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他就開始在意一件事,就算在意這種事有違他向來的理性,甚至近乎不符
合他年紀會的幼稚。
就是在那一天,他知道另一半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是自己,而那個人既不是父母與
親人或是師長及朋友,而是另一半從未向他提起的人。當然,除了不經意道出口
那天讓他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之外。
或許他該高興不是在報章雜誌上得知這個消息,這樣打擊會是以倍數計算。
他的另一半是人人眼中成功的企業家,索性他行事向來低調不張揚,讓媒體出現
他的名字時經常只有台灣富豪及優質企業排行榜而不是八卦雜誌的頭條。
瞧他連這種時候都下意識地找著另一半的優點。
即便是相處如此久的一段時間,仍會不停發現對方的好應該就是他們長久在一起
至今情感仍未變質的主因,就算是現在因為那位對自己而言連過客都不算的人起
了小小的醋意,也不改這種「習慣」。
這句話還真適合出現在婚宴時主婚人的演講稿上。看他還真的是不論是腦袋想的
還是眼睛看的,都能讓他與戀人聯想在一起。
戀人今天受邀至大學發表演說,不免俗地談的是許多人都會有興趣的成功秘訣之
類的主題。如上所言,戀人總是低調,所以公開發演講這回事算是破天荒頭一回
,就算這有些埋沒了他演說這方面的才華。總之不管是衝著戀人的名氣或是別的
,關於相關的詢問電話從沒斷過,可想而知會是場爆滿的演講。
他是有地利之便去親眼見識那擠爆大禮堂的壯觀,憑他是該大學經濟系,亦是主
辦系所的副教授,這個身份可以說是為他保留了門票。不知向來不怎麼對外開金
口的大老闆這回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決定接受邀請,這就不得而知了。
演講當天,學校最大的禮堂被為數眾多的人群擠到像是藝人演唱會現場,席地而
坐的,卡在門口進不來的,他從任教於此至今第一次看到如此的盛況。
戀人真的是天生演說家,或許戀人比自己還適合站在講堂之上授課。
他聽著戀人說話好幾年了。但卻是從談戀愛時體驗到的能言善道到現在化身為眾
多聽眾之一,從專對他說情話、談心到現下對社會大眾上一堂不失幽默的課,讓
這一場演講對他而言與在場所有人都一樣,是一個全新的體驗。
他刻意不告訴戀人自己會出現在禮堂的哪一角,戀人專注於演說的視線亦沒有刻
意尋找,只是自然地與聽眾交換眼神與表情,很像戀人行事的風格。公私分明且
不相互影響,工作時心無旁鶩,下班後則是他的專職戀人。
他們兩人各自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回到家又共同擁有另一片天,他一直都很享受
這種生活,就像現在享受著這一場演講一樣。哪怕口中道的絕大部份是自己聽戀
人提過,甚至親自參與過的點滴。直至演講進行至此,讓他腦袋中似乎有某條神
經提醒自己什麼。
「那時公司剛起步,是間才十年左右的小公司,幾乎大部份的員工都算是所謂的
開國元老,所以一兩個資歷淺又來來去去的員工我完全不怎麼注意。但在之後卻
會讓我想到其中一位工作不到一年的新人。」戀人的這些話讓他不由地支著下巴
坐直,這是他專注於捕捉傳遞而來的訊息時會有的姿勢。
「他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本科系畢業,但對工作和專業也沒展現什麼企圖心和熱
情,整個人看起來沒什麼活力,連張Toeic金色證書都沒有,光是這幾點就幾乎跨
不過現在的徵才門檻。」語畢,習慣性地掃視全場,「哦,你們都一臉比我還有
經驗的樣子,不錯。」
聞言,全場溢出了笑聲。他想,這些互動般的反應,對台上的人而言就是一種掌
聲,只因他們正用這些聲音訴說著他們有多享受這一場演說。
「但是大家不要誤會,並不是因為這樣才讓我提起這個人,大家不要在回去之後
都用這招去吸引你老闆的注意。你們要知道,這種以退為進的方式連主導晚清政
局數年的李鴻章都不敢用,所以想嘗試的朋友千萬要三思,失敗了我也不會負責
哦。」這番話不意外又引起全場笑聲連連。
「anyway,在之後如在座的大家知道的,公司的經營狀況出現危機,這不管是對
經營者也好,對員工也好,都是一個轉折點,但是我卻比誰都還晚發現。」頓了
頓,「下定決心告訴所有的員工公司狀況的那時,我看到很多不同的表情,老實
說,他是讓我最氣的一個。」
聞言,台下的他挑了挑眉,對於能惹毛戀人的人會是何方神聖感到好奇。
「對當年的我來說,再多種不一樣的表情都只代表兩種答案:你要離開,ok,
free;你要留下來再一起拼下去,我更歡迎,但是他卻給我另一個答案。」他特
地壓低了嗓子,像是在重現當年讓他氣的要命的人說話的樣子,「他說:『就算
我活膩了,也不代表應該為你這種人工作到死,那比走在路上被殞石砸死還荒謬
。』」
現場的驚呼聲充斥著整個禮堂,包括台下的戀人,但臉上驚訝的表情卻比在場的
人都還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了然於心的笑意,更明白為何這一個短短出現在生
命中的過路客會變成戀人心中最重要的人。
在年輕氣盛之時滿懷著理想創業,肩上背著不只是賺大錢這種物質層面的慾望,
更是一個年輕人的夢想──年輕人為了夢想的執念,特別是戀人,往往會被其矇
住了雙眼而忘了許多重要的事。
業績不振時,他會忘了自我反省,只記得責怪員工不努力。
品質出現問題時,他會忘了找出問題的源頭,只知道繼續責怪員工的錯誤。
新員工總是待不久時,他會忘了探究為什麼,還是只管抱怨員工不耐操。
他變得被夢想抬的高高的,那是個高到忘了員工為何存在的位置,反而將他們的
存在視為自己施予的恩典,並且要求他們完完全全的付出與奉獻且視為理所當然
。
他讓他們一個個身兼數職,讓女性兼起男人的粗活;揮霍金錢交際之時卻從他們
身上想盡辦法找到可節省開支的方法,裁員、在勞退金上動手腳、減薪甚至希望
他們以失業者的身份領取政府失業補助時繼續為他不支薪地工作。
這樣的他,有這麼一個人在那時給他一個當頭棒喝,不管有多後知後覺,最終仍
讓他記起夢想背後還有些什麼。那是他未能參與過的過去,所以更加感謝這個人
的存在,因而讓自己遇到此時在台上如此自信卻始終保持低調謙虛的戀人。
想想,他完全無法接受耍派頭的高調傢伙。半瞇著眼,看著台上戀人的風采,再
想想擺起老闆高架子惡劣使喚員工的他……還真難想像呀。
「最後,我想各位應該都會很想知道這個人現在如何了對吧?」他帶著富饒深意
的笑道,「他現在在醫院當保全員。」
回家的路上,身為公司大老闆的他不僅自動坐上助手席,沒過多久還打起盹來,
頭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觸著戀人的肩頭。終於,在等待紅綠燈的空檔,他先是稍稍
調高車內空調的溫度,再脫下外套給鄰座的戀人披上。
角色轉換上果然一直都調適的很好呢。小心轉動方向盤的他想著。
是因為坐在車上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公司的司機,所以才會自動地往助手席上坐而
不是後座是嗎?自己有時候下了課都還改不掉上課時的語氣呢,他卻總是能像開
關似地說切換就切換。
「其實我有些後悔。」長於從表情探得心思的戀人不知何時清醒,帶著尚未褪去
的睡意自言自語般道著。
「怎麼說?」開車的他仍給他一個眼神回應。
「因為當年我沒有讓他像現在一樣快樂地工作,他不快樂的樣子真的就像他罵我
的那句話一樣,活膩了。」
「所以現在他很快樂囉?」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他伸手模仿保全員那時的動作,「刷手刷的很快樂。」
「刷手?」戀人對許多領域的事都頗有興趣,不知這又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
「醫生動手術之前都得用刷子將手刷乾淨,就像這樣。看他一下刷刷手,一下刷
桌子,看來還真自得其樂的樣子。」他抬手筆劃了一番。「噯,我之前不是租了
影集,上面就有刷手的片段啊。」
「……好,我承認那時我睡著了。」誰叫戀人的肩頭真的很舒服,看來有對方的
肩頭靠就成了懶骨頭的毛病,他們還真是一模一樣。「要不你再說給我聽?」
「那有什麼問題。」
看著戀人一臉興致勃勃地像是想到家裡再辦個演講,專為自己一個人的演講,讓
他想到今天演講的主題「那些你教會我的事」……戀人教會他的事可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