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讓我們簡單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從中世紀的神職人員、十八世紀啟蒙運
動的哲學家、十九世紀的科學主義、到二十世紀，批判主義崛起……」
　　他剛剛在一樓遇見的，真的是柏宇辰嗎？在這裡？美國？在紐約？這麼巧？
　　「……1900之後，批判主義成了人們討論與比較各個文化之間主流的工具與趨勢。我
將這歸咎於三個原因：一是不同學術與學派之間的交流與融合，那就是，當批判……」
　　晚上要吃什麼？要訂餐廳嗎？還是去Bob那邊？不行，Bob那邊都只是輕食……還是乾
脆去 The Rooftop？不，才五點去什麼bar啊……
　　「……批判主義是現代社會中各種傳播媒介交流促成的結果，或者，我們也可以說，
批判這行為，其實是後現代主義之下的產物。當文化終於成為了後現代主義學者口中常提
到的，非常有代表性的，『消費』的一部分……」
　　啊──好煩喔──而且為什麼、為什麼，這些講者們的語調就不能更有活力些呢？
　　察覺自己開始將煩躁的心情遷怒給台上無辜的講者，曉謙趕快喝一口已經冷掉的黑咖
啡，努力用它壓下雜亂的思緒和快鎮不住的呵欠。他抬頭一望，掛在牆上的時鐘顯示，目
前是十一點半，還有半個小時要熬，好──難──熬──
　　「別忍了。」身邊傳來悠哉的一句。
　　
　　曉謙哀怨地瞄向坐在身旁的自家老闆，年過六旬的Phil今天穿的是一件有細灰直條的
淡粉紫色襯衫，搭上煤礦黑的羊毛衫外套，金絲圓鏡框後的一雙藍雖然專注地看著台上講
者，隱藏在灰白落腮鬍中的嘴角卻以非常微小的角度往上彎，然而這部分的演講內容明明
並沒有特別有趣到能引人發笑。
　　看來老闆講完自己的回合後心情很好啊，連想打呵欠就盡情打的這種建議都給得出口
。不，他怎麼行，這太不尊重演講者了，而且他們還坐這麼前排，可是這位老先生真的把
這主題講得好無趣啊──
　　分針好不容易又向上提了六十度，曉謙放下筆，提前放棄抄筆記，反正看了下自己前
一個小時記下來的東西，字跡歪歪曲曲不說，關鍵字也零零散散沒記到幾個，
consumerism？post-structuralism？cultural relativism？但這些詞彼此之間的關聯是
？他在寫什麼連他自己都看不懂，這筆記大概回去就可以揉一揉直接進廢紙蔞了。
　　「呵。」倒數十分鐘，他偷偷地、小小聲地，打了個呵欠。
　　
　　「這就對了，打出來不是好多了嗎。」老闆的風涼話再度悠悠暗暗地飄過來。
　　他們進入最後的Q&A，「……在座的各位關於批判主義之興衰，還有沒有什麼問題想
請問Michael Abadi的嗎……」
　　
　　「呵──呵。」又忍不住了，還連打兩個，他好罪過啊──
　　「……好，我想我們先在這邊停住討論、稍作休息，讓我們謝謝Michael……」
　　終於！台上主持人的結尾句被台下欲蓋彌彰的熱烈掌聲淹沒了句尾，曉謙闔上那本無
用的筆記，將桌上的東西掃進包包，跟著人流走出會議室。他跟Phil站在走廊的窗戶旁，
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來，他深吸一口，冷空氣竄入鼻梢，乾燥得讓他覺得有點刺痛，不過很
醒腦。
　　「Chien，」他老闆開口，「你今天好像很分心。」
　　曉謙乾笑了兩聲，不好意思地坦承：「今早來講座的途中，遇上了一位以前的朋友，
該怎麼說……不是每一天你都能在異鄉遇見家鄉認識的人，看到他我很驚訝……我想這就
是我今天心不在焉的原因吧，抱歉。」
　　「別跟我抱歉，不專心是你的損失喔。」
　　「嗯，我知道。」
　　研究生最需要具備的就是自制力了，都成年人了，來不來聽課、聽課時專不專心，指
導教授哪管呢？每次meeting呈交上來的論點夠不夠精闢深入、論文進度有沒有緊在訂好
的時程上，才是Phil與自己最關心的事。
　　曉謙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樑，雖然知道Phil沒有因此不開心，甚至根本不在意他整個
上午明顯渙散的注意力，但下午還是想辦法集中精神吧，在老闆面前這樣的表現還是不太
妥當的……而且他再不好好聽點東西進去，講座結束後的茶會他會擠不出話題跟其他人聊
的，到時候他就尷尬了……
　　「你看上去很緊繃，怎麼了，你今早撞見的，不會是舊情人吧？」Phil揶揄。
　　曉謙回神，「不，只是以前大學時代的……」
　　突然覺得他跟柏宇辰的關係，好難找到一個精準的名詞來含括……
　　「……朋友的朋友，應該可以這麼說。」
　　「哦。」
　　「Phil，既然我們講到這話題……」將眼鏡重新戴上，曉謙的視線在Phil有著細細皺
紋的臉上聚焦，「……我可以跟你問，以晚餐來說，你有沒有推薦哪間餐廳嗎？」
　　「我跟那位朋友很久沒見了，今晚約了一起共進晚餐，但市區好一點的餐廳大多數都
要提前訂位，待會我會打電話詢問，但我想能臨時訂到位子的機率不高……若帶他去我平
常常去的那些咖啡店或漢堡店也不大適合……他遠從地球另一邊來的，你知道，這一餐我
不好意思請得太草率……」
　　「哦，原來你在煩惱這個，」Phil笑了笑，雙手擺開，儼然救世主降臨凡間，因這動
作而敞開的外套下，露出一顆圓滾滾的肚子，「這你就問對人了。」
　　「你有吃過Godiam嗎？」
　　曉謙搖頭，「義大利菜？」，他憑店名的發音猜。
　　「披薩，紐約最好的。」
　　「披薩？」好像也不錯，但說是紐約最好的……「他們接受訂位嗎？」
　　Phil神秘地對曉謙眨了眨眼，「這就是Godiam公平的地方，他們是不接受訂位的，每
一位賓客都得現場候位。」
　　看到曉謙猶豫的表情，Phil補充：「放心吧，Godiam並不是什麼在旅遊書或旅遊網站
上打過廣告的餐廳，觀光客鮮少知道。它外觀低調，路上經過時你也不會特別留意上幾眼
。沒有大排長龍的人潮，不會讓你站在寒風中等上好幾個小時後又跟你說，今日餐點已賣
完下次請早。它是我們紐約客才知道並喜愛的一間小餐館，到Godiam用餐就像到好友家吃
飯一般輕鬆自在。菜色不多、料理手法也不華麗，卻絕對能讓你印象深刻並想再度光臨。
它的披薩皮，是那種有嚼勁的義式薄皮，表層烤得焦脆，搭配Godiam獨特的香料番茄抹醬
……」
　　Phil閉上眼，手指在嘴前搓，露出一副輕飄飄上雲端的表情，那陶醉樣讓曉謙笑出聲
，Phil平常在學生面前是個內斂穩重的老紳士，怎麼知道講到美食他竟會變得如此熱情。
　　「你們在候位時可以先在吧檯點杯酒喝，順附一提，它的調酒也真是棒透了。」
　　「聽起來很棒，」曉謙說，「你說店名是Godiam？」
　　「是的，」Phil 看著曉謙，笑得和煦。
　　「義大利文的，『及時享樂』。」
　　五點一到，講座很準時地結束了。曉謙跟Phil並肩走下樓，回到大廳。
　　「我們下週二見，祝你和你朋友今晚有個美好的時光。」Phil戴上深棕色的毛呢鴨舌
帽，離開大廳前與曉謙道別，眼角的魚尾紋因笑容而夾起。
　　「謝謝你的推薦，Phil。」
　　曉謙目送Phil走出大門後，才拿起手機。點開螢幕。鎖定畫面上還沒有未接來電，五
點十五分了，他想著要不要先打過去，還在想，手中的螢幕就因來電顯示而亮起，他立刻
滑開了接聽。
　　「喂？」
　　「曉謙，seminar結束了嗎？你在哪？」
　　「結束了，我在一樓大廳，我站在入口這裡。」
　　「好，等我一下，待會見。」
　　柏宇辰沒等他回話就掛斷了，曉謙環顧四周，猜想著柏宇辰待會會從哪個方向出現。
　　他承認，驚嚇漸退後，他其實對今晚是有一絲期待的。或許是因為在陌生的城市住久
了，突然遇到認識的人、聽到熟悉的母語，覺得很安心、很開心。但更有一部分的原因是
，他遇到的不是普通的任何人，而是那個柏宇辰……此刻心中比期待更翻騰的是緊張，緊
張與期待，這兩種情緒好像本質是相同的啊……待會，他又該跟柏宇辰聊些什麼呢……？
　　他看到柏宇辰了，從通往東翼的門走出，米褐色風衣在一件件暗色系的西裝和大衣外
套中格外搶眼。隔著一個大廳的距離他們視線交會，柏宇辰對他揚起笑容，腳步調快了一
節拍，順著要離開會議中心的男男女女往他的方向來，不一會就站到他面前。
　　「嘿，等很久嗎？」
　　「沒，也是剛下來。」曉謙將大衣扣子扣上，頭微歪向出口，「走吧，學長。」
　　他們走出會議中心、步下台階，漆亮黑皮鞋和麂皮短筒靴在白色的大理石上一前一後
敲出了輕快的複合節奏。頭頂上方，傍晚五點半的靛藍色天空中，夜幕的黑紗還未追上那
一彎極細的銀白色上弦月。曉謙從大衣口袋中掏出Phil寫給他的路線指示，嗯……好，餐
廳是在下城區的小義大利，他們現在在二十三號街上，所以……要往南走……也就是……
先往右轉……再一直往前直直走……
　　「學長，走這邊。」曉謙頭撇了撇方向，示意柏宇辰跟他走。
　　走沒幾步，曉謙覺得，他還是問一聲比較保險。
　　「學長，吃披薩好嗎？」
　　但他立刻又後悔，萬一柏宇辰說不好怎麼辦，他又沒備案。
　　「好啊。」
　　呼──。
　　「這間是我指導教授推薦的，說他們當地人都喜歡，應該不錯。」
　　「好。」
　　「學長你喝酒嗎？」
　　「喝啊。」
　　「聽說他的調酒也很不錯。」
　　柏宇辰笑得很自然，「真的？好期待。」
　　他們繼續往前。
　　「學長，你說你是來出差的？」
　　「嗯，跟我雇主一起來的，這個週三到的，昨天跟今天都開會，就在剛剛的會議中心
，我們住的飯店也是在那附近。」
　　「是喔，開什麼的會啊？」
　　「建材相關的。」
　　曉謙的腳步漫不經心起來，柏宇辰是做什麼的呢？印象中好像畢業後有繼續念研究所
，好像是語言相關的？嗯……他後來是不是去念了翻譯所？所以現在是做翻譯嗎？不過很
少聽到翻譯需要出差的……
　　有點好奇，但在大馬路上突然問起職業好像又太冒昧……
　　還是待會到餐廳再聊好了，他想。
　　「曉謙呢？在紐約念什麼？」
　　「我念comparative literature。」
　　「比較文學？」柏宇辰側頭看他，「哇──曉謙，你走上純文學這條不歸路了啊。」
　　「欸、學長，我們要往這邊走。」
　　曉謙帶著柏宇辰在街口拐了彎，才回：「文學怎麼分純不純呢？雖然是研究文本，但
其實真正探討的是各種文化之間的跨界。嗯，我的研究方法比較偏理論一點倒是真的。」
　　
　　「不好念吧？偏理論的東西。」
　　曉謙聽了只是笑笑，「有興趣嘛，所以念起來也還可以啦，不會覺得辛苦或累或什麼
的。」
　　「快畢業了吧？」
　　「嗯，我是spring enrollment的，明年春天就可以畢業了。」他自嘲地補上一句，
「如果論文生得出來的話啦。」
　　「喔？」柏宇辰的語尾故意上揚，「寫得如何了啊——？進度到哪裡了啊──？」
　　他也故意對柏宇辰皺了眉，「學長，不知道問研究生他的論文進度是件很不識相的事
嗎。」
　　柏宇辰笑得壞心，「怎麼不知道，我以前也最討厭被問到這個了，每次聽到壓力都超
大的。」
　　「學長後來是去念翻譯嗎？」
　　「對啊。」
　　順著這話題他問：「那現在也是在做翻譯囉？」
　　柏宇辰卻忽然停下腳步，拉住還在前進的他。
　　「欸……曉謙，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
　　「下城區，餐廳在Nolita。」
　　「我覺得好像不太對……是不是走錯了？這邊看起來越來越像住宅區了。」
　　曉謙看了下周遭環境，的確，這邊的氣氛很靜謐，沒有商業區在周五晚間應有的喧囂
與活力。路上行人雖然不少，但看起來都是家庭式的組合，路的另一端，一個有著金色捲
髮的小女孩坐在她爸爸的肩頭上，晃著穿著粉紅色娃娃鞋的腳丫向他們而來，經過他們身
旁時，好奇地轉頭看他們一眼。
　　「嗯……」曉謙攤開那一張已經被他捏到垂軟的紙條，在微弱的路燈下試圖辨別他們
現在所在的位置，奇怪了，剛剛他的確是按照指示從 Park Avenue一路走下來的……為什
麼現在路牌上的名稱跟紙條上的街名完全搭不起來？是剛剛那個路口轉錯方向嗎……
　　紙條突然被一道陰影籠罩，柏宇辰的頭湊過來，連帶著一股淡然舒緩的清香，曉謙嚇
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一步。
　　「怎麼了？」柏宇辰古怪地看他。
　　
　　「沒……」
　　柏宇辰的視線回到紙條上，「走錯路了嗎？」
　　曉謙再度低下頭，直直盯著那紙條，心裡開始慌，兩耳之間鬧嗡嗡的，過於寧靜的街
更無法幫助他冷靜下來思考。
　　「謙，餐廳名稱給我，我開導航好了。」他聽到柏宇辰說。
　　他抬起頭，柏宇辰持著手機，看著他等著。
　　「……Godiam，g-o-d-i-a-m。」
　　柏宇辰的拇指跟著他一個個念出來的字母在螢幕鍵盤上點著，曉謙覺得有點窘迫，關
於自己迷路這件事，還有剛剛柏宇辰直接叫他單名這件事，他可沒忽略。他搓捏著那張已
全然皺爛的紙條，不安地看著柏宇辰，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OK！」柏宇辰抬起頭對他一笑，同時手機傳出溫和有禮的女聲。
　　「走吧，我路線設定好了。」柏宇辰說。
　　他們又開始往前行。
　　「我真的帶錯路了喔？」安靜地走了一段路後，曉謙問。
　　「嗯，」柏宇辰的手指在螢幕上拉了拉，「應該是剛剛那個街口走錯了，我們應該要
往右轉的。」
　　「喔……」覺得非常難為情，曉謙問：「還很遠嗎？」
　　柏宇辰看了下螢幕，「上面說走路要三十分鐘。」
　　三十分鐘？！
　　「學長，不好意思，我帶你走錯路了。」
　　「沒關係啦，當散步啊，我覺得也不錯。」柏宇辰指向一旁的房子，「這邊的感覺好
漂亮，可惜現在太暗了，拍照起來已經不清楚了。」
　　「嗯，這邊應該是屬於比較高級的住宅區。」
　　「曉謙住學校宿舍嗎？還是住像這樣的公寓？」
　　「哪有住這麼好。」曉謙看柏宇辰邊走、邊用手指劃過路旁圍起私人住宅的一根根黑
色鐵欄杆。「我不是住宿，不過我住的地方離校區也不遠，那時候來之前有先認識一個也
是台灣人的學長，我過來，他也剛好畢業要回國了，我就接著他的合約租了，連同一些廚
具、電器用品他都一起留給我。」
　　「那不錯啊。」
　　「一個人在國外，會想家嗎？」停頓了一下，柏宇辰問。
　　曉謙搖頭，「還好，我其實蠻喜歡紐約的。只是覺得這邊冬天真的很冷，下雪的時候
也覺得不方便。」
　　「學長，你研究所是在台灣念的嗎？」
　　「對，不過我研二那年有出國交換，去德國，科隆。」
　　「喔！好厲害。」
　　「哪裡厲害，」柏宇辰扯扯嘴角，「我那時候剛去一個月就想回家了。」
　　曉謙詫異地看向柏宇辰，為什麼？
　　柏宇辰對他聳聳肩，主動回答，「很想家。那時上課的壓力也很大，有點受不了。」
　　曉謙的眼神轉成懷疑，「怎麼可能？學長你以前成績很好耶。」
　　柏宇辰苦笑，「翻譯是個完全不一樣的領域啊，那時候出來交換主要是修口譯的課程
，上課第一天就嚇到了，歐洲的同學都是五六個語言同時在練，英中組除了我以外其他都
是中國人，能力都很好也都有實戰經驗，個性又強勢，那時候練得很挫折。」
　　「你去很久嗎？」
　　「一個學期而已，其實也沒幾個月。」
　　「就當作是個經驗吧。」曉謙輕描淡寫地說，「沒出來過怎麼知道。」
　　「是啊，出來了才知道。」
　　「那……喜歡德國嗎？整體來說。」
　　「老實說德國我沒玩到什麼，」柏宇辰抹了抹下巴，回想後有些無奈地說：「我只記
得我那時幾乎天天沒天沒夜的在 booth裡一直練一直練……太怕期末考沒過被當了。現在
想想其實有點可惜，畢竟都去一趟了，卻沒去哪裡走走。」
　　「大概就……天氣很乾爽這點蠻喜歡的吧，其他沒什麼印象了。」
　　「……恭喜學長你最後順利畢業了。」曉謙只好說。
　　柏宇辰被他硬擠出來的這句給逗笑了，「真的，還好我最後是順利畢業了。」
　　柏宇辰看著天空，慢慢地說：「我還是比較喜歡台灣，吃的或生活上都是，嗯，還是
喜歡有家人朋友在身邊。」
　　有點意外，曉謙看著柏宇辰的側臉，沒想到柏宇辰這麼戀家，他一直以為他個性獨立
，感覺上是個去哪裡都可以適應得很好的人。
　　原來是個不喜歡一個人的人，嗎？
　　『目的地在，左手邊，導航即將，結束。』柏宇辰手中的女聲再度吸引他們注意力。
　　「到了？」曉謙往左邊望，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鬧區。大馬路兩側的商店往前延
伸，服飾店、藥店、花店、紀念品店、書報攤……這邊的人行步道比方才那邊寬廣許多，
還多出了幾台流動式的熱狗車，烤架上冒出陣陣炭烤燻煙。人潮擁擠了，人種也複雜了，
熙熙攘攘、三五成群，拿著各種宣傳牌和傳單的店員穿梭在人群之間，在自己管轄的領域
內公轉自轉著。
　　「曉謙，是不是那一家？」柏宇辰問。
　　他們走過斑馬線，在一家簡陋的小報攤後方，是一扇漆著亮光棕的門。銅金色的雕花
門把上，有著長方形的玻璃窗，窗上用霧面的玻璃磨砂，圓弧地勾勒出店名，Godiam，他
們找到了，復古的花寫字體被店內透出來的暖光熨上了柔和的橘。
　　曉謙鬆了一口氣，轉頭對跟在他身後的柏宇辰說：「其實也沒很遠嘛，好像沒有走到
三十分鐘。」
　　柏宇辰勾起嘴角，彷彿就在等他這句，「本來就不用三十分鐘，十五分鐘路程，我故
意說三十的。」
　　「哈——？」他轉過身來，「幹嘛騙我啊？」
　　「故意講久一點，到達時不就會因為比預想中還快而開心嗎？」柏宇辰舉起還握著手
機的右手，作勢要用指節敲敲他的頭，「別否認了，以為我沒看到你剛剛如釋重負的表情
？」
　　曉謙看著柏宇辰，眨了眨眼，頓時語塞。
　　……好像被捉弄了，但又好像不是真的在取笑他……
　　他抿起唇，嘴硬地不想承認，一時之間卻也給不出什麼能反將一軍的好回應。
　　他看柏宇辰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向他踏近一步、伸出左手往前推開店門，又是那股好
聞的清香味，他們幾乎要貼上，這次他逞強地不允許自己後退。門推開時發出咿呀的一聲
，背後他聽到輕柔的爵士女聲，跟著慵懶撥弄的吉他弦音一起，隨著鼓聲一敲一拍，流洩
出來。他微微抬頭，想著這一刻他頭頂擦過去的，是不是他下巴？
　　柏宇辰微笑著看他，沒有告訴他答案。
　　「After you。」只是這樣對他說。
　　他們走進Godiam，直條形的空間，幾乎不比中間的通道寬上多少。左側的玫瑰色紅牆
上，釘著鐵灰色的錫片，上面掛著幾幅泛黃的舊紐約市街景照。牆下捱著一排高腳方桌和
圓凳，都已有坐人，誠如Phil所言，看起來都像是本地人，也就讓他們兩個年輕的亞洲臉
孔在一群金髮碧眼、棕髮藍眼、灰髮褐眼中更為突出。離門口最近的一桌，兩位穿著優雅
的輕熟齡女郎在他們一進門時便友善地看過來，絲毫不避諱眼中閃爍的興趣。
　　右手邊是一座巧克力色的吧檯，光滑油亮的木質檯面上，豎立著一管精釀啤酒的龍頭
，旁邊擺著幾罐看上去像是胡椒或辣椒粉的調味罐。吧檯後面，有個紅磚砌的披薩窯，一
個穿著黑色踢恤、將頭髮隨興紮成小馬尾的男人正拿著不鏽鋼鏟，將圓形的麵皮送進窯內
。窯壁內的火影舞動，男人推上窯門，轉身看見有客人上門，便將下巴抬起，努了努吧檯
中間的兩個空位，示意他們可以坐那邊。
　　他們走過去，男人對他們爽朗一笑，告訴他們他名字是Joe，今天過得好嗎？你們兩
位先坐下吧。他們微笑點頭，客套簡短地回應Joe的招呼。
　　曉謙脫下大衣，「學長，外套給我吧，」他比向後方的小衣帽間，「我幫你掛。」
　　「謝謝。」風衣遞了過來。
　　曉謙將柏宇辰的風衣披上手臂，疊在自己的大衣上，走到衣帽間，先將它掛上衣架，
然後才是自己的。
　　他趁著走回座位的這一小段路好好地打量了下已經在吧檯前坐下的柏宇辰，柏宇辰其
實樣貌沒什麼變，大概就是髮型不一樣而已。以前柔順散在頸間的髮尾現在都剪短了，清
爽地露出脖子。深藍色西裝外套因為坐下所以解開了扣，平胸、窄腰，乳白色襯衫此刻因
向前傾的姿態在腹部扯出了幾道斜向皺褶陰影。合身的西裝褲包裹住修長的雙腿，一腳的
褲管因踩在椅凳架上而露出一截黑襪，尖頭黑皮鞋延伸線條，將身材比例拉至從容不迫的
雅痞。
　　看到他走回來，柏宇辰幫他拉開椅凳，他坐下。
　　Joe放下披薩鏟，走來他們面前，雙手手指向外抵在吧檯上，連帶撐起肩頭健壯的三
角肌，非常認真地問：「兩位今晚想吃什麼？」
　　曉謙往前倚，「聽說你們的披薩很有名。」
　　「紐約最好的。」
　　「那我們要一個經典，十八吋的」謹記Phil給他的推薦選項，曉謙說。
　　Joe讚許地點點頭，「一個經典馬上來，還有想要什麼嗎？我們還有牛番茄搭羅勒，
香蒜，奶酪配青花椰，芝麻葉淋巴薩米克醋再撒上帕瑪森起士。」
　　曉謙轉頭，徵詢柏宇辰意見，後者勾起唇對他輕搖頭，代表我沒意見，都讓你選。
　　「哦，還是說兩位想試試看我們的伏特加浸義式臘腸？」Joe像是在下挑戰書一樣，
一邊講，一邊將麵粉撒上吧檯側邊的料理檯。
　　曉謙立刻又轉頭過來，柏宇辰看他這樣謹慎，忍俊不住，笑著頷首，Joe的眼神在這
兩人之間來回，便直接朗聲宣布：「那就決定是伏特加！」
　　他拿出一顆麵團，裹滿了麵粉放在檯面上，十隻手指快速熟練地壓出了披薩邊的雛型
，往外推了推，將圓面積漸漸撐開，然後將麵皮托起，像是在投籃一般，帥氣地反手往上
一拋──麵皮就像是裝了螺旋槳，啪啪啪抖開空氣往上旋，到最高點後又兜兜轉下落在他
指尖。Joe反覆拋了幾次，直到麵皮被甩拋出他滿意的尺寸，他才將它又重新攤在檯面上
，轉身從下方的冰箱裡拿出配料盒。
　　「學長，還要不要再點什麼？這樣不夠吧？」曉謙問。
　　「嗯……那叫個沙拉？」
　　「好，」曉謙對正在麵皮上抹番茄糊的Joe問；「Joe，你們有什麼口味的沙拉？」
　　「要吃我們的獨家茴香沙拉嗎？茴香，加上義大利山羊乾酪、血橙、薄荷……」
Joe一抬頭，看到兩位客人一個對他皺起鼻子、一個神色勉強，「……不要？那麼，就主
廚沙拉吧，最不可能出錯的組合，新鮮生菜、番茄、炭烤雞柳條、再拌上烤麵包丁……」
　　「好，那我們就點這個。」
　　Joe轉頭對衣帽間的方向大喊：「Angelo！你這傢伙又在偷懶！給我滾過來！忙不過
來了，幫我處理前菜！」
　　衣帽間的深處聽到有人悶悶應了聲，但又過了好一會才有人走出來，是個跟Joe長得
有點相像的男子。
　　「向兩位介紹，我一無是處、懶惰散漫、總是給我到處惹麻煩、但我還是非常愛他的
，我弟弟。」Joe說，語氣中有藏不住的驕傲。
　　Angelo看著他們兩人，身子跟著爵士樂的節奏搖，露齒一笑，就當作是打招呼了。
　　「Joe，你太不會招待客人了，」Angelo看著他們面前空無一物的檯面說，「居然讓
他們只能看你拋披薩的老把戲發呆，兩位，我代替我哥哥向你們抱歉，要先來點什麼喝嗎
？」
　　「吃披薩你們建議搭配什麼酒？」柏宇辰問。
　　「嘿Angie!」Angelo還沒回答，坐在柏宇辰旁邊的一位矮胖中年大叔就呵呵笑著幫忙
出主意，「讓兩位小夥子嘗嘗Godiam最受歡迎的那款吧，你知道的，喝下去總是讓我們快
樂無比的那個。」他一講完，立刻得到吧檯旁此起彼落的附和與贊同。
　　Angelo又露出他整齊燦白的牙齒，雙手俐落地翻出兩個寬口杯，放入冰塊，技巧純熟
地一手抽出一酒瓶，手掌遮住了瓶上的標籤貼紙。
　　先是橙紅色的神祕液體被倒入，然後是一瓶看起來疑似威士忌的麥芽黃，再加幾盎司
透明的，但肯定不是無味的水的，最後是憑著香氣可明顯辨別出身份的檸檬汁。
　　Angelo將兩杯一模一樣的酒輕推到他們面前，「今晚的第一杯，老闆招待。」
　　冰塊在酒精中緩緩懶懶翻了個面，與玻璃杯敲出細微的清脆聲響，曉謙小心翼翼地拿
起杯子，在Godiam昏黃溫柔的燈光下，那杯酒看上去很溫醇，就不知道喝下去是怎樣滋味
，他聞到檸檬香氣、還有若有似無的、有些刺鼻的，草藥味。
　　柏宇辰也拿起杯子，端詳後看向曉謙，下巴微挑問：「What shall we toast to？」
　　他直覺講出他第一個能想到的、他覺得最能描述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的形容詞，這幾
個字即使他想著覺得老套，也已經揮之不去地想了一整天了。
　　「命運般的重逢……」
　　他其實真的是這樣認為的，只是當腦中默念的詞真的轉換成聲音說出口，他才突然覺
得糗，因為這幾個字組合起來的氛圍實在是太浮誇、太令人害臊了。
　　「命運般的重逢？！」柏宇辰不可置信地重複一次，「曉謙，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浪漫
派。」
　　酒還沒喝，臉就紅了。柏宇辰看曉謙尷尬，暗暗覺得好笑，嘴角忍不住上彎。
　　「你還是蠻可愛的。」柏宇辰說。
　　「他剛說什麼？」Angelo手上忙著拌沙拉，眼睛可沒放過這邊上映著正精采的戲。他
雖然聽不懂兩人使用的語言，但看其中一人的臉瞬間脹得比身後的牆還紅，肯定是誰講錯
了、或講對了什麼。
　　「他說，他跟我是註定要再遇見彼此。」柏宇辰好整以暇地翻譯，Angelo噘起嘴吹了
聲好曖昧的口哨。
　　「學長！」曉謙虛弱地抗議，他的命運明明是形容詞，為什麼要幫他轉副詞，還擅自
加主詞進去，句型被他改得亂七八糟，他才沒有他講得這麼主動呢……
　　柏宇辰低聲笑了，拿著酒杯的手朝曉謙的方向舉，「命運般的重逢。」他戲謔地重複
第三次，然後將酒杯湊到唇邊——
　　「嗯！好好喝！」柏宇辰驚嘆，「曉謙，你喝喝看，很特別的味道。」
　　曉謙舉起杯子，淺酌一口。
　　舌頭被柔甜的汁液包圍，冰鎮過的滑順口感溜到舌根、灼下喉嚨。柑橘？他想，杏仁
味，還有涼涼的，像是香料或鮮花的草藥味，帶點辛辣，然後又嘗到了一點點……蜂蜜？
不、沒有那麼天然，比較像焦糖，後勁帶點醇味的苦。
　　「威士忌？」柏宇辰問。
　　Angelo點點頭，「安努克十八年，單一純麥。」
　　「用它來做調酒不是有點冒險嗎？」
　　「我們喜歡他的花果香」Angelo不以為意地說，「而且，很好喝不是嗎？搭上諾尼諾
渣釀白蘭地特有的山藥草味，根本一絕。」
　　「知道這杯康斯坦丁堡搭配什麼最絕嗎？」Joe走過來，手上托著兩個冒著熱氣的白
瓷盤，放到他們面前，「Godiam的披薩，沒有比這個更適合的了。」
　　柏宇辰拿起刀叉，「曉謙，想吃哪一個？經典還是伏特加？」
　　「我自己來就好了，學長先趁熱吃。」
　　柏宇辰選了有肉丸的那一盤開刀，劃下去的時候，曉謙聽到脆薄的餅皮被碾碎的嚓嚓
聲，肉的鹹味和莫札瑞拉起士的香氣在刀子的前後摩擦下顯得更濃郁了。
　　柏宇辰將切好的披薩折起，拿在手上，看著曉謙。
　　曉謙這才意識到柏宇辰在等他一起開動，連忙拿起刀叉，在另一盤拚著臘腸片的披薩
上匆匆切下一塊，他學柏宇辰折好，看著他，兩人分別將披薩送入嘴──
　　好吃──！
　　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吧檯旁的人見狀都笑開了，Joe抱著胸，臉上掛著自豪，十分得意地看向胃袋已完全
被擄獲的兩位客人。
　　「Joe，這真的太好吃了，我吃過最好吃的披薩。」柏宇辰已經吃完第一塊，手一刻
不停的往第二塊進攻。
　　「我怎麼說的，就跟你們說了，紐約最棒的。」
　　真的很好吃，簡單又好吃的口味，曉謙想，邊咬邊想哭。肉不過鹹、帶點恰到好處的
肥油脂，餅皮不知道怎麼弄的，越嚼小麥的香甜味就越盛，加上那被拉扯成細絲的半融起
士，微甜微鹹，層層夾疊在一起，讓人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來。如果開始覺得有些膩
，那就喝一口調酒，味蕾被果香味和藥草味沖刷過後，想要再繼續吃的慾望就會再度席捲
上來。
　　他緊繃一整晚的神經在此刻全然得到解脫，肩膀一鬆，眼淚差點要湧上來。
　　「曉謙？怎麼了？」柏宇辰察覺到他的異狀，嚇得放下吃到一半的披薩，抽了餐巾紙
給他。
　　「沒事……只是覺得……好吃真是太好了……」
　　酒的熱氣竄上喉頭，他頭腦有點昏沉，話好像說不太好了，可是心情很好，像在飛，
就想一直講、一股腦地講，把悶在心裡的，通通講出來。
　　「一直很緊張……想說……如果今天帶你吃到不怎麼樣的東西怎麼辦……」
　　「很擔心……如果東西不好吃……跟你也沒有話講……會很尷尬……」
　　「你這麼緊張？」
　　「本來就很緊張……」他吸吸鼻子，全豁出去了，「我們嚴格來說……又不熟……不
知道要跟你聊什麼……」
　　柏宇辰的雙臂交叉壓上吧檯面，他往下趴，側臉輕貼在右手背上，靜靜看著曉謙越講
越垂低的臉。
　　「不熟嗎？我們又不是不認識。」柏宇辰說。
　　「但沒有到很熟……以前……以前都是……」曉謙甩甩頭，他想換個方式講，卻不知
道怎麼說。
　　「覺得學長你……有時講話有點兇……不好親近……」糟糕，這句聽上去反倒像是人
身攻擊了。
　　曉謙微微側頭偷看柏宇辰，發現他也正在觀察自己，便無措地微笑了，那是一個潛意
識為了防衛而擺出的巧妙表情。柏宇辰看著，也跟著捲起玩味的笑容。
　　「那麼，重來一次吧。」
　　「嗯？」
　　柏宇辰直起身，轉正面對他，他也茫然地跟著挺起腰桿。
　　「重來一次吧，曉謙，重頭開始。」柏宇辰擦了擦手，從西裝外套的內袋掏出了一個
銀色名片盒，打開後拿出一張，雙手遞給他。
　　他放下手中皺成一團的餐巾紙，雙手接過，看了上面印的姓名與職稱，視線再回到柏
宇辰臉上。
　　「柏宇辰，師大翻譯所畢業，現在是全職翻譯，擅長的領域是建築設計與工程，還有
宗教文化類。工作上自由接案，以隨行或會議口譯為主，英中雙向，也有跟固定的出版社
在配合翻譯小說，最新譯作下個月即將上市，到時候拿到書送你一本。」柏宇辰對他眨眼
，「你要簽名也可以喔。」
　　「……一下子太多資訊了，學長。」
　　柏宇辰輕扯嘴角，「別再叫我學長了，都畢業好一陣子了。」
　　柏宇辰向他伸出右手，「柏宇辰。」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了幾秒，才將自己的手伸過去，虎口滑入他的。
　　「……曉謙。」
　　「曉謙嗎？」柏宇辰的手指聚攏，又再鬆開，短暫施加的力度很紮實。
　　「很高興能再認識你。」柏宇辰這一句，便完成了他們的重逢儀式。

18吋的披薩很大耶還點兩個 他們兩個人吃的完喔!?18吋不是好市多的那種SIZE嗎?雖然是薄皮的但是感覺還是好撐

推~很多精緻的細節，喜歡命運般的重逢，與重新來過

爆字數看得很滿足，一整個被柏宇辰迷到了，好帥啊>///<異國描寫很喜歡，在國外感覺兩人心情也不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