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的動作快又俐索,差人做好準備後,一行人帶著工具便浩浩蕩蕩地往岳峰住
的村裡去,幾個人木材樁子敲敲打打,沒幾下的工夫便將那滲著黑脂水的田給圍
得像澡桶似的,連他住的那破屋子也給隔絕在外,就差沒有貼上官府的封條,昭
告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岳峰望去,圍出高的高度別說一般老弱婦孺攀不上,個頭高又靈活點的,也會因
為木樁的尖利而吃足苦頭,與其說是說怕這如泥沼般的田危險失足而圍上這麼一
圈,這下看來卻是明著防有心人;圍籬在靠田梗小路處開了道小門以便進出,門
一帶上便是圍得密密實實,落上了鎖更是擺明了這裡從此不是誰說進就進的。
岳峰不自覺地將方裝滿黑脂水的罐子給掐了緊。明知住進了霍家,這東西就用不
著了,可他將罐子給裝滿備著用的習慣卻不是一下子就斷得了的,就算知道這東
西他是不用充當燈油柴薪燒了,也不需克難地拿來當墨使了,可這裡也沒有人夠
資格用了。
看著嬸婆們從街忙活歸來的身影,一時岳峰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般失了見人的臉
面,心裡一股腦兒的對嬸婆們羞愧到只想閃躲,可卻被她們關切的目光搶先了一
步,下一步便是朝著他來,眼則是朝著那道新起的圍籬瞧。大家夥兒還沒開口說
什麼,王忠刻意似地將圍籬那道小門的鑰匙往他手裡遞,就怕有人沒看仔細聽分
明。
「我這就聽三少爺的吩咐,把這鑰匙給了你了,可得好生保管,要知道,這田裡
生得所有什麼撈什子的東西,從此不只是認這鑰匙也認你這個人的。」王忠一面
說一面看著那些村婦臉上的錯愕,臉上隱隱然浮現了得意之色。
「王總管,這……」春嬸看了王忠一眼,王忠一臉言盡於此,不怎麼搭理,轉向
了岳峰,指了指那憑空生出來的圍籬,「你也快給我說說,這東西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不過眨個眼就全冒了出來?」
岳峰眼神半露遲疑,納納地道,「……這田危險,圍了大家夥兒都安全。」
「這可就說不通了呀。」楊嬸接著道,「怕危險,搭個小籬芭就成,咱們就算花
著一雙老眼也沒往裡摔過不是?可這搭得宮牆般高又上了道鎖,活像防賊似的。
」
賊這個字狠狠地往岳峰心裡撞,臉上不光是心虛,還滿是愧疚。可卻不是因著他
從霍家的田裡不僅不告而取,還分送他人的賊人行徑,而是從此不能再如是做而
生的心虛,這形同置他於忘恩負義之境。
此話一出,梅嬸見了岳峰面有異色,當下意會到了什麼,「難道……還真的是要
防我們這些賊不成?」
王忠看來是被這些村婦惹得煩了,偏偏岳峰的態度婆媽,該是要爽快直接時卻不
懂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讓在一旁的王忠看得是老大不快,索性開口,「反了麼
,這年頭是連當賊的都說話大聲了?」
不管是礙於身分還是什麼其他的,王忠這聲總算讓大夥兒全噤了聲,可岳峰卻對
王忠出口解圍般的話沒半分喜色,反倒被大家眉眼間的神色給看到抬不起頭來,
握著裝有黑脂水罐與鑰匙的手是不自主地緊握了幾分。
王忠繼續道,「說這田危險是顧全你們的臉面,可這下怎麼著?一個個是給臉不
要臉!欠租未清就甭提了,那全是大少爺縱著你們,這黑不隆咚的脂水就被這麼
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不知多少也就罷了,我是給你們指著鼻子說出了個賊字沒有
?倒是先從你們口裡說出來,怎麼,這賊可是指咱們霍家?」
王忠幾句話就壓得沒人敢再發出個聲,就算一雙雙眼下早就是波濤洶湧,但王忠
壓根是無視那些的,只管撂下話,「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以前是管不著了,可今
兒個起,除了那些納了租餘下的作物,只要是霍家田裡所生,管它是脂水還是酒
水,都由不得人取個一絲半毫,都明白了?」
大家是一個個敢怒而不敢言,方才那些你一言我一語麻雀般說話的勁頭全失,除
了點頭說聲「是」便什麼也沒輒,眼裡盼著岳峰為大夥兒出個聲卻也沒盼著,心
裡著實是嚥不下又氣悶,只能在岳峰和王忠不知說了什麼,王忠先行離開後一一
發難。
「峰兒啊,你說,這可是霍家三少的主意?咱們可是拼了勁兒把那些個落地枯枝
撿遍了才賣上幾個錢,連自個兒爐子用的柴薪都沒留,就只靠這黑脂水了啊,這
下田一圍,沒了黑脂水燒爐避冬,這豈不是病了卻只給砒霜吃,要咱們死麼?」
「不是說主子待人好,可這下看來怎麼不是這麼回事?要咱們死的主子還稱得上
個好?」
「是待人好,可那人顯然不包括咱們,而是……單單一個人吧?」
「霍家三少爺不是對姑娘家……不行麼?莫非……」
岳峰被幾個嬸婆的話給淹了,幾個人七嘴八舌地,竟也聽不出是誰出了這麼兩句
話,讓所有的人頓時全瞅著自己,甚至眼眉擠著就這麼擠出了絲曖昧神色,他心
一慌眼一移,也才從低到不能再低頭的姿態看到自己的模樣。
身上的披風是霍君殊給他添置的,頸上的領圍甚至是霍君殊給他圍上的,腳上的
鞋比他身穿的粗布衣還新還舒服,除了身上那沒能替換的寒磣衣服,全身上下無
一不是霍君殊給的;這下惹來那些個曖昧眼色,又讓他想起那時霍君殊抓著他的
肩頭,對他投以灼熱的目光,那時霍君殊是存的什麼心是瞎子都看得明白,若非
王忠前來,接下來的事定使他佯裝犯傻也不成了。
岳峰不願去想這事兒要是真成了真時該如何,自個兒的心思又是如何,只因現下
就差點讓他禁不住,他只知道霍君殊待他的好是真,一顆心更是軟的,絕非鐵石
所鑄,便急忙道,「不是的,少爺他不是……」
「少爺怎麼著了?峰兒,你只得說說,這黑脂水咱們是不是真取不得了?」
嬸婆們話說得抖,岳峰卻自覺是自己的牙關在打抖,一張嘴是如握著鑰匙的手一
般遲遲鬆不開,緊抿著只能點頭,還點得艱難。
「峰兒,咱們待你不薄啊,這些年來哪一回不是靠大家夥兒這裡省一點,那裡摳
一點兒地攢錢納租?這下一晃眼的,你有了你的好主子,就忘了咱們那些針尖挑
土苦過來的日子,還反倒一巴掌倒打過來,逼著大夥兒拆床板做柴燒麼?」
這些一字一句聽在岳峰心裡又豈止難受,可又無從辯駁,看著花嬸手裡更拿著給
待嫁的閨女辦的嫁妝,更是給他提了個醒,告訴他還有個更難以啟齒的事。
岳峰移了開眼,口裡是道盡了不甘,不甘於無能為力,更不甘無法在眾人面前護
著霍君殊,甚至是繼續背著那些莫須有的黑鍋,然後傳遍奉天。「咬著涼草渡日
的苦日子怎會說忘就忘?岳峰只是當人下人的,從來都由不得有自己的主意,就
連婚事也……」
岳峰的未盡之音又讓人們群起鼓噪了起來,一臉的不敢置信,「你這話是何意?
你是連紅兒也不娶了?真要睜眼眼地看著她給老頭兒蹧踏?紅兒知道她的峰哥哥
要娶她,那個笑是多甜啊你知不知啊!」
岳峰渾身抖著,索性眼一閉,只想去腦中霍君殊那對著他盡現毫不遮掩的情意,
及為了婚事之事死活不退讓的神情。不管是霍君殊還是紅兒,他都無意傷害,
可事已至此,他不僅難以招架,更是迫著他當個負心人,在兩人中選一個辜負。
打從為了抵債去當人奴僕,那根主心骨就不是他自個兒的了,只能說一不二,跟
了好主子只能說是好命,可豈是意味著他能丟開那些分寸,甚至做了傷了主子的
事?
「我對紅兒……只有兄妹之情,真要娶了她,對紅兒才真是個蹧踏了。」岳峰沒
料到這實話居然能說得心底泛酸。當初允了霍君殊推了親事的話是應得輕巧,什
麼救人於水火是菩蕯的事,可現下才知這些其實全擔在他身上,壓得他又沉又疼,
連口氣都喘不得。
「……紅兒?」
眾人這一聲讓岳峰一驚抬了頭,是他那印象中那笑起來有對梨窩的小ㄚ頭,就算
現下看來滿是愁容。生得稱不上沉魚落雁,可卻清麗可人,說起話來像是嘴巴沾
了蜜似的,在村裡很是討人喜歡,幾年了,現在更是出落地亭亭玉立了。
「這些個嫁妝……還用得上麼?」紅兒走向花嬸道,每個步子都像是踩在碎石子
地上,扎得人生疼,連那帶著梨窩的笑都掩不住,像是自言自語,「鄭家老爺…
…看得上紅兒這些嫁妝麼……?」
嬸婆們心疼地擁著紅兒,沒一個人忍心見這麼一個討喜的小姑娘受半點苦,岳峰
又何嘗不是如此,可看著嬸婆們帶著紅兒離開前的目光,岳峰就知道在她們眼前
,自己只會是個負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