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肯特被洶湧的魔力包裹著。它們陰暗、冷酷、尖銳,滲進他的皮膚裡,凍
得靈魂瑟瑟發抖。亞肯特似乎能從中感覺到施法者的情緒,拒人於千里之外
的冰層下隱含著被遺棄的失落感──又或者這只是他的錯覺,因為打從他來
這裡,亡靈法師朝他身上招呼的魔法一直給他這樣的感覺。
「我從不知道那裡有個出口。」陰冷的聲音在黑霧中迴盪。亞肯特抬起頭,
朝著前方露出了苦笑。
「那是因為你忘了。」他說。
四散的魔力倏地收緊,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亞肯特艱難地仰起頭,透過張
狂的黑霧看著不遠處朦朧的人影。
「讓我……讓我看看你,法瑞斯特。」他輕聲懇求,微弱的聲音隱沒在黑霧
之中,它們像是聽見了般隨之消散,失去束縛的亞肯特就像斷了線的木偶,
重重摔在石磚地上。
亡靈法師扭曲的面容終於映照進他的瞳孔。
憤怒及仇恨讓傀儡師彷彿燃燒起來。總是凝滯的魔力四處奔竄,像鋒利的刀
刃又像洶湧的巨浪。他的長髮在空中飄揚,灰色瞳孔在盛怒中睜大,臉上的
表情兇狠而扭曲──儘管如此,他的周遭依然是冷的。
彷彿能凍結一切的冰冷。
他總是很瘋狂,但就是他最失控的時候,他依然保持著麻木的冷靜。他的眼
裡存在著某個空洞,就如同他被抽走一部分的靈魂,那僅僅是個不完整的傀
儡。
曾經,也發生過類似的場景。那時他還只是傀儡師的材料,那個人對他談不
上恨或憤怒,僅僅只是發了頓小脾氣;而他感受著那因自己而紊亂的魔力波
動,心頭滿溢著難以自抑的喜悅。
他能輕易挑撥他的情緒,牽動他的心神。他甚至能影響他的選擇、他的整個
人生……
但就算如此,現在是怎麼回事呢?
明明他對他而言是如此重要,明明他已經走進了他的心裡──為什麼,遲遲
無法填補那個巨大的空缺呢?
也許他估算錯誤了,也許他的影響力從來沒有像自己想的那麼大;他依然是
那個渺小而軟弱的亞肯特,阻止不了任何事……
「真偉大的情操啊,騎士。」亡靈法師終於吐出話語,那兩片蒼白的嘴唇開
合間,甚至能看見明顯的顫抖。「你以為我沒發覺?自從給了你僕人,你就
一天到晚纏著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現在想想,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僕人
,也許是個女人,近期闖入堡壘、失去了法力的女人,能勾起你的保護慾,
不惜將自己的靈魂賤賣給傀儡師……」
亞肯特出聲打斷他。「我盯著她是因為怕她傷害你,法瑞斯特。」
「怕她傷害我,所以瞞著我放她走?」法瑞斯特冷笑一聲,「我想起來了。
泰利斯體內的陣法一旦啟動,不光是我,那女人也會因為不穩定的靈魂狀態
魂飛魄散。臥底的你察覺到這點,所以臨時倒戈阻撓了你們原先的計劃,對
嗎?你這該死的、下賤的人類!」
「不是的,法瑞斯特!」亞肯特急切地說:「你需要退路──你真的不該再
樹敵了!快停止吧,不要再殺人了!」
「我已經厭倦了,僕人。」傀儡師輕聲說:「又一次的背叛……又一次。你
終究和那些螻蟻沒什麼不同……」
他想起薩利耶。他望向自己的崇拜眼神,以及看見他施法時發出的驚呼。那
滿懷希冀的臉龐是如此純粹,但沒過多久,一切都變了。他開始遠離他。畏
懼及厭惡取代了憧憬,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惡魔。他說他不喜歡
傀儡師的工作,但一開始,他分明是那樣狂熱地愛著自己,以及自己的傀儡
……
現在,就他以為被理解的時候,僕人卻要他放棄他的傀儡。
太荒謬了。
傀儡師法瑞斯特,永遠不可能放棄他的傀儡──永遠都不可能。
他可能自取滅亡,可能墮入地獄,可能靈魂在永恆的苦痛中沉浮,但他永遠
不可能放棄他的傀儡,他的魔法。
那是他現在還在這裡的意義。
有個空洞在那裏。他終其一生都在填補它。只有他的魔法才有辦法讓他完整
,儘管他一直都是殘缺的……但不這樣做,他將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甚至
死後也無法平靜。
不,比那更可怕的,是他無法繼續他的魔法。他總是得繼續,實驗、施法、
製作傀儡、維護傀儡、修好他、擁著他入睡……
那是他的一切,他僅有的世界。
任何東西──只要阻礙他的研究之路,那就該剷除,自他的世界中徹底抹消
。
「我曾被你迷惑,但現在,再也不會了。」傀儡師說:「處理掉你後,就再
也沒有人可以阻止我了。」
亞肯特睜大眼睛看著他。
「對了,關於你的鎖。」傀儡師笑了起來,「那不構成問題。我會讓你活著
,鎖依然存在,我的靈魂也依然在我體內,而你將學會服從傀儡師,你知道
我的能耐……」
「別這樣,求求你。」他悄聲說:「你真的會失去我的。」
「是你咎由自取。」他冷漠的說:「你不該妄想阻礙傀儡師,永遠不能。」
他揚起法杖。僕人猛地湊上前試圖吻他,他側過頭,臉卻又被扳回來,對方
急切地追逐他的嘴唇。
「讓我吻你,求你了。」亞肯特低聲說:「我愛你……」
法瑞斯特安靜下來。他任由那雙唇貼上自己的,一如往常地溫暖柔軟,還帶
著點微微的顫抖。
然後他猛地抓住僕人的手。
一把小刀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唇上柔軟的觸感隨即脫離。他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慘白的面孔。
「你以為你殺得了我?」他輕聲說:「你只是隻螻蟻,弱小得可憐,阻止不
了任何事……」
身體隱隱的疼痛加劇起來。亞肯特顫抖著跌坐在地,他仰起頭,終於流露出
絕望的神態。
亡靈法師發出嗤笑。「你在害怕嗎,人類?」
「疼痛始終是絕佳的控制手段。你無法抵抗螻蟻的本能,就跟他們一樣。」
「法瑞……啊!」
他加大了力量,僕人果然如他所想地叫起來,再也吐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話語
;他像離水的魚在地上打滾,五官醜陋地扭曲起來。
他的手卻巍巍顫顫地伸起來,像求饒又像是渴望碰觸。
──為什麼在最後露出馬腳呢?
如果繼續偽裝下去,傀儡師可以給他任何想要的東西。
法瑞斯特嫌惡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人類,停下了刺激痛覺的咒語。
「真難看。」他輕聲說。
亞肯特喘著氣,看著傀儡師低下身湊近,冷酷的眼映照出他絕望的倒影。
──真的沒辦法了嗎?
想再懇求,卻又無話可說。他們之間總是如此,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你有什麼遺言?」傀儡師問。
他張了張嘴,終究是發出了聲音。
「我……我說了謊。」亞肯特低聲說:「我不是為了報恩或贖罪而來。」
「……為了什麼?」
「──因為思念。」
他露出了蒼白的笑容。
「我愛你,法瑞斯特。就算你已鑄下大錯,就算邪惡存在你的本質之中,我
依然愛你,我親愛的法瑞斯特。」
亡靈法師空洞地盯著那雙晴空般的碧藍眼瞳。「去死吧。」他說。
後頸被捏住,傀儡師送給他的護符發出微小的碎裂聲。
亞肯特閉上眼睛,他並不畏懼即將面臨的任何事。
只是,有些遺憾而已。
傀儡師專注地操控魔法。那是個他已經做過無數次的工作,他一如往常地驅
使力量竄進軀體,包裹住其中的靈魂,然後緩緩向外拉扯。
在靈魂脫離後,這具肉身會存活一段時間。他會有足夠時間處理容器,調整
僕人的大腦及思考,將靈魂重置後,再讓他喝下他調製好的魔藥──自此以
後,他會是他最忠心的傀儡。
就像是他的管理者們那樣。
──但這一次,本該靜止的鎖卻變幻了型態。
法瑞斯特瞪大眼睛。「這不可能!」
濃重的黑暗能量截住了靈魂與他的聯繫,轉而向他襲去;傀儡師不得已撤回
了魔法,抵擋住突如其來的猛烈攻擊。
與此同時,他體內的鎖也出現了變化。
陌生的畫面突如其來躍進了腦海。爆炸、火光、焦黑的樹幹、躺在地上的人
……
一雙手牽住他,然後將他背了起來。
他止住哭泣,低下頭盯著那抹金色的瀑布;閃爍著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
以至於墜落的時候,他甚至看不清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恐懼、無助、又冷又餓。
他在附近找到溢出的泉水,但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吃的東西,也不知道怎麼生
火。他試著吃了一些草和野果,但吞下去後似乎更餓了。
他已經餓好幾天了。
肚子發出可怕的叫聲。他無意識地摸索四周,某個濕滑的東西碰到他的手,
他收緊手指,不假思索地放進嘴裡。
難以形容的苦味及腥味,濕滑的黏液,活物在口腔掙動的感覺──
他呸地將那團肉吐了出來,這才看清了自己吃下了什麼。
一隻青蛙,在他手掌裡焉焉一息地掙扎。
他丟下那隻青蛙,對著草叢乾嘔起來,酸水一股股往上冒,喉嚨被燒灼,震
動著溢出破碎的哭叫。
「爸爸……媽……媽……」
沒有人回應。他知道,他的父母已經不再能保護他了。
一隻手虛弱地攬住他,朝他口裡塞了個東西。
酸澀的汁液在舌尖擴散開來,終於洗刷掉口腔裡可怕的感覺。那是一枚野果
,他花了一整個白天只找到一點點,堆放在落葉堆裡。
一顆接一顆,放進他的嘴裡。
冰冷苦澀,滑過乾渴的喉嚨。他一點點將它咽了下去。
──對了,這裡不是只有他而已。
他依偎在那人懷裡,彷彿滿腔孤寂也跟著有了依靠。
他終於不再那麼害怕了。
他眨眨眼,辨認出那個人的臉,那是他隔壁鄰居家的玩伴,亞肯特。
他抱著他跌下山谷,法瑞斯特只擦破了皮,但他卻流了好多血,一動也不動
地躺在地上。
法瑞斯特自責又傷心。他不該要求他去找大人的。他應該乖乖地繼續等,直
到大人們回來。
好在,到了傍晚,他的叫喊總算有了回應。上頭有人向他喊話,問他亞肯特
在哪,他趕緊告訴他們亞肯特流了血不動了,對方卻不說話了。
他好像聽見哭聲,像風聲一樣忽遠忽近,被一聲鳥鳴遮蓋住,然後什麼都沒
有了。
他猜想那些大人不會回來了。
但亞肯特總是告訴他會有人救他們。自從醒來後他睡睡醒醒,皮膚很熱,卻
一直發抖;他把衣服割成布條,纏住腳上的傷口,但血還是不時滲出來。
法瑞斯特把找到的食物分一半給他,但他也沒怎麼吃,只喝了一些水。
儘管如此,亞肯特還是一直安慰他,把分給自己的野果餵給他,夜裡擁他入
眠。
他說的沒錯,隔天真的有人來救他們了。
一個大人從天而降,像神明那樣輕盈,穿著長長的袍子,手裡拿著長長的棍
子。他激動地大叫,但那人只自顧自說了一堆他聽不懂的話,說他是難得一
見的好資質,說他會救他,但他說了那麼多,自始自終沒看過昏睡的亞肯特
一眼。
法瑞斯特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亞肯特呢?」他問。
「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那個大人語氣平淡,像是談論路邊的景色。
「不!」他大哭起來,「你得救他!」
那人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低聲嘟囔,不知道在跟誰說話,過了一會,
他搖了搖手中的棍子,法瑞斯特就從地上飄浮起來,往那一小片天空飄去。
「不!」他使勁掙扎,「不!」
好不容易,他終於控制住身體,抱住一旁的樹枝不肯離開。
「救救他!」他大叫。
那人臉上露出驚嘆的神色。漂浮的力量消失了,法瑞斯特掙扎著回到地面,
看著那個大人走向亞肯特,唸了一段他聽不懂的話。
一陣光暈閃動在四周,亞肯特動了動,終於醒了過來。
「你得感謝他,是他無意間發散的魔力訊號讓我發現你們。」那個人冷漠地
說,「看在他的份上,我勉為其難浪費了點力量給你,凡人。」
亞肯特掀起眼皮,他沒看眼前的大人,只是直直望著自己。
──他的眼睛,跟天空一樣藍。
那個人陪伴他度過了接下來二十多年的時間。如此短暫,卻又幸福得讓他花
了兩百年緬懷。
那是他僅剩的家人。他們都被拋下過,但都沒放棄彼此,他以為他們會一直
這樣,互相扶持地走下去……
然而,是他們變了嗎?又是什麼阻隔在他們之間,讓平凡的願望變得如此遙
不可及?
「別怕,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色澤詭異的黏液自手術台滴落,靈魂反應消失。
「你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
四散的血肉凝聚成一團,散發出濃濃的腐臭。
「我一直想著你。」
黃白色的腦漿噴濺出來,將袖口浸濕。
「就算是我,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蒼白的腫脹的皮膚自人體剝離……
「──想想亞肯特吧,他也會為你感到痛心的。」
大法師熟悉的臉彷彿蒼老了幾十歲,聲淚俱下地哀求。
亞肯特。亞肯特‧狄帕斯歐。
在溫暖的早晨,坐在桃心木椅上。窗外鑽進來的陽光滑過每一根金髮,從他
眨動的睫毛跌落,在他的面龐跳躍;他的手指修長而靈巧,擺弄著火藤蔓、
曼陀羅或魔法石粉末,以及編織到一半的法陣──那總是個平凡無奇但美麗
異常的法陣。他施法的模樣並不專注,但愉快而平靜,像吟遊詩人隨意撥動
樂器;他念咒的聲音應該是沉穩而柔和的,語尾輕輕上揚,流水般的魔力帶
著暖意逸散開來,然後漸漸消融在空氣之中。
視角前進著,那個人的身影被放大,再放大──
他抬起頭,對著自己揚起了溫柔的笑。
鑲著頭骨的法杖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不想殺死你的。」他喃喃自語,「我只是忘了……」
記憶鎖解除的條件,是那人生命遭受威脅的時刻。
法瑞斯特知道自己這麼做的原因──為了避免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殺了他
,也為了在他危難時能及時伸出援手。
那個人支起身子,伸手環抱住他,親吻了他的耳朵。
「我在儀式及實驗方面有天賦,但施法的資質奇差無比。」他輕聲說:「我
原本想著,至少我能協助你,而你會為我做到那些……但沒想到你變成這樣
。」
「看看你,你把自己變成什麼鬼樣子了?」
傀儡師怔愣著說不出話來。丟失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了他乾枯的世界,他在
摻雜了謊言與真實的夢境載浮載沉,差一秒就會溺斃在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