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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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垠的黑夜中，梅長蘇心思焦灼，周身如遭火燎，薄汗浸透了衣裳。
他曾經是個火人兒，冬天不過一席普通的棉被褥，偶爾還要踢被，夏天臥枕涼席，根本留
不住哪怕是最輕的小毯。
一朝驚變，他換了一副病骨殘軀，像座冰，時時滲著冷氣，湯藥吊起心頭一絲熱，靠獸氅
貂裘攏著不散。火寒之毒，聽名字以為是寒熱交逼，冰火煎熬，其實不是，他身上的火一
朝被寒冰凍結，就再也沒緩過，夏天著厚襖，初秋就掛上精細的狐裘，一路裹到春末，連
夢裡都沒有一絲暖意。
梅嶺的寒冬滴水成冰，他總夢著春來之時，自己也和那些冤屈一起化了，滴滴答答落在金
陵皇城的屋簷上。
今夜他又奔上了那帥台，亂軍之中，一眼找到蕭景琰。
不要命出招的蕭景琰，勉力支撐的蕭景琰，玄布劍招陰詭，好整以暇地如玩弄一隻必死的
耗子。
他心急如焚，汗濕衣襟，伸手構不著任何事物。
玄布長劍當空斬下，蕭景琰舉劍去扛。
怎麼能擋，他倆的武力如此懸殊。
長劍裂山劈石，砍破蕭景琰的肩甲，
血肉之軀被長劍剖開，蕭景琰的臉上居然還帶著一絲笑意，飛揚的血肉噴得他一頭一臉，
他撕心裂肺的吶喊，胸口被擠壓的沒了空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想向蕭景琰奔去，但是帥台轉瞬崩塌，他掉進一坑烈焰之中，火舌捲起衣袍，寸寸吞噬
，然後貼上他的身體，好燙、好熱，他的皮膚毛髮都在隨著劇痛融化變形，發出甜香焦炙
的氣味。
熊熊烈火之中他隱約見到蕭景琰騎在馬上的背影，披風上的玄紋和頭盔上的羽翎在風裡翻
滾，他和一隊軍士打馬向前奔離。
前方的天空那麼黑暗，烏雲隱隱流轉成不懷善意的漩渦，他不能去……
他在烈焰裡呼喊著蕭景琰的名字，聲音被火舌絞得破碎不堪，蕭景琰聽不到，聽不到……
梅長蘇驚醒過來。
身軀的震動驚醒了睡著的蕭景琰，他警醒地睜開眼，未及思索便先摟緊了梅長蘇，然後才
想起自己還是不能見物，便空出一隻手來摸索著梅長蘇的臉龐。
又是一手濕意。
懷中人還在輕喘未停，蕭景琰輕輕撫著他的背順氣，心疼低語：「又夢魘了？」
梅長蘇不語，伸手緊緊地的回環住他。
又喘過幾口氣，梅長蘇才慢慢鬆開手，蕭景琰聽到他的聲音啞啞地回話：「無事。」
「這幾夜夜夜如此，究竟休息到沒有……」嘆了一口氣，蕭景琰拎起袖口，笨拙地去揩他
額頭的汗。
這兩日目不能視，諸多軍務視察的事項都做不了，他除了出帳讓軍士們見到他龍體無恙以
外，就是被限在帳中，讓軍醫仔細檢查、喝湯藥、換藥包紮，間或處理些奏報，此外便是
休息、休息、再休息。
對此他是無什麼特別的意見，那日摟著梅長蘇，他久違地無夢安眠了幾個時辰，說與梅長
蘇知道後，似乎也就順理成章的讓他繼續留在帳中，梅長蘇不知是放棄了堅持還是什麼，
居然也未反對……
結果他好睡了，梅長蘇卻是夜夜驚夢。
問他，他只說一向如此淺眠多夢，毋須特別憂慮。
「時辰尚早，你再多睏一會兒。」梅長蘇拉開蕭景琰在他臉上忙乎的手。
那隻手又牽住了梅長蘇的手不放。
心知他此時一樣不欲多談，蕭景琰也不勉強，另一手將被子掖好，閉上眼睛。
不多時，蕭景琰已經是氣息低緩，重又睡去，只留梅長蘇一人了無倦意。
攏得緊緊的被窩中，蕭景琰身上的熱如一籠搧去了焰火的炭，散著暖氣溫溫地煨著梅長蘇
，他又微微地滲出汗來。
沒想過有朝一日，居然會是蕭景琰把他逼得身上出汗。
更沒想過有朝一日，他的身子居然還能夠滲出汗來。
扭頭看看更漏，不過是三更末尾。
算算，頂多就睡了一個時辰……
可是他也無法再睡，那讓人心膽俱裂的夢境如影隨形，他不敢再睡。
梅長蘇無聲嘆了一口氣，勉力屏除心內雜緒，還是把諸事翻來覆去再仔細思量一番。
眼下大渝一戰未捷，又折損了諸多兵馬，這兩日消息傳回大渝朝中，大渝新君的處境該更
為不利，安排在二皇子側的客卿與商賈早已得令伺機而動，只怕不過兩日就能慫恿得尚為
奪糧之辱氣恨不消的二皇子起兵逼宮，一旦大渝陷入內亂，不論事態如何發展，大梁總能
再得一陣喘息的時間。
即便玄布能夠及時馳援，保住新君的帝位，此番梁軍之勝，總也該讓大渝新君了解這攘外
以安內的法子是再走不通了，只要玄布不任意妄為，此番戰事也就該了結，接下來他只需
趁此機會，整飭邊防，就還能再保大梁平安一陣。
昨夜想到哪了？是了，能再保大梁平安一陣，便有時間重新理順屯邊、糧務、馬政等一應
事務，而後重新整編一支精銳軍伍，屯邊一事須男丁眾多，前次出征的兵丁已在北境待了
將近一個冬天，對於北境的狀態也已有了解，若是有意願者就地改編為屯田兵，有家室者
以朝廷之資助其遷移，則既可省了大隊來回遷移之費，又可……
思緒龍飛虎騰，梅長蘇的纖長手指輕點著蕭景琰與他交握的手心，大帳中的燭火低低晃晃
，照著無眠的人的眼底深暗，閃爍著微微的光。
隨梅長蘇來的江左盟眾人都看得出，飛流這幾日真是無聊透了。
他蘇哥哥整日就是留在皇帝陛下的大帳之中，除了早晚陪著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以外，幾乎
不見人影，飛流時不時會在皇帝的大帳裡待一會兒，但是也留不長。
這也不意外，蕭景琰的大帳，入內議事過的人都知道，除了武器戰甲、兵書地圖，甚麼好
玩的事物也無，飛流摸摸劍、摸摸弓、發呆望著皇帝那套明堂堂的戰甲，一回兩回下來，
也就毫無新意。
好玩的事物沒有，日常在蘇宅和瑯琊閣能常吃的點心，在這軍營之中自然也沒有。軍中一
應簡樸，能得的，也不過就些米麥揉蒸的簡單粗食，飛流嘴裡淡得沒味道，只得到處找人
打架，可蒙大統領統帥軍隊，應付大渝那邊零零星星的交戰無暇理他，梁軍中又是無人可
以與他走過五招，憋得飛流跺腳瞪眼睛，大喊著沒意思、不好玩。
這種時候，江左盟諸人通常是期待藺少閣主，他用來逗飛流的怪招層出不窮，雖然未必能
讓少年開心，總不至於無聊，偏生藺晨除了製藥的時候把小飛流攬來幫著搗藥，或者偶爾
追著他玩，也常人影不見，不知是在忙些甚麼。
這日藺晨說要入關一趟，捏著飛流的臉，膩聲哄說進得關內好吃好玩的東西多，飛流是否
要與哥哥同行。
小護衛皺著眉頭想了想，搖搖頭：
「飛流，蘇哥哥，守著。」
藺晨也不多勉強他，揮揮袍袖，上馬走了。
一早上和黎綱甄平大眼瞪小眼，飛流實在是耐不住性子，蹭地起身奔出帳外，又到大營邊
上的演武場地上去找人打架。
那一班正在操練的梁軍軍士都被飛流給打怕了，哪有一個人敢與他交手，大伙兒左閃右躲
，就怕被他挑中 ，飛流跟到東，大夥兒便團團躲到西，飛流跟到西，大夥兒只好狼狽地
又躲到東。
見那一群人抱成團似地閃躲他，飛流興致全來了，運起熙陽訣、展開雙臂上下騰躍，居然
把一群狼狽閃躲的兵士像是牧羊一般收攏在一個小圈內，任他們在他迴旋的身形範圍內踉
踉蹌蹌左支右絀，卻總是翻不出飛流的掌風之外。
正自玩得起勁，就聽後面藺晨的聲音喊：「飛流！在做什麼呢？」
聽到是藺晨的聲音，飛流興致更高了，頭也不回的大聲喊：「抓藥人兒！來！」邊說著邊
向一個試圖趁隙竄走的兵士飛出一掌，生生把他逼回了他的小圈兒中。
藺晨知道他是想起兩人夜探渝軍大營，擄走將領的事情，但此時周圍圍觀的兵士已然將武
場擠了個水洩不通，他思量著當日擄人之事不該為太多人所知，當即晃了晃手裡的油紙包
：
「這咱們玩過了，換個新的玩玩吧，藺晨哥哥這裡有好吃的點心，沾了糖霜的炸麵球，你
想吃麼？」
一聽是點心，飛流的注意力立馬被吸走，掃出的一腳嗖地收了回來，翻過身奔到藺晨面前
，猛地伸出手：「點心！」
藺晨臉上壞笑一閃，晃了晃手上的紙包：「你得給哥哥香一個才能得。」說著戳了戳自己
臉頰。
飛流臉一紅，喊道：「才不要！」說著劈手就要去搶藺晨手上的紙包。
藺晨側身閃過，佯做思索狀：「要不然，讓藺晨哥哥香你一個也可以！」話聲一落，伸手
就要去摟飛流。飛流一聲慘叫，腳下一蹬就逃，藺晨樂得一聲清嘯，追上前去。
兩人在大營裡你追我躲，一黑一藍兩道流光走營穿帳，直繞了整個營區一趟，又趕到了大
營的另一頭。
藺晨追得發樂，口中卻裝出一副疲倦的樣子： 「哥哥跑都跑斷了腿才得了這一包，居然
連美人一個香吻都得不了，怎不讓人傷心。」
也沒個預警，飛流忽然就站定了，藺晨連忙收勢，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看面前飛流立在那裏不動，藺晨順了口氣笑道：「怎地？不跑了？準備給哥哥香一個了？
」
飛流撇了撇嘴，點點頭。
飛流一下子如此坦然，藺晨倒愣住了：「你以為我是說笑的嗎？」
飛流搖搖頭：「你，累，不跑。」說著背了手，好像個乖後生一樣立在那裡，只是微微偏
著頭，不說話。
一張黑影壟了上來，罩住飛流，薄暖的唇貼住了飛流的唇。
舌尖慢慢地描繪過飛流的唇形，輕輕往上下唇瓣之間一抵。
迷迷糊糊地想著甚麼的樣子，飛流沒有抵抗，雙唇便被撬開了些。
終於似乎是注意到了，唇齒之間輕輕地唔了一聲。
然後下一刻，口裡就被塞了一個帶著甜糖霜的麵球。
飛流回過神，見藺晨一臉笑意，手上的紙包已經半攤開在手上，他的唇上還沾的點點的白
粉。
抬手抹了糖粉舔進嘴裡，藺晨笑著：「好甜，飛流坐著吃吧。」
飛流愣愣地接過紙包，和藺晨席地而坐，慢慢挑起一個麵球，小心翼翼一口口嚙進嘴裡。
藺晨見他居然不像平常風捲殘雲，有些好笑，抬手去勾了飛流唇邊的糖霜，道：「飛流這
是怕早早吃光了，又不知要過多久才有點心吃嗎？你若喜歡，日日進城去給你買就是了，
不必吝惜這些。」
「不是。」
「啊？」
「藺晨哥哥，給，慢慢吃。」飛流眼神肯定，又小小地咬了一口。
藺晨楞了半晌，眨了眨眼，胸口湧上一絲一絲的暖意。
有人明白他，有人稀罕他的心意，有人真心實意的珍惜。
值、太值、做什麼都值，什麼也不必說了。
這樣默默你看我吃了一會兒，溫馨的氛圍才被急匆匆奔來的列戰英撞破。
藺晨瞥了他一眼，不是很樂意被打破氣氛：「你家皇帝找我？」
列戰英神色狼狽慌亂：「是，十萬火急，陛下請您速往大帳，蘇先生暈過去了。」
飛流一抖，紙包從手裡鬆脫。
藺晨一旋手，穩穩地把紙包接住，塞回飛流手裡。
「也該是時候了。」藺晨站起身，還記得回手去顧拉飛流：
「麵球包好了，跟我去看看你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