聲證實了他們最糟糕的猜想──有一群游擊隊,不
知道人數有多少,他們距離克勞斯所在的位子只隔了大約兩三間屋子,
不到一百公尺。
面對未知的敵人,他們擁有的是兩柄步槍,三十發子彈──
悄悄轉身離開嗎?
克勞斯深呼吸,不斷地深呼吸。眼下他們在逃亡,是的,他們潰
不成軍,是的,他們在執行任務,是的,他轉換心態,是的,他正在
執行任務。他很清楚遇上游擊隊意味著什麼,他們交手過無數次──
沃爾夫和他,他們都很清楚,這時候離去是最壞的選擇,必須有個人
前去探查,另一個人回去穀倉。
他們交換了眼神,克勞斯比對方更快點頭示意。他知道沃爾夫有
三個孩子,卡琳、烏蘇拉和迪亞特,當然,還有他親愛的妻子。克勞
斯看過他那張不離身的全家福,記得他們每個人的樣子。
快走。他用眼神示意沃爾夫。回去警告他們。沃爾夫猶豫了幾秒,
很快地不見人影。
槍響仍舊持續,黑暗和雨聲是他的掩護,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槍響
的來源。聲響來自一間農舍,比他們落腳的穀倉大上許多,農舍門戶
大開,但是能見度太差。農舍旁有個稻草堆,被雨水澆得濕淋淋。他
利用草堆和推車作掩護。
槍聲不斷,規律而果決,他聽見腳步聲,聽見子彈上膛的聲響,
一聲槍響,「碰」一聲,有什麼東西重重落在地上。又是腳步聲。
弗萊德、羅夫、賽巴斯提安……
腳步聲,槍響……身後的牆上有一道縫隙,即使不轉過身,他也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華爾特、萊昂諾,維克多……
槍響持續不斷,稻草堆裡的克勞斯渾身濕透,除了呼吸之外,他
幾乎是一尊淋雨的大理石像,雨水溶蝕他的面貌,肌肉因寒冷而僵硬。
他真心希望自己就是一尊大理石像。
弗萊德、羅夫……
他聽見細微的啜泣,他聽見了,低聲嗚咽,宛如蚊蚋,若是他一
無所覺,那些感受就不存在,但是他聽見了,那種單一的、不可靠的
感受便不受控制地放大。當低沉的嗚咽充斥感官,那個哽咽的人,他
幾乎能看見他,看見淚水一抽一抽地流到鼻孔,再一抽一抽流到咽喉,
克勞斯閉上眼,那張涕淚縱橫的臉龐幾乎就在眼前,直到下一聲槍響,
他不再聽見任何聲音。
弗萊德、羅夫……
他的心臟狂跳,鼻子湊向縫隙,毫無預警地與另一雙眼四目相望,
差點大叫,那雙眼睛空洞洞的,了無生氣,他向前栽倒,側臉貼在地
上,那雙放大的瞳孔與克勞斯四目相望。
羅夫、維克多……
當槍聲不再響起。透過縫隙,克勞斯強迫自己看著地上的影子數
數,計算那裡有幾雙鞋子,腳步雜沓,他推估他們的人數在七到十個
人之間。大門在遠離克勞斯的那一側,游擊隊走出農舍,朝著與他相
反的方向離去,遠離他的同袍藏身的穀倉。
十多具屍體頭部朝下,倒臥血泊,他們都穿著德意志國防軍的軍
服。在克勞斯走進農舍前已經預料到眼前的景象。
他必須立刻回報消息,但是在那之前,他還得做一件事。
弗萊德、羅夫、賽巴斯提安……
華爾特、萊昂諾,維克多……
他費力翻過屍體,將亡者胸前的兵籍牌折成兩半,一一收在口袋,
游擊隊就在附近,他幾乎能聽見他們,也恐懼他們聽見自己,每個風
吹草動都讓他膽戰心驚,幾度想著就到此為止;但是,每當他取下一
塊兵籍牌,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未取下的,已取下的和未取下
的,他認為自己對其他人有責任,這是他唯一能替他們做的。
這件事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到後來他連屍體也不翻了,直接扯
斷鍊子連著狗牌一起拆下,他的心臟狂跳,草木皆兵到了幾乎產生了
幻覺的程度──當他滿頭大汗地拆下倒數第二具屍體的狗牌,似乎看
見隔壁的屍體動了動。
是幻覺。他想。我嚇過頭了。
游擊隊,他得快點結束這一切,沃爾夫,這是最後一個人,他得
快點回去,穀倉,我的弟兄……
他匆匆蹲下身,準備取走最後一張兵籍牌,只是手才碰到鍊子,
底下的屍體突然間劇烈地抽搐起來。
「老天!」他嚇得跳起來,踉蹌地退了幾步,踩到自己的腳差點
又摔倒,爆出一連串咒罵,「天殺、該死的──」
緊接著──該死的──那個死人動了起來!
「死人」翻過身,開始呻吟。
同志……
克勞斯深呼吸,克制拔腿就跑的衝動,「死人」已經坐起身,按
著肩膀呻吟,那裡正汩汩流著血。他理解到發生什麼事,游擊隊處決
完這群德國兵後,沒有檢查人死透沒有,也沒補槍。這個幸運兒沒有
被打到要害,他的左肩中槍,甚至能掙扎地站起來。克勞斯一個箭步
上前扶他。
「我動也不敢動,」他按著左肩,喘著氣:「我以為他們回來了。
」
「你的運氣很好,我們得離開這裡。」
「謝謝你,同志。你叫什麼名字……」
「沒時間自我介紹了,游擊隊隨時可能回來,走──」
「你有看見我的眼鏡嗎?」
「別管眼鏡了!」克勞斯架著人要走,那人卻掙脫開來。「找找,
我的眼鏡!」緊接著他撲倒在地,胡亂在地上摸索,亂撲亂抓,「他
們揍了我一拳,眼鏡飛了,我什麼都看不見,幫幫我,應該就在附近,
找找──」
「別管眼鏡了!該死的──」克勞斯幾乎要跳腳,「我們沒時間
了,游擊隊就在附近──」
「──你不想回家了嗎?」對方的聲音比他更焦急。
克勞斯愣住。那人用力揉著眼睛,「聽著,我是個製圖師──」
他重複道:「你知道嗎──製圖師,你們手上所有的地圖都有我的份,
意思是──我能幫你們跨過奧德河。」
「我需要我的眼鏡,沒了眼鏡我什麼都不能做,看不見地標,辨
別不了方位,找到我的眼鏡,我帶你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