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男的情書
5-03
悶熱的夜裡,呆板的電話鈴聲劃破寧靜。熊南皺著眉頭走出書房,室內電話擺在一樓玄關
處,體現某熊的孤僻毛病:離他越遠越好。
「喂?」慢吞吞地拿起話筒,他的口氣很不友善,不過他的確心情不佳──連續畫壞十張
紙,只要是會拿畫筆的人心情都不會好。
「請問武宣昊在嗎?」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問道。
「不在。哪裡找?」熊南沒好氣地說。
電話一頭的人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是他的朋友,您是房東嗎?請問他什麼時候回
來?」
來者不自報姓名、語速故意放慢、試探性很強、心虛、空有野心沒有實力、有求於人!
熊南滿心不悅地下了一個毫無根據的負面結論。
「他出差去了,過幾天才會回國。你自己連絡他吧,這個電話號碼不歡迎一般人打進來。
」沒等對方回應,熊南直接掛掉電話。
當一個惡房東有其好處:路人迴避。
他心煩意亂,但一向不去深究理由。
心煩的時候伸爪子撓樹木就對了。
武宣昊去德國出差一個星期,到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除了剛到柏林的時候他一邊爆笑一
邊傳回誇張又華麗的遊行照片之外,之後幾天就忙著上班沒消沒息。
回到書房,他重重坐下,把畫壞的紙張都揉成一團拋進字紙簍。
無意識地拿畫筆對著空氣描摹,就跟貓科動物在思索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規律甩動尾巴一樣
,這是他的「人類式習慣」。
也許對武宣昊而言,他不但是異類,更是弱勢者。在這個人類最強大的世界裡,任何一種
生物都可以是人類隨意指定的犧牲品。
他當然見過為了取得熊掌和熊膽的卑鄙盜獵者,端著來福槍對著樹林裡的黑影隨意開槍,
不是為了吃肉存活而是為了奢華的虛假裝飾品而殺害生物。
就算不一竿子打翻所有人類,他也很難喜歡這種大部分時候自私自利、少數善良而無作為
,更多數利慾薰心而不擇手段的物種。
但是武宣昊為什麼會是一個例外?武宣昊對動物是很友善,但絕對比不上隨便一個流浪之
家的志工更友善。
不過,他不是對每一件事情都有複雜看法的生物,他意識裡的黑熊只想要簡單分辨喜歡與
討厭、感覺好或壞、危險與安全。
那麼武宣昊呢?喜歡與討厭、感覺好或壞、危險與安全?
「喜歡」、「好」、「危險」。熊南心想,太危險了。
他走上三樓,懷著某種作賊般的心思,打開空無一人的整齊房間,放任自己倒在武宣昊睡
過的床上。
枕頭和棉被上都沾染了那個人類特有的甜美香氣,他賭氣地咬了枕頭一口,在床上翻來覆
去,怎麼樣都無法入眠。
「快點回來。」熊南把臉壓在他的枕頭上,低聲重複好幾十遍:「快點回來。」
德國首都,柏林,夕陽低垂。
橘紅色天空下,武宣昊手裡夾著公事包和西裝外套,在廣場上奔跑,一連超越過幾名騎腳
踏車的行人,斜紋真絲領帶隨風飄飛。
「哇哈、趕上了。」他在超市門口停下來,喘了幾口氣,心情極好地走進去。這裡的六月
氣溫比亞熱帶的台灣低一點,武宣昊仍然穿著長袖薄襯衫,跑了一大段距離也沒出汗。
雖然柏林是一個非常值得慢慢逛、四處看的好地方,腳下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其歷史意
義,不過,這不是他第一次來,而且超市固定在晚上八點之前會關門。他只好下班不先回
旅館,直接跑到公司附近的大型超市買伴手禮。他一點都不煩惱要帶什麼禮物回去,在德
國,隨便一間超市裡都能看到一整牆的小熊軟糖。
他看到這種軟糖的瞬間立刻靈光閃現──甜膩、彩色、各種水果口味,絕對是家裡那頭熊
的最愛!
拖著賣場推車,將所有看到的軟糖口味各抓好幾包,然後又買了大盒綜合口味的小熊軟糖
,也不忘帶上幾條當地知名的天然有機護手霜和巧克力。結帳的時候,連收銀台的店員都
忍不住對這個大買特買的俊俏東方人多加側目,好奇地問:「這都是你要吃的嗎?」
「是禮物,我來出差,明天就要回國了。」武宣昊看了看她,店員是個大概二十幾歲的紅
髮女孩,臉上帶著可愛的雀斑,笑得十分親切。
「是給朋友還是情人呀?」快到關門時間,店裡沒幾個客人,店員一邊替他結帳大批巧克
力和糖果,一邊與他攀談。
「都有。」武宣昊給她一個靦腆的笑容。
店員從櫃檯裡拿出一個綴金色緞帶的咖啡色紙盒,笑盈盈地介紹:「推薦給你這種,白蘭
地酒心巧克力和一些有趣的小禮物,心形包裝非常可愛,女朋友一定會很喜歡喔。」
武宣昊接過來大致看了看,包裝得很精巧,價格也還在接受範圍內,就隨口答應,「那買
這個吧。」
店員笑容滿面,拿出印有商標的小型提袋,替他仔細包裝,剩下的糖果全部裝進超大環保
袋中,讓武宣昊揹走。
裝滿戰利品的袋子沉甸甸的,他對店員道過謝,走出超市自動門。
走回旅館的路上經過餐車,隨手買了夾火腿和生菜的麵包當晚餐,一邊欣賞著古老的街景
,一邊慢慢咬著食物。
在柏林這個城市裡,有許多用深米色和灰色石頭建造的老建築,經過二次大戰的烽火洗禮
,那種硝煙的痕跡故意被保留下來,看得出這個國家的人們對於歷史記憶的誠摯尊重。
直視殘酷的真實,這種行為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氣。
熊南曾經對他說,他已經活了好幾個百年,走過很多地方,眼見人事變遷,新舊更替,戰
爭爆發又平息。
武宣昊的腳步停在威廉皇帝紀念教堂前方。這座建於十九世紀,模仿文藝復興風格的宏偉
建築,在二次大戰的空襲被摧毀,被炸毀的教堂遺址現在和新建的教堂並列在一起,格外
令人側目。他仰起頭,望著建築正中央的金色時鐘,不禁想,如果是熊南的話,也許還能
指認出舊址缺少了什麼也說不定。
熊南可以說是一名人類歷史上的旁觀者,他不與人互動,保持安靜,在時光流逝裡蟄伏,
像世界的影子。
武宣昊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打算讓熊南繼續當局外人。
他並不是很主動拉著熊南進入人類社會,但他是人類,跟他在一起就會自然而然地結識他
的朋友、參與他的生活,一起吃飯、逛賣場、打掃房子、看電影或逛博物館。他一開始只
是覺得熊南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冷淡卻善良,擁有一套獨特的世界觀,讓他覺得有意思
,可以自在地討論看過的每一部電影和每一本書。
到了最近,他們之間那種親暱感慢慢變強而單純的友情逐漸偏移,那一定是兩人都放任的
結果。
他不得不去思索,如果持續下去,再過一年、兩年、十年,他會希望他是以哪種身分站在
熊南身邊?
知交好友?伴侶?
那再更之後呢?
人類的壽命最多不過百年,他會慢慢變老,最後成為牙齒掉光的小老頭子,然後有一天將
會回歸泥土。
而熊南仍然會繼續以那雙黝黑而幽深的眼眸,繼續看著世界吧。
想到這個可能性,內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彷彿自己把心臟壓在黑暗寂靜的海底,用巨大
的石頭壓住那樣,感到深深的窒息。
不用那一天真正到來,他已經被自己的想像給傷害了。
忍住眼眶酸楚,他仰起臉,靜靜地吐了一口氣,繼續向前走。
因為工作關係,他一年難免到各國出差,他了解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相信相愛的人
一定要是不同性別的組合,他明白族群或者性別差異,根本不是愛人的必要條件。
「要怎麼辦呢……」武宣昊煩惱地喃喃自語。
手裡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提袋感覺變得很重,他苦笑,下榻飯店的大門就在眼前。
「阿武!你回來啦?」艾德帶著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亮堂的飯店大廳,向他招手。
「艾德,你怎麼來了?」武宣昊看見他,隨即揚起嘴角走過去,「難得出來玩,晚上我可
不加班哪,老闆。」
艾德沒有回答他,先是驚訝地盯著武宣昊手上的禮物袋看,又看了看他肩膀上滿滿的戰利
品,隨即移開視線,嘿嘿一笑露出白牙,像是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麗莎不在的地方,就不用上班。」艾德勾起旁邊男人的肩膀,「這我老弟,納文,藝術
家。納文,這我愛將,設計總監武宣昊。」
納文很年輕,應該只有十八、九歲,跟艾德長得只有三分相似,一頭亞麻色捲髮長及後腰
,灰色眼睛,膚色曬成蜜棕色,胸肌和上臂肌肉十分發達,把灰色短袖上衣撐得緊繃。他
身高比艾德高一個頭以上,與其說是弟弟,更容易讓人以為是保鑣般的人物。
「你好,納文。」武宣昊微笑伸出手,納文的身高很高,肩膀也很寬,幾乎跟熊南差不多
,他覺得很有親切感。
納文似乎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他勉強扯開嘴角,大概表示笑的意思,粗魯地抓了一下武宣
昊的手,很快就放開了。
喔喔,他討厭跟別人肢體接觸。武宣昊不以為意地收回自己的手,藝術家嘛,頂多跟自己
家裡那個一樣生人勿近。
把他的戰利品寄放在飯店櫃台之後,艾德立刻拉著他們往附近巷弄裡的小酒館去。
「趁麗莎抓到我之前,一定要喝個痛快!」這個德國紳士指著前方豪邁地說。
「你是不是欠麗莎好幾萬歐元?」武宣昊無奈地搖搖頭,「為什麼總避著她?」
「唉、這你不懂,秘書跟時鐘一樣,都是用來提醒自己面對現實的科技工具。」
穿過好幾條無名小路之後,艾德終於推開一間不起眼小酒館的木門,一邊神秘兮兮說道:
「當然我欠她……」
「哈,拜託你不要告訴我,我不想被當成共犯一併列入追殺名單。」武宣昊半開玩笑打斷
他的話,伸出手輕抵住木門,用動作和眼神示意納文先進去。
納文訝異地盯著武宣昊。真斯文的一個人,在暗紫的夜色下,青年臉上溫潤透明的笑容,
散發著某種月光般柔和的氣質,他覺得很漂亮。
武宣昊悠悠哉哉地跟艾德找了張桌子坐下,拿菜單點氣泡水。
「納文,你吃過了嗎?」他翻著菜單,順口問坐在對面的年輕人。
「嗯?」納文一愣,「不。」
「那點些東西來吃好了。」武宣昊把菜單遞給他,單手撐著臉頰,笑問:「你跟艾德長得
不像呢。你比較像母親?」
印象中有看過艾德父親的照片,是一位留鬍子的紳士,跟艾德一樣是金髮藍眼。
「我們不是同一個媽生的欸。」艾德從吧檯拿了三大杯啤酒擺在桌上,自己坐下狂飲一大
口,「哈,這裡的啤酒實在順口。」
「這樣啊。」武宣昊表情尷尬,印象中艾德的父母都健在,那……
「我親媽早就跟我爸離婚了,納文是現任老媽生的。我爸很行吧,竟然把得到女明星……
」艾德擺擺手,豪邁地解釋。
幸虧艾德不介意。武宣昊鬆了口氣,爽快跟這對年齡差距頗大兩兄弟乾杯。
「這小子沒事就悶聲畫圖做雕塑,用中文來說,就是個阿宅,」艾德喝得兩頰發紅,指著
悶不吭聲不斷喝啤酒的弟弟說,「非得要他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不可。」
阿宅……武宣昊立刻想到熊南,一臉笑意,「這沒什麼不好,藝術家嘛,總是有自己的堅
持。」
艾德仰頭飲盡,把啤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敲,「阿武,工作狂嘛,總是有自己的堅持。我手
下那團人對你實在讚譽有加。嘖嘖,拜託你不要自己開公司挖角我的人才啊,哈哈哈!」
「你哥喝醉了,」他對納文輕輕一笑,解釋:「這人酒量不好。」
「你說誰…嗝……」艾德抗議。
納文拿起桌上的空葡萄酒瓶搖了搖,又從桌子底下拿出威士忌瓶──同樣是空的。兩個清
醒的人對視一眼,什麼時候喝掉的?
「唉,跟我工作壓力就這麼大?到了一下班就逃避現實的地步?」武宣昊嘆氣。
「他失戀了。」納文說。
武宣昊愕然,「啥?對誰?」
納文沉默地望著他。
「嗯,艾德喝成這樣,是有點反常……」武宣昊一手撐著臉頰,同情地看艾德拼命地自己
滿杯再仰頭飲盡,也不勸阻,「應該是很喜歡的對象喔?」
「我看了也覺得很不錯,脾氣很好很溫柔的人,可惜對他沒意思。」納文看著武宣昊漂亮
的側臉,緩緩搖頭。
艾德已經喝到完全聽不進他們的對話了,武宣昊無奈,他的德文學得不怎麼樣,也沒注意
納文提到「他」的時候,用的是陽性詞彙,他拿起氣泡水杯,好奇地問:「追了很久?」
「不確定,我哥應該是單戀。他今天本來想約那個人出去,卻發現對方心有所屬。你別看
他這樣粗神經,其實是對感情很純真的男人。」納文看著他半晌,忽然咧開嘴笑,「算了
,很多事、很多人,都不能強求。」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然看得這麼開。果然是兄弟。」看著納文臉上跟艾德一個模子印
出來的酒窩,武宣昊笑嘆。
「不,我也有私心的。」納文盯著他看,認真地說:「我哥跟我差了十幾歲,從小就比我
那風流老爸還照顧我,如果他能如願跟所愛在一起,我絕對支持。……可惜。」
艾德繼續牛飲,桌上的酒杯滿了又空。
納文意外地放任他哥喝酒,武宣昊只好幫忙收拾酒杯,順便勸艾德喝慢一點,徒勞無功也
得勸,他不想少一個老闆。
這不是武宣昊第一次跟艾德喝酒,卻是第一次看他喝到全然不節制。
「我想,幫他叫個計程車吧,他快要失去意識了。」望著連杯口和杯底都快分不出來的艾
德,武宣昊無奈看了看錶,已經過了兩個小時,竟然還沒喝掛,這男人有酒國英豪的潛力
。
「我送你回旅館,你應該不認得路吧?」納文問道。
「不認得,但你還是陪你哥吧,他醉到快不能走路了,這樣不安全。」武宣昊亮出手機地
圖,「我靠衛星導航就行了。」
納文笑了笑,「算你有義氣。」
「那當然,改天見了。」武宣昊站在酒館門口,目送那兩兄弟坐上計程車,肩膀突然被人
用力一拍。他回頭,看見高大而且殺氣騰騰的店員插著腰舉著一張帳單。
「先生,你們還沒付帳。」店員白眼他。
「………好。」武宣昊看著收據上的巨大金額,苦笑著拿出信用卡。
這對可惡的兄弟倆!熊大我好想你啊……
忍不住期待那班波音747帶他快點飛回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