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應景(?),請慎入(?)**
這世上沒人比你更懶散了吧。
認識他的人常常這麼對他說。
雖然不喜歡被負面用語來形容,但其實他覺得能夠懶散還是一種福氣,至少被大
家說成懶懶散散的他還能有收入過活,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件美好的事,因為他是
個非常容易滿足的人。
當然,這句話也是許多人對他的評價,在知道自己的工作與志向之後,用著頗為
不自然的表情評斷著。
以他二十來歲的年紀,當保全員似乎太過年輕了些;再看他大學畢業的學歷,就
算大學生畢業生在路上隨手抓上就是一大把,但會當保全員也應該算是稀奇。
行行出狀元的時代,只要是靠自己的勞力來養活自己的職業,都不應該有什麼高
低之分,所以他一直認為保全員這個工作不應該是個在談論時都得面帶尷尬的職
業。
想想,有制服可以穿,讓他回味當學生穿制服的日子;不需要什麼專長,無所事
事地四處閒逛就有錢賺;晃悠間更可以看盡一種米養的百樣人──再也不會有像
保全員一樣,能如此輕鬆地能得到物質上金錢的滿足與錢買不到的人生百態,還
有比這個職業更酷更划算的嗎?
於是,他忘了他何時便立下了這個志向,只知道大學畢業後,這個願望就輕鬆達
成的程度還令他吃驚──看來他還真受老天眷顧,他人得花上一輩子去完成夢想
,他卻能夠在年紀輕輕時就完成,雖然繞了些路也付了點代價,可現在他可說是
別無所求了。
就算嚴格說起來,目前的工作和他當初所想的有著許些的差距,那就是他當初千
想萬想就是漏想到的醫院保全員。
可以享有比當初所想的養活自己還更多的收入,這算是屬於醫院內編制員工與外
包保全公司的差別;他還是可以沒事四處溜躂,而且看到的何止人生百態,已經
是更高一層的生老病死了。
不說什麼,眼前就有一個。
幾個醫護人員自六人病房中推出張病床一面說著要人讓讓道,從他們圍成人牆般
的陣勢來看,就知道躺在病床上的已經是非我族類,這是他幾次閒晃下來累積的
經驗。不過這次的陣仗倒是比往日來的大,那也多虧了那些不是穿著制服的非醫
護人員了。
他會這麼想,是因為那些人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不像是病人家屬,一時之間竟不
知該在心中如何稱呼他們。不過以他閱人無數的雙眼來看他們與「病人」微妙的
關係,說是仇人還來的貼切。不然怎麼會在人生走到最後一刻了還不想給個清靜
,以那種讓活人聽了都不禁皺眉的音量在身邊叫囂,是現在已不流行用眼淚,而
改用兇暴的方式喚醒對方還來的有用嗎?
可能是他這身非白色的制服太過顯眼,讓那被叫吼人群圍繞而寸步難行的醫護人
員沒多久就覺察到他的存在,一一拋出求救的目光。
他聳聳肩,一臉的愛莫能助,因為他的耳朵對那些叫鬧聲的內容顯然更有興趣。
「他不是你們的兒子嗎?怎麼現在說到付個醫藥費就翻臉不認人了?」其中一位
以年紀上看不出會有如此尖銳嗓音的婦人叫著,「怎麼?賴上我兒子,死了也不
放嗎!」
「這種不肖子不是我兒子!我沒有那種和男人搞在一起的兒子!」中年男子說的
氣憤,一個拳頭差點往前招呼了去,「你兒子幹這種丟人事難道就光彩了?」
哎喲?他聽到什麼了?比起「和男人搞在一起的兒子」這句話,他吃驚的竟然是
這些人與病人間的關係。如此惡狠狠地連個最後安寧也不肯給,在耳邊盡出重話
詛咒的,還真的是家屬。一字句彷彿把可斬斷一切的利刃,將不知幾世修來成為
親子的緣份都想斷的一乾二淨,多麼可怕的詛咒啊。
想至此,他全身突地打了個冷顫。他明白這並不是因為大家推擠間,讓本已蓋上
被那已安息的蒼白臉孔入了眼的關係。
他其實認得這張臉。
雖然原因又想歸功於他的閱人無數,但不得不說已經病到常人都看的出來的虛弱
程度,還只由人背著奔直衝醫院大廳,連醫院外斗大的急診二字都沒看到,眼裡
什麼也看不見般的在院內橫衝直撞的人,想要不記得也難,伏在那人背上不停咳
的血還染紅了院內的花崗石地板,讓清潔人員忙亂了好一陣子。
沒想到那時尚存一息嘔著鮮血的人現在就……
他唔了聲,禁止自己再想下去,還不自主地稍稍向前彎了彎身子擺出道歉的姿勢
,而後像是看準了時機似地側身閃進人群之中,一面順手將被子重新蓋上那毫無
血色的慘白面容。
「這裡是醫院,請勿喧嘩。」他口吐貼在牆上標語般的話,用身子隔開病床與人
群,像是想給死者一個清靜般,連說話都刻意放低了聲量。
這或許是有種心虛的成份在?在聽到自己感興趣的事後才出面盡盡保全人員的職
責,想來都忍不住覺得自己實在狡滑。
一陣混亂間,他感受到了不遠處投射而來的目光,那目光的主人正做著和他方才
一樣微微向前傾身的動作。
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大家說他傾身的動作就像是因為個子高而習慣性駝背,要說那是道歉根本感受不
出誠意,但眼前那比自己個頭還高的男人做出看似如此輕而易舉的舉動卻能讓他
覺得好卑微。有如千言萬語卻只能化為一個傾身的卑微。
啊,其實他也認得這張臉。
就是那天在院裡狂奔的無頭蒼蠅。
誰說大夜班可以盡情睡覺的,經過方才那些人的折騰下早就睡意全消。他動動酸
痛的頸子想著。若真要比較,他還比較喜歡排白班,只有白班才可以看到許許多
多的人。
他並不是個特別喜歡與人接觸的人,他只是喜歡享受在一旁觀察人們一舉一動的
樂趣,像是在看電影,活生生也絕對不可NG的電影,多麼刺激。也只有保全員有
這種專利,光明正大盯著人看的專利,當保全還真不錯啊。
只是看看時間,他上班時間才剛開始呢,想想毫無睡意的現下,又沒有人可以滿
足他的觀察欲,該用什麼來打發時間才是重點。
才正想著該帶筆記型電腦上網找新聞曾經報導過真人實境錄影實況的網站,過過
看人的乾癮也好,沒想到桌上的分機電話就像是收到他內心無聊電波似地響了起
來。
「喂,警衛室。」
嘟嘟嘟嘟……
他看看聽筒。怎麼就給掛斷了,至少來點聲音吧?
才這麼想著,分機的又適時地響了聲。
「喂,警衛室。」深怕斷了線地馬上接聽。
嘟嘟嘟嘟……
他再看看聽筒。又斷線了。這人也太沒耐心,不過才響個兩聲也不願意等?
這不是惡作劇,他敢肯定。院內的人忙到不可開交,就算有些是忙著偷閒補眠,
就是不會有人閒到與他玩這種把戲。他不死心,甚至將手預備在話筒邊不到五公
分處。
如呼應期待般,分機響了,但卻只響上1/2秒,留下螢幕上閃爍的來電分機號碼
。
「2944?」
那不是往生室嗎?他想。
這下他有理由去閒逛了。就算往生室裡想必沒有活人可以供他觀察。
院內為響應節能,入夜後便進行限電管制,將許多廊道的燈全關了,讓手拿手電
筒巡邏也變的像是在進行刺激探險。看,又多了個當保全員的好處了。
鄰近棟病房大樓的微光隱隱透過來,印照著在其中稀疏往來的護理人員被拉長身
影,配合著耳邊傳來一陣陣如呼吸般的空調聲,就像暗處真有巨大怪獸蟄伏其中
,等待時機出現──
等一下,以只該開一台的空調而言,這聲未免也太大。
打開往生室的門,空調聲正伴隨著滴水聲從其中不停流洩而出,走進一看,四台
空調齊開的威力足以讓他起了寒意,顯然是年久失修的管線亦開始抗議般地下起
了小雨,有些一點一滴地滴上了地面成了小水窪,有些甚至正順理成章地往沒關
攏的冰櫃小縫裡跑。
他其實不是個膽子大的人,只是心裡並沒有害怕的感覺罷了。或許是因為看到那
冰櫃外所貼的名字吧。
不久才前被難堪的叫罵聲送進來,現在卻還因為這水聲而得不到清靜。
「糟糕。」
他本是想說聲可憐,但卻覺這話實在不怎麼好聽,就像他討厭周遭的人自作主張
地以懶散來評價他,並希望他過著「大家」所說的積極生活一般,可他卻也沒想
到為了趕緊伸隻手接住那水滴而講了也不那麼好聽的字眼。
還沒思考他為何如此做時,另一手已然下意識地拉開了冰櫃,一顆水珠正順著那
蒼白的臉蛋上滑過,那落下的位置讓人有種正在哭泣的錯覺。
很難過吧。生前歷經那樣嘔著血的痛苦,死後面對著那樣的難堪。
他伸手拂過那滑落冰冷面頰的水珠,直至天花板再度滴下水時,才驚覺什麼似地
緊緊地關上冰櫃,噙在嘴邊的似乎是聲抱歉。
看了看周圍與掌心的冰冷,他關了其中三台空調,止了呼嘯般的冷風而回歸安靜
,脫下帽子代替手掌接住水珠,刻意走出往生室才拿起無線電輕聲地道著,「幫
我拿工具箱來。」
還不等同事透過刺耳電波傳來聲音擾亂此處的寧靜之前,他便低聲補充,「到
2944。」
事實上他幾乎忘了原來他有修修水電的本事,以他那半路出師的能力,也讓水幾
乎滴滿了他的帽子。
不管是什麼都是東學點、西學點,然後什麼也不精。他記不起是誰先和他說的,
但他頭一次覺得其實「大家」說的話也挺有道理。
不過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也不想改變,就在回到了警衛室時,接到了通顯示
著2944的分機電話時更這麼覺得。
『謝謝你,我暖和多了。』
這下可終於讓他接到電話了吧?他想。「哦,不客氣。」
幹保全果然很不錯,那聲感謝還真受用。不管是誰說的。
包括與白班同事下班交接前,他帶著跑上身的睡意,矇矓間閃進眼留住他的男子
所說的。更何況那男人是第一個對他卑微傾身的人。
「啊,那個無頭蒼蠅。」不僅酒精可以讓人自主神經失序,睡意也有同樣效果。
男子一頓,隨即才又恢復了原來的冷面孔。「總之,他托夢要我一定得過來謝謝
你,因為他從小就很怕冷,連夏天也要穿好幾件衣服,現在在那裡……」
「哦。」淡淡地應了聲,心頭想著不知夢中的他看起來是否健康,不再毫無血色
?
「抱歉。」像是見到他毫不訝異的表情,反而讓男子覺得不自在地咳了聲,連接
下來的話在心裡似乎也有些多餘,「他很怕會嚇到你。」
他回應男子的笑中盡是睡意,難得有讓他不想觀察人的時候。其一就是像睡蟲上
身之時,其二就是遇到他實在不想觀察的人。
當然會有這種人。
「辦公室在滴水。」滿是水的寶特瓶就這麼碰地一聲放在警衛室的桌上。
「哦。」他撐著面頰,雙眼盡是看著瓶中水印照出自己變形的臉孔。
「你不會想讓我拿一打給你觀察直到總務銷假回來吧?」
他抬眼,觀察自己真沒意思。「我是保全員。」不是總務也不是修水電的。
「我是你老闆,院長的兒子。」
他想他雖然不想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不過改觀察往生室的朋友們似乎比較可親
一點。
至少會說謝謝,不會挑眉地宣告自己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