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養皿裡躺著一個萎縮發黑的頭骨,裡頭蠕動著不知名的蟲子。亡靈法師挑出一隻肥碩的
蟲,將它丟進研磨缽裡搗碎;他順手接過新來的僕人遞過來的水晶試管,將黃褐色的蟲汁
倒進去,正要開始處理魂魄石時,才發現那封存著陳年靈魂殘渣的石子已經被磨成粉末盛
放在加熱用的小盤子裡。
他瞇起眼睛,望向自己新來的僕人。
因為亞肯特再三保證,他才讓他踏進實驗室,試試他的深淺──沒想到還挺像一回事。
「我說過會讓你滿意。」他新來的僕人一臉若無其事,一面啟動加熱器一面說:「我曾經
當過法師助手……在我被告知自己沒有才能之前,還打算成為大法師呢。」
此刻,亞肯特已換上水藍色的袍子。他的動作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但用的卻
是標準的程序,那模樣比起戰士更像個法師──但又太散漫了些,尋常法師是不會用這種
態度對待施法的,包括法瑞斯特;他們一向專注且仔細,畢竟在魔法的領域,一個微小的
錯誤就可能引發嚴重的後果。
哦,很好……法瑞斯特陰測測地冷笑,他喜歡猜謎,這會增加他的實驗慾望,避免他一不
小心就把自己要用的材料餵給食人花當零嘴了。
他將魂魄石加熱,直到不詳的黑煙裊裊升起,薰陶其上架著的蟲液,亡靈法師看著試管裡
翻騰的液體露出滿意的微笑。
「你打算把魔心蟲用在哪?」亞肯特冷不防地問。
想不到他還是個識貨的。
亡靈法師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後摻上了危險的味道,但他馬上把那情緒壓下來。
「這是我的傀儡藥水的配方之一,用來加強控制。」法瑞斯特盯著僕人扭曲起來的臉,笑
得分外邪惡:「哦,放心,在你成為我的正式僕人前不需要這個。」
「如果你真的那麼做了,你會失去我的。」亞肯特說。
「失去?啊,瞧瞧你短淺的目光!我會得到許多有用的副產物,再加上一個完美的僕人!
」
亞肯特不屈不撓地盯著他,「我會死的。」
「所以?」法瑞斯特露出奇怪的表情。「別擔心,你會死得很有價值……比你那些蠕蟲般
苟活的同類有用得多,我保證。」
「你可享受不到我煮的茶和貼心服務了,」亞肯特說:「我還能給你排遣寂寞呢。」
「你沒見過我的廚子嗎?他還時不時研發新食譜呢。」法瑞斯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你在求饒,一般人都不太想被改造,我差點忘了這個。但這不成問題,到了那時候
你就會了解,成為我的僕人是你的榮幸,你會為此感激涕零。」
「你總是這麼瘋狂嗎?這樣做你能得到什麼?進行這種慘絕人寰的研究,成為全人類的公
敵──總有一天會有人殺死你,或者你會被自己的魔法反撲,一個人孤獨地死在這裡。」
法瑞斯特大笑起來。
「啊,凡人的幽默感總是如此讓人驚訝。」他說:「你覺得我會怕死嗎?」
他溫柔地望著冒泡的蟲液,添了些乾燥骨粉進去,液體馬上化為濃稠的黑色。
「不,死亡不足為懼,可怕的是庸庸碌碌,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如同牲畜一般的活著。」
他輕聲說。
亞肯特臉上浮現出無奈的表情。
「這些東西,真的讓你那麼快樂?」他問
「當然。所有事都在掌控之下,我無所不能──我支配這座堡壘的全部!」
亡靈法師將滾燙的魔心蟲汁倒進水晶瓶裡密封起來。然後他從房間角落取了另一個水晶瓶
,裡頭裝著微微冒泡的淡青色液體。
他轉向亞肯特,咧開了個邪惡的笑容。
「你不用對我做什麼,我也會受你支配。」亞肯特快速地說。
傀儡師獰笑著一手抓住亞肯特的脖子。
「來吧,讓我看看你的身體資訊……」他柔聲說,將水晶瓶抵在僕人唇上。後者沒多作掙
扎,只是靜靜盯著亡靈法師,順從地張開唇,讓淡青色的混濁液體滑進口中。
瓶裡的藥水盡數滑進他的喉嚨。亞肯特伸出舌頭,舔去瓶口殘留的液體。
法瑞斯特馬上放開了手。僕人如此聽話,他卻沒有預想中的愉快;輕微的不適感覺在心裡
升起,在接觸到僕人直勾勾的視線時變本加厲。
「閉上眼睛!」他出聲喝道。
亞肯特閉上眼,睫毛乖巧地伏在深邃的眼皮摺皺下。法瑞斯特不自覺盯著看,過了好一陣
子,才大夢初醒般揮動手中的法杖,開始念動咒語。
魔法能量從皮膚鑽入,融進血液裡;浸泡消化系統中的藥水隨著法術蒸騰,漫延到四肢百
骸,回應外來者的魔力呼喚。亡靈法師細細感覺這具身體的資訊細節,在心底給這次的新
材料分級。
「平庸的體能與資質,各方面都不突出。」他無情地評斷道。
「當然了,我只是個醫務兵。」亞肯特聳聳肩。
「肌肉適中,身材標準,體質健康。」法瑞斯特繞著他緩步行走,從不同的方位檢視。「
總體來說不優秀,但屬平均品質;以容器而言則是上上之選。」
「謝謝誇獎。」亞肯特說。「但我向你保證,我作為助手會比作為材料有用的多。」
「也許吧。」亡靈法師皮笑肉不笑地說。
亞肯特也露出了微笑—真誠的發自內心的—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那是你的習慣嗎?」他問。
「什麼?」
「開頭的簡易抑魔咒。」他頓了頓,「這是很好的措施,能避免法術失控誤傷到別人。剛
才的法術對你而言應該不成問題,但你還是用上了,表示你一直以來都這樣做,很好的防
禦性施法。」
亡靈法師放下法杖,玩味地盯著他。「 哦,醫務兵……」
「我說過我當過法師助手,自然也聽得懂簡單的咒文。你該不會認為我光憑包紮技巧就能
加入討伐軍吧?」
當然這也有可能,畢竟他們太缺人手了。亞肯特在心裡補充道。
「又一個妄想成為法師的凡人,讓我猜猜……你念過海瑞金法師學院?」
亞肯特不禁露出苦笑。
再也合理不過的猜測──同時也是再也惡毒不過的諷刺。
海瑞金法師學院,全大陸學員最多、畢業率最低的正統法師學校。他的特殊之處並不是來
自於多困難的訓練或多嚴格的審查制度──僅僅只因寬鬆到不可思議的入學條件。
你不需要天賦異稟,只需要一大筆錢──比其他學院學費貴上許多的錢──以及能夠說服
面試官的強烈入學慾望,你就能進入這間號稱「有教無類」的學院就讀。
然後,能不能畢業就看你的本事了。
因此,海瑞金學院素有夢想摧毀學院的別名,並且備受抨擊。照反對者的說法,學院創辦
人卡茲莫卡‧海瑞金簡直是個無良商人,將法師教育商業化並高價販賣,給予無資質者希
望,賺走他們手中僅有的最後一分錢—行徑和詐騙沒有兩樣。
「是。」亞肯特乾脆地承認,「也許我還是你的同學呢。」
法瑞斯特聞言斂起笑容。
傀儡師在口舌之爭上犯了個愚蠢的錯誤──眾所皆知,讓全世界聞風喪膽的傀儡師法瑞斯
特,就是海瑞金學院畢業的。
他只是沒想到。因為求學時光已離他太久遠,也因為他早已擺脫了母校的包袱,以應屆第
一名的成績畢業,並得到大法師泰利斯的大力提拔。
沒有人會懷疑他的魔法天資。當然,也許還是有──如果他真的有資質,何必選擇最貴的
一所學院就讀?法瑞斯特並非望族出身,沒有結交權貴的考量,術法之國內首屈一指的托
里斯金學院 或者是東方大陸的冰蘭魔法學院 以神聖魔法聞名的塔爾洛薩聖職者學院
……對於真正的法術天才,他們去念這些赫赫有名的學院甚至不需花一毛錢。
「許多人說,從你學生時代起,就與惡魔做了交易。因此你獲得了無上的力量,卻也失去
了靈魂。現在的傀儡師法瑞斯特,只是個惡魔,批著那曾經光明的皮囊。」 亞肯特說:
「但你念咒前仍會加上那段拗口的抑魔咒變體,多耗費心神調整後續的咒文避免造成干擾
。」
他湊上前,探究地盯著那雙灰暗的眼睛。
「那是這具身體的習慣作祟嗎,法瑞斯特?」
外來者靠得極近,屬於生者的溫熱吐息拂在長年冰冷的皮膚上;傀儡師忍不住舔了舔乾燥
的唇。
「你勾起了我的回憶。」他輕聲說:「他的靈魂的確很美味,在我的口腔裡掙扎,像活跳
跳的血肉……然後我剖開他的頭蓋骨,吸食他搏動的腦漿。他驚恐的臉看起來,就像你這
樣可口……」
亞肯特笑了起來。「你說謊的樣子真可愛,法瑞斯特。」
傀儡師扶在法杖上的手指動了動。
空氣中的能量震顫了一瞬,像一枚葉片偶然飄落。亞肯特感覺到左耳流下一股熱意,他看
著傀儡師伸出手,直到熱辣辣的耳際被撕起一小片皮肉,他才後知後覺地叫了一聲。
法瑞斯特愉快地瞇起眼睛,他享受著獵物震驚的目光,將指尖的血腥味含進嘴裡,緩慢地
將那片組織嚼碎。
「傀儡師不需要說謊,」亡靈法師柔聲低語:「你很快就會知道這點。」
那瞬間,他顯得異常邪惡。黑霧在他周身湧動,不懷好意地纏繞上獵物的脖頸,只消一個
指令,那些黑霧就能輕易拖出目標的靈魂,或是滲入體內,從中崩解。
這是個警告,但並不是虛張聲勢。事實上,要不是這個容器對他的胃口,他早就挖出他的
鼻子,割斷他的舌頭,只留給他一隻眼睛,讓他看清冒犯傀儡師的下場。
「你……」
亞肯特仍然維持著震驚的表情,定定盯著他,彷彿對於那些兇暴的黑霧毫無所覺。
良久,他才蠕動著嘴唇發出聲音。「好吃嗎?」
傀儡師上揚的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
「如果我很美味,那是我的榮幸,但為什麼這樣做?這會破壞我的外表,我對自己的長
相滿意極了,這讓我至少是個花瓶而不是草包,我相信你也同意我的藍眼睛多麼深邃、鼻
梁多麼挺直、笑起來的模樣多麼賞心悅目。」亞肯特真誠地望著他,「但現在,我最引以
為傲的對稱的耳朵要留下疤痕了,說真的,我很難過。你有數種懲罰我的方式,為什麼偏
偏是這個?」
傀儡師沒說話。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彷彿拿不定主意該說些什麼好。
「我戴耳墜遮得住疤痕嗎?」亞肯特哀傷地詢問。
這人類似乎是真的不怕他,法瑞斯特想。有趣的素材—一再地提起了他的興趣。
「不會留下疤痕的。」他難得和藹地回覆道,順手丟了個小法術。
那是一個治癒術,柔和的光暈、溫暖的能量,和白法師或牧師施放的治癒術並無二致。
亞肯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閉上眼,感受那純粹得讓人心悸的魔力。
傀儡師法瑞斯特‧凱爾馮斯曾經是個赫赫有名的白法師。
他的名字被記錄在史書之中,他的傳記鉅細靡遺描述他大起大落的一生—一個天才,精通
治癒術及聖裁術,精通大多數抵禦黑魔法的魔法,師承神聖大法師泰利斯。
亞肯特以為當法瑞斯特投身黑暗之神麾下同時,也將失去光明之神的寵愛。但他的治癒術
依舊精湛,他喚起聖光如同念動詛殺咒語流暢。
—─是光明之神並未遺棄他,亦或是他心裡仍保留著一絲良善?
亞肯特試圖從那雙灰暗的眼睛找到答案,但他只看見一片虛無,像戰爭後的荒原,乾涸的
血跡將死亡凝固,永久刻印在此。
「回去吧。」傀儡師隨意揚了揚法杖。濃重的黑霧奔騰起來,彷彿剛才的那抹聖光不過是
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