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上
一別經年。
相丹的第一封信來得很快，卻是字句簡短，寥寥兩句敘明天外雲海及三界近況，信末一句
提及雪蓿棉已採收完畢，一切無恙。字跡端正剛直，鋒芒畢露，恰似其人。
當日午後伶葉握著那封信反覆看了又看，眼神直勾勾地似是欲透過那隻字片語一逕看到人
心幽微之處。而後輕輕嘆了口氣，方取來紙筆，端然靜坐，和墨濡筆。
下一封信上明顯要比前一封長得多，一筆一劃依舊是那樣顯盡稜角，不留餘地，卻順著伶
葉的回信一句一句悉心詳盡地逐次答覆。伶葉提及勾芒，相丹便談金神；伶葉講到三界近
聞，相丹便說些自己近來下人界的任務。隨信還附著一枝白梅，想來是兩人屋前的那幾株
梅樹花期已至，梅花恣意綻放，暗香隱隱浮動。
如此循環往復，天各一方，魚雁不絕，轉瞬竟也已近百年。
這日伶葉才接到一封信，費了好長時間將那封信前後反反覆覆地看了幾次，這才甘心收進
了衣袖之中。
他起身正想如平日一般在千華夢地走動查看一會，順便想想待會如何下筆回信，孰料面前
忽地紅衣一閃，一名絕色佳人頃刻便在面前站定了。一把紅傘斜姿容冶豔，眉目含笑，顧
盼之間妖魅眼波流轉不息。
竟是許久不見的故人。
「勾陳。」伶葉面露喜色，笑著開口喚他。「好久不見了。」
其實勾陳名列上古六神之一，緋花修羅其名赫赫，不下於木神勾芒，伶葉按理原應尊稱一
聲勾陳大人，然而他飛升成仙後便來到千華夢地，自小尚未聽聞六神之名時便每日被神出
鬼沒的勾陳變著法子戲耍著玩，彼時伶葉初修成人形，不免尚帶著些孩童脾性，勾陳又是
向來恣意妄為，目無體統慣了，自然顧不上這些，如此一來二去，迄今數百年間兩人亦未
曾提及稱謂之事。
「不用管我，你自己隨意。我只是來帶點飼料給小紅小綠，順便帶他們走。」勾陳頭也不
抬地道，一邊將手上血肉模糊的一團物事隨手拋向身邊的食人花。那食人花血盆大口一張
，三兩下便吃得一乾二淨，還撒嬌似地挨著勾陳修長如玉的手指蹭了蹭，若是刻意忽略空
氣中隱隱的血腥味，乍看倒也似是幾分可愛無害的模樣。
伶葉心中一驚，忙問道：「莫非你要離開千華夢地？」
「嘻嘻，有何不可？我大約也有數十年未來此了，此處仍是千年不變，令我生厭。」
「……你此番一走，勾芒師傅必定寂寞得很。」
勾陳嗤之以鼻，「你們一個兩個的都忙著心疼他，卻不知道兄長是心甘情願抱著他那迂腐
的自然法則孤獨老死，千年前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他自己都不在意了，你們瞎摻和個
什麼勁？」說到後來，已是語帶慍怒：「他無欲無求，那是他的事，道不同不相為謀，難
道還不許人擇其所好了？」
擇其所好……伶葉在心上將他的話唸過一遍，才斂眸道：「你明知道師傅未曾有意攔著你
，他也是為你好。」
勾陳嘲諷地揚唇冷笑：「他想什麼，我管不著——」話未說完，見伶葉眼神一凜，而後倏
地露出警戒的神情，勾陳心中訝然，問道：「有人？」
伶葉點點頭。「在西方入口……看來應是天界的氣息。」
勾陳詫異的倒不全然是這千華夢地竟還有初來乍到的訪客——僅管平素會來千華夢地的人
五隻手指數得出來，而那些人此時此刻皆不可能來此——而是千華夢地幅員遼闊，僅一段
時日不見，伶葉竟已將勾芒那套御氣之術學了個七八成，同自己言談之間還能敏銳地立時
查覺到不速之客來訪。
寄身自然，納天地沛然之氣為己用，故能見微知著。道理說著簡單，修練起來卻是枯燥乏
味之極，除了天資之外，講究的還是恆心毅力，這悠悠天地之間，也許當今也就伶葉一人
承襲了勾芒這千年不變的修行之道。
「勾芒師傅近來除非必要，極少見客，我去外頭看看。勾陳——」伶葉回頭望向他，踟躕
片刻方道：「你若有空，還是多回來看看師傅吧。」
語畢，頭也不回地邁開腳步往西邊去了。
數百年伶葉來對這千華夢地的一草一木早已悉數了然於心，即便閉上雙眼，單憑空氣
中的氣息流動也能任意來去，不需片刻遲疑。
他循著風中氣流的起伏變化筆直地往西方而去，那仙氣隨著距離的縮短而逐漸鮮明起來，
伶葉察覺到後，面上表情驀地一滯，因為難以置信而不自覺呼吸急促起來。
伶葉愈是接近千華夢地入口，愈覺得那股氣息無比熟悉，不由得一再加快步伐，牽引著心
上長久壓制得深淺莫測的感情也翻騰著近乎湧出，徘徊低迴於喉口揮之不去，幾欲失控。
不必去看他也能立時確定那股氣息來自天界何人。伶葉暗想，卻又隱隱害怕發現最後結果
不如自己所想。他心上思緒縈迴曲折，腳步不禁前所未有地躊躇了片刻。
他在原地深吸了口氣，這才繼續邁步向前，直到遙遙看見了佇立在千華夢地入口處的那道
人影。
繁花枝葉沙沙作響，來人白衣勝雪，衣裾迎風翻飛，背著手立於一株千緒木下，神采飄逸
，聽見腳步聲響，轉過身來。
千緒木，乃取萬千思緒，魂牽夢縈之意。
伶葉恍然有種時空顛倒的錯覺。
「伶葉。」他像是十分慎重般，將自己的名字唸得無比清晰，「別來無恙。」
「相丹。」
若非而今一見，豈知近百年的朝思暮想已將對方的輪廓在心上刻得如此之深，不可自拔。

伶葉先生QAQ

推幻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