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作對於亞肯特來說如魚得水。他記住所有傀儡師給他的作業,熟悉黑魔法材料的處理
方式,辨認法陣並且完成佈置準備。儘管已經許久沒參與魔法施展,但他驚人的記憶力一
如既往,很快便被允許參與傀儡師的核心工作內容。
因此,雖然傀儡師現在已經不會抓到了個人就興沖沖向他展示那些讓人不舒服的步驟,但
亞肯特還是不免俗地看著那些邪惡的魔法如何運作,並暗自在心中嘆息。
「我不會馬上殺死人類,而是會在捏塑靈魂後做這個動作。」
傀儡師柔聲念誦咒語,小心從地上的人體中取出靈魂。那人仍在呼吸,扭曲的面孔透露出
他死前所受的折磨──他的雙眼圓睜,死死瞪著亡靈法師,但很快地,隨著靈魂脫離,眼
裡的仇恨也失去了焦距,隱沒在一片空洞的茫然之中。
亞肯特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以最初階的靈魂殘渣來說,它的色澤反映轉化的完成度。顏色淺淡的多半沒經過事先處
理,尤其是死於意外或壽終正寢的人類,他們多半沒經歷過多少折磨,對自己的死亡沒什
麼意見,這樣的靈魂可塑性會大大減少。就算再加上幾個程序,對靈魂施壓,扭曲靈魂,
讓它因痛苦而變質,製造出來的成品也不夠穩定,只適用於最粗劣的喪屍。」亡靈法師頓
了頓,檢視手中的靈魂。「傀儡師不製造垃圾。人類的感情不可或缺,那具有力量,能搞
砸一切,也能讓魔法增色。對於黑法師來說,煽動材料的情緒如同控制自己的喜怒一樣重
要。」他抬起頭,望向他的僕人,「你認為什麼感情是最需要保留的呢,僕人?」
「愛。」亞肯特說。
法瑞斯特大笑起來。
「是的,愛,白法師經常這麼主張……」他熄了火,讓藥水自然冷卻,「可惜傀儡師無法
從光明之道中獲取利益。正面能量只會加速靈魂自然消散,這跟我們的目的相反──事實
上,黑法師折磨人多數時候並不是因為他們喜歡這麼做,而是法術需要。痛苦是我們魔法
的一部分,如同我們的信仰。」
「這也是人們害怕你們的原因。」亞肯特說:「你們就算什麼也不做也能讓人嚇得發抖。
」
「恐懼易於控制,」法瑞斯特柔聲說:「但那並不是最重要的元素。我們當然得做些什麼
,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比方說,仇恨。尤其是自痛苦而生的恨意。死靈無法細膩思考,
生前的執念支撐它們的存在,強烈的報復願望會讓它們苟延殘喘下去,甚至成長茁壯。當
然,還得使用點小手段轉移它們的仇恨對象,如此一來,它們會是最忠誠的傀儡。」
亞肯特搖了搖頭。
「支撐人類活下去的不是只有仇恨而已,法瑞斯特。」他說。
「當然只有仇恨才能產生如此大的力量。」法瑞斯特說:「除了恨,還有什麼能讓人瘋狂
投入自我毀滅之中?」
亞肯特沒在說些什麼,話題就此結束。隨後亡靈法師將魂魄裝進水晶瓶中,將目光放回鍋
裡滾燙的藥水。魔藥附近躺著一具金髮碧眼的容器,緊閉著眼,看起來像睡著一樣。
「等你熟悉今天教你的知識,我會允許你幫助我喚醒傀儡。」法瑞斯特說:「現在回去吧
,你在這裡會干擾我的工作。」
亞肯特應了一聲,往門外走去,並在離去前望了傀儡師最後一眼。
法瑞斯特正低頭埋首於魔藥的調製,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仔細、專注、日復一日。
在加入了精確份量的靈魂殘渣後,藥水依照他的預想變了顏色,於是亡靈法師緊繃的唇角
揚起了冷酷的弧度。
──在他的背後,沈默的僕人臉上浮現出悲憫的神色。
「遺憾。」他用傀儡師聽不見的音量輕聲說,轉身離開了實驗室。
他沿著走廊走向通往二樓的傳送陣。路過傀儡室時,亞肯特看到了處理者。那位總是神智
不清的管理者挺直了背脊站著,與一具平凡的女性傀儡對視──他們的眼睛裡皆是一片虛
無,什麼也沒有。
最近,法瑞斯特變得忙碌起來。
他出門的頻率大大增加,以至於亞肯特花費更多時間在堡壘閒晃。前一陣子,另一個新的
管理者上任,負責監視堡壘外圍的異動──那些試探性的攻擊越來越密集,他每天都看得
見傳送者忙碌的身影。
當傳送者蹲在門前小徑盡頭檢查法陣時,亞肯特就斜靠在門口眺望。在傀儡師的控制下,
他出不了大門,只能從那裡享受點外頭的新鮮空氣。
傳送者突然站了起來。
一陣空間扭曲後,那抹黑色的人影就這麼在小徑中間憑空出現。
傀儡師回來了。
亞肯特站直了身子,對著法瑞斯特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去哪了,法瑞斯特?」他問。
法瑞斯特踏進堡壘裡,塞給亞肯特一小包東西。
他打開包裹,從裡頭拿出一枚做工精緻的胸針。上頭鑲著碩大的藍寶石,看上去價值不斐
。亞肯特研究了一會,發現那似乎是一個護符,邊上細細刻著咒文和法陣,隱約有能量在
其間緩慢流轉。
「給我的?」他問。
法瑞斯特別過頭,有些不自在地乾咳了一聲。「你喜歡嗎?」
亞肯特驚訝地看著他,「你最近一天到晚往外跑,就是為了這個?」
傀儡師不置可否。他盯著自己的僕人看了一會,又問了一句。「你喜歡嗎?」
「當然,法瑞斯特。」對方揚起了醉人的笑容,「你給我的任何東西我都喜歡。」
傀儡師高傲地點了點頭,「只是偶然拿到。這東西對我沒用,但像你這種弱小的人類,倒
能發揮一點價值。」
他拿過胸針,別在僕人的胸口。海藍色的寶石十分襯托他的金髮和藍眼睛,法瑞斯特不禁
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當然,那笑容依然充滿著傀儡師式的邪惡與陰暗。
「事實上,我也準備了禮物給你。」亞肯特柔聲說。
法瑞斯特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禮物?給傀儡師?
從來沒有人會這樣做。傀儡師理所當然會給予他的傀儡一些東西,而他的傀儡並不會擅自
準備什麼──他們不應該有這種多餘的心思。
沒等他回應,僕人已經牽住他的手往二樓傳送陣的方向走去。法瑞斯特沒有掙脫,儘管他
在堡壘裡偏好使用瞬移術和傳送術移動,但他不介意偶爾陪他的僕人走走路。
尤其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特別喜歡被僕人引領著行走,傀儡師可不常體會到這種感覺。
在來到僕人簡陋的房間後,亞肯特從抽屜取出一個小木盒,輕輕放進他的手中。
法瑞斯特掂了掂重量,並不特別沉。他看了一眼僕人──對方的眼睛裡好似有光芒閃耀,
讓他差點挪不開眼,以至於他打開盒子的時候多了幾分慎重。
盒子裡裝著的是一條別緻的腰帶。
在柔軟的黑色棉布上,以金色和銀色絲線織成細密的花紋。魔法石碎片被打磨染色,裝飾
在紋樣的邊角,腰帶尾端懸吊著色澤通透的淚珠狀水晶,隱隱散發聖潔的光芒。
法瑞斯特湊近觀察織繡的樣式。他很快發現隱沒其下的法陣──一個祝福魔法,結構緊密
,上古文字華麗地蜷曲延伸,組成腰帶上美麗的圖案。
祝福魔法,是一種象徵意義大於實質作用的魔力形式。嚴格來說那不算法術──它不像防
禦魔法能阻隔攻擊,也不像輔助魔法能幫助魔力循環或增進治療法術的親和性;但某些法
師相信,一個成功的祝福魔法能幫助持有者抵抗負面狀態,從內心給予信念支持。
傀儡師對此嗤之以鼻。沒有文獻能證明這類法陣的實質作用,那只是某些拙劣法師的幻想
罷了──尤其用於蒙騙那些平庸的螻蟻,告訴他:嘿,雖然你不是法師,但也能買到便宜
的符咒,你甚至還能自己做呢!
此刻,他能感覺到腰帶內稀薄的魔法氣息,顯然他的僕人仍試圖啟動了法陣,想當然爾,
那只是徒勞無功的嘗試。
但傀儡師卻無法抑制內心的波動。
他無法控制地想像起僕人是如何構思陣法,如何在法陣紙上一點點勾勒出嚴謹而優美的線
條。
他想像他將月見草烘乾磨粉,融入聖水之中,那修長的手指將施法絲線細細浸泡,像是煮
茶那樣優雅而靈巧。
他想像他坐在桌椅前,垂著眼睫安靜地下針。垂落的金髮在他的側臉抹下陰影,他的神情
放鬆,也許噙著些許笑意,就像為他倒茶時唇角溫柔的弧度。
他想像他檢查成品時手指描畫的路徑,想像他催動魔力的模樣,以及在那之後平靜而失落
的面龐。
「你在外頭買的那些材料,就是為了做這個?」法瑞斯特有些懊惱。他曾以為僕人是為了
摧毀他才買了那堆神聖系施法材料,沒想到是作為這個用途。
「我想了很久。」亞肯特溫聲說:「我沒有足夠的魔力,所以選擇祝福魔法。依照他們的
說法,我的心意能夠化為你的力量,就算是如此弱小的我也能提供幫助。」
這些就足夠了。法瑞斯特想。他喜歡這個禮物,不論有無用處,這比什麼都合他的心意。
儘管神聖魔法符咒與黑法師是一個再也荒謬不過的搭配,但法瑞斯特並不在意。這並不影
響他的魔法,看上去也十分賞心悅目。他讓僕人為他繫上,深沉的黑袍上終於出現其他色
彩,這讓傀儡師稍稍輕快了起來。
亞肯特環抱著他,熱氣吐在他的耳朵尖。
「你喜歡嗎?」
「還可以。」傀儡師高傲地說。
僕人在耳邊輕笑出聲,震動自胸膛傳遞過來,引得傀儡師顫抖了一下。
「你對我真好……我被你養大胃口了,法瑞斯特。也許我能再要求一個願望?」
法瑞斯特轉頭看他,那雙彎彎的藍眼睛讓他不自覺屏住氣息。
「你還想要什麼?」他問。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法瑞斯特。」
「而傀儡師會滿足你的願望。」
亞肯特輕輕嘆了口氣。「光是這樣不夠的,法瑞斯特。」
「這幾天來,警報已經響過三次了。我聽說是因為炸藥觸動外圍防禦的緣故;他們想炸了
這座山,直到法陣暴露出來。」
「這裡不安全,法瑞斯特。」
他盯著傀儡師安靜了一會,才又繼續開口。
「我們離開這座堡壘好嗎?就我們兩個人,遠走高飛,找個偏遠的地方落腳,安安靜靜地
生活。」
傀儡師沉吟了一會。
「你太小看你的主人了,傀儡師法瑞斯特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那些小老鼠傷不了我……但
我同意你所說的,這座堡壘已經太老舊了。」他柔聲說:「我會考慮你的提議,僕人,我
已經在這裡待太久了。」
他的僕人笑了笑,伸出手細攏他的白髮。
「你應該叫我亞肯特,就像我稱呼你法瑞斯特。」他輕聲呢喃:「因為我們是彼此的唯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