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對方有些無奈的離去,JR在心裡又暗歎了一口氣。
第一天上班,認識新環境的時候,理所當然的是小孟帶JR,儘管其實孟凡也是到
這一天才知道他叫做「季宇」。
很安分聽話的乖乖跟著孟凡四處學習,就像個初次見面的新人面對前輩的態度,
認真的把份內工作好好完成,也不會刻意的跑去廚房找孟凡,但是,慢慢地,他還是
漸漸地,又多了解了對方一些。
他叫做江孟凡,大自己一歲,獅子座。
他有著開朗陽光的一面,工作之餘和工讀生阿布總是一搭一唱的嘻笑玩鬧著。
他員工餐的拿手菜是紅燒肉,尤其是可以把油膩的肥肉做得爽口滑嫩。
他喜歡狗,幾乎每次上班都能看到他和大廚養的狗玩耍的畫面。
他是新竹人,不過自己住外面。
每一天,就像是多得到一塊關於他的拼圖,原本不知道也沒有特別想知道的事情
,在每一次的相處中,一塊又一塊的拼了出來,漸漸,在季宇的心中成形。
但是,那沈鬱雙眸附近的拼圖卻怎麼都找不到,在餐廳的他活潑得就像是從來不
知道寂寞為何物,沒有一天看到的他不是笑著的。
他不懂,為什麼這樣的一個人,會有那樣矛盾的眼神?
這樣一個開朗活潑的他,為什麼會露出那樣寂寞孤單的神情?
季宇也不是不曾感到寂寞,也看過形形色色的寂寞男女,但是沒有一個這樣的,
讓他愀心。
經過這些日子,小孟也不再像初來時那樣對他充滿戒心,張牙舞爪的拒絕他的靠近
,隨著他一天天和大家越見熟悉,小孟也慢慢地,就像個一般朋友似的,會和他聊天、
玩鬧。
就像,他們從來不曾肉體相纏,真正只是初識的朋友。
「季宇,你可不可以送小孟回家啊。」
季宇回過頭去,看到孟凡已經醉倒在餐廳的沙發上,今天是他們餐廳聚餐的日子,
大家決定在餐廳自己烤肉、調酒,不大會喝酒的孟凡被狂灌,終於醉得不省人事,其他
人,剩下的人除了自己從小練出了海量,還有阿布是女生酒量又頗好之外,都醉成一片。
沈吟了一下,發現自己其實也不知道孟凡住哪,不過想來就算帶他回自己住處一宿
也無妨,就答應下來。
搭車帶著完全睡得不省人事的孟凡回家,除了要搬個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實在
有些沈重之外,他醉倒後倒是十分乖巧,沉沉的睡著,安心得就像是完全沒有防備。
走回自己房間他也已滿身大汗,將人安置在自己床上,然後沖了個澡,走回床邊,
發現剛剛原本是被自己放平躺著的對方把自己縮成一團,手慢慢纏上肩膀,整個人像隻
煮熟的蝦子一般,紅通通地緊緊蜷著。看到這樣的他,季宇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疼,皺
了皺眉勾起唇笑著搖頭。
輕輕把他扳平,取來溼毛巾為他擦洗頭臉,然後,解開對方的廚師服,褪下,再輕
柔的擦拭衣服外的身體,不算壯碩的他,手臂十分結實,想是因為做了很久的廚房工作
吧,這樣想著,他突然發現孟凡的右手上有幾道新舊不一的淡淡傷痕,有些像是歷時已
久的割傷淺疤痕跡,有些是還泛著紅腫的新傷,淺淺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
若是割腕絕對不至於這麼淺,但是這樣多的疤痕,當下一定是十分疼痛的吧,到底
是怎樣的心情,會讓他想要這樣傷害自己?撫上孟凡的手腕,他的眉皺得更深了。
腦中浮現去年他在自己身下扭動時的情狀,沒有作好潤滑就硬是要納入自己的動作
此時又鮮明的浮現。
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為什麼要讓自己疼痛?
他想起最近看過的一本書,說到腦內有一種類似制動閘的機制,所以當麻癢難忍的
時候只要用痛楚就可以壓制,腹痛的時候如果撞傷,那就會減輕腹痛的感覺。
因為一次只會注意到一種強烈的感覺,所以無計可施的時候或許可以用這樣的手法
轉移注意力。
coldpain、cold、pain。冷、痛,還有類似的寂寞。
所以他這樣做,也是為了忘掉寂寞嗎?
凝視對方一陣子,看他又自己自然而然的蜷成一團,季宇嘆口氣,為他蓋好被子後,
走到桌前,開了電腦,一夜無眠。
早上要出門上課的時候,孟凡還是熟睡著,他將水、醒酒藥,還有阿斯匹靈放在床
前的小几子上,留了張紙條給他才有些不放心的離去。
"桌上是醒酒藥跟阿斯匹靈,餓了或渴了冰箱裡還有存糧,我去上課馬上回來。
季宇 "
孟凡醒來後,有些疑惑的坐起身,看到那張紙條就又睜著眼躺回床上。
上完課立刻趕回家的季宇一開門看到的就是他那樣雙手環抱著自己,睜著雙眼卻沒有
聚焦的望著前方,像是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又顯得茫然無助的空洞眼神。
那瞬間,他似乎懂了。
他為什麼傷害自己,他為什麼蓄意讓自己疼痛?
哪只是為了忘記寂寞,短期的孤單或許足以讓人寂寞狂亂,但他這樣的茫然麻木卻絕
對是長時間累積下來的,哪怕只是輕微的傷害,一定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淺淺的疤痕,一道
又一道的傷口,讓他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心麻木了,身體的痛又算什麼?不過只是確知自己還活著的手段罷了。
身體會痛,痛了,就會覺得活著。
「起來了呀?」僅只是陳述事實的問句,他邊說邊走近床前蹲下,
「要吃飯嗎?」
目光慢慢聚焦到面前的人臉上,輕輕嗯了一聲。
「你再休息一下,我買回來。」
等到他買了午餐回來,對方又已閉上眼睛睡起來了。走近他,手輕撫半長的頭髮,
考慮要不要叫醒他吃飯,看他這樣安安穩穩的睡著,有種......終於卸下面具的輕鬆感
,倒是有些不忍叫醒他。
他可以理解那種用疼痛來"感知自身"的心情。
曾經,他覺得活著是很無聊而機械化的事情。
這樣日復一日幾乎沒有變化的生活,幾乎要把他所有的知覺消磨殆盡,不變的上課
、下課、唸書、補習,用著一樣的頻率過日子,被極限壓縮的生活滿滿的都是不得不做
的事情,就算脫離了所謂的填鴨式教育的國高中,進入大學、工作領域,也還是陷在與
大部份人相同的生活裡,沒有「自己」。
倫理、責任、期望、層層堆出了自已,但是這樣的自己,自由意志在哪?
他知道自己是怎麼被堆起來的,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樣。
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在這樣的生活中變得麻木,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和疼痛
感相同強烈的麻木,唯一的不同只是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只知道有某種東西正在噬咬著
自己,但是卻完、全沒有感覺。
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覺會更強烈,因為整個世界只有自己,但是,卻沒有辦法
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那一陣子,他每天都會去家附近的學校跑步,不是那種鍛鍊身體的長跑,而是一路
衝刺,直到喘不過氣來,直到手腳發軟,直到再也無法前行才停下。
似乎要那樣才能夠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
整個肺拼了命的收縮鼓動著,血液吶喊沸騰著在周身流竄,全副身體叫囂著想要活
下去,想要得發疼,然後他才知道自己活著,他知道這副身體想要活著。所以他不能死
,不能僅僅因為對於活著沒有執著而死去,他要、活下去。
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要活下去。
孤獨,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更不喜歡人群,尤其討厭一群人聚在一起時,極度
缺乏決斷和判斷力的低智表現,空泛的話題,無意義的討論時常讓他感到不耐,僅需要
一點點的煽動催化就會強烈的改變群眾情緒讓他厭惡,於是他漸漸的,被迫學會了享受
孤獨。
不去抗拒它,將它當作一部份的自己,孤獨,也正是完全的自由不是?
於是,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他停止了掙扎。
只要把一部份的自己好好的埋起來,就可以假裝不再感到孤單,不再覺得這個世界
空虛得令他感到寒冷,說是振作也好,說是蛻變也好,其實他更覺得那天起,某部份的
自己被活活埋葬,因為只有捨棄那部份的自己才能夠好好的和自己相處,才能夠好好的
欺騙自己,然後以一種眾人眼中成熟的菁英樣貌生活著。
儘管在人群中周遊,他也習慣了冷眼看著,跟人保持著禮貌的疏離,即使置身於群
體,但是卻把自己的心隔離起來,獨酌著那份不被任何人看見的孤獨。
好好的處理生活,好好的唸書,好好的與人交際,甚至好好的鍛鍊身體,從事興趣。
但是學會了和自己好好相處,並不表示他不渴望脫離孤獨。
而能夠相知相守的伴侶又豈是那麼好找的呢?尤其在這個圈子裡,要找到靈肉契
合的對象太難,太少機會可以在交往前認識對方的生活,所以交往顯得薄弱難以堅定,
要上床性交容易,但是又有多少人願意分享靈魂深處的震動,又有多少人曾與他有相同
頻率的震動?
最後他索性只找床伴,單純的紓解慾望就好,不談感情,不介入生活,玩過就散。
絕、不、留、戀。
以前的自己絕對不會多問關於對方的事,更不可能做出像現在這樣出格的事,總是
冷漠嘲諷的看著這個世界的自己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在意這個人了呢?又為什麼?是因為
好奇?好奇他身上的矛盾為何而生?從他的矛盾中看到了自己曾經有過的掙扎與痛楚?
他不知道,太久沒有和深處的自己說話,他記得那份疼痛,卻忘記了細節。
太嫻熟於扮演一個正常的人類,所以幾乎要忘記了自己曾經的模樣。
直到他終於看到一個扮演得不夠熟練的人,被那些裂縫中顯露的脆弱吸引,然後不
由自主的靠近。
「你回來了啊......」睡眼惺忪的皺著眉頭說,看起來頭很痛。
「你才是......終於醒了呢。」收回思緒,他笑著對床上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