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線路大斷線已經三天了,這裡離市區有段距離,在那場天搖地動的
深夜後,整棟房子被扯出幾道誇張的裂痕,所有人抱著棉被枕頭,或是背包
和一些奇怪的東西逃出屋子,擠在附近的空曠處,每一場大小餘震聽在每一
個驚魂未定的人耳裡,都像深夜兒童床底下的恐怖故事,噬人的怪獸即將現
身。莫子陽身處其中,和一堆不認識的鄰居們縮在暗夜裡,瑟瑟發抖著,等
待漫漫長夜過去。
黑夜褪去,學校停課了,在沒有水、沒有電、沒有電話的世界裡,電池
跟糧食、罐裝水變得稀珍,全世界好像回到燈泡發明前的黑暗時期,沒有光
亮的每個夜晚,偶發的餘震會掀起害怕尖叫的浪潮,然後又是一陣雜沓的奔
逃聲,連莫子陽也不例外。
主震過後的下午,房東便來到莫子陽租賃的這棟公寓檢視每個房間的損
壞程度,其實,站在馬路邊仰望,屋子的健康狀況便一目了然,停在路邊的
機車、腳踏車受到固態大雨的洗禮,無一不掛傷。幸好房東擁有半套的幸運,
地震前裝潢好,打算月底開始出租的學生套房一塊磚瓦都沒有少,便讓他們
這批房客按照個人意願,以補差額的方式入住新屋。
莫子陽是南下求學的臺北人,據說主震在隔壁南投,臺北市除了幾處倒
塌的房子搶救中外,並無顯著災情,可這些全是無事的街坊鄰居口耳相傳的
小道消息,報紙和商店播放的電台並沒有讓他安心,心焦的他在電話線路搶
通的當天,不顧夜深加入了排隊打電話回家報平安的行列,欲探知家中是否
一切安好。
然而電話被接起對方聲音傳來的瞬間,莫子陽反倒嗓子乾啞地說不出話
來:「父、父親……我——」
「嗯。」冷淡而低沉的聲音擊在耳鼓上,意外地讓莫子陽定下了心。
他長吁一口氣,快速地講完想說的話:「父親,我這邊平安無事,家裡
好嗎?」
「沒事。」
「那姊姊那邊——」喀。電話已被單方面掛斷。
莫子陽無奈地瞪著話筒,又投了枚硬幣,按下心裡熟記卻陌生不已的號
碼,電話一下子被接起。「喂,找哪位?」
「妳好,我找莫紫蘇。」
電話那端聲音一下拉遠。「蘇,妳的電話。」不一會姊姊的聲音傳來,「
喂,媽嗎?我不是說我這邊沒事嗎?」
莫子陽抿起下唇,略顯遲疑地說:「姊姊是我——」電話二度被切斷。
他吶吶地放下話筒,毫無意外被如此對待,沮喪低頭離開。
這場芮氏規模七點二的地震,幾乎等於姊姊長達七年不與他說話的年數,
不過剛才他明明從電話中確認了家人都毫髮無傷,但心底卻跟那些被自然災
害撕扯出數以千計的哀傷一般,疼痛不已。
他沒有收音機可以聽聞外界的狀況,只能到鄰近的雜貨店聽聽電台,或
翻閱報紙,在缺電的狀況中等來輪流供電,和重新開學的消息。
這場地震造成了臺灣數億元的損失,以及持續累計中的人命。太可怕了,
莫子陽以為自己已無畏死亡,但他錯了,他只是沒有在這種時候深刻感受到
生命的重要性。
重新開學的頭一週到課率並不高,多數的同學都是土生土長的中部人,
有的甚至住在重災區,光是整理家裡就忙不過來了。莫子陽慶幸自己還能夠
坐在這裡聽課,努力向學,放學後的打工甚至未受到地震影響,更是突顯了
他平日單調枯燥的生活在此時多麼難能可貴。
這些天來,下課時分,幾個它縣的同學聚在一塊討論和交換各地情況,
莫子陽坐在角落,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對談,嚴重的地方多數在臺中東邊,
和南投,臺北出人意料之外地倒了幾棟房子,而那幾區離他家有一段不小的
距離。
討論到一半,似乎有人發現莫子陽正在聽他們的對話,有人主動發問:「
莫子陽,你家呢?有沒有什麼災情?我媽跟我抱怨架子上的花瓶全摔碎了。」
「對啊,我家釘在牆上的神桌還掉下來,土地公斷了一隻手。」有人立
即附和著說出自家狀況。
莫子陽並不知詳細狀況,單純憑著父親簡短地回應和記憶中母親物品擺
放習慣的記憶回答。「我家應該沒事,大概就……一點東西掉下來而已。」
莫子陽不確定的回答招來了同學們的困惑,「你還沒聯絡家人嗎?」
「聯絡了,只說沒事。」他也沒有勇氣再撥一次電話。
莫子陽的回答簡短到不行,幾個人居然都接不上新話題,只能點頭,面
面相覷的開啟新話題。
「那你這週假日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其他人家裡幫忙?」
莫子陽愣了下,隨即搖頭拒絕,「抱歉,我下課後跟假日都要打工,幫
不上忙……」再加上他也不是大愛人士,雖知同學家中有難,仍保持著一定
的距離。
同學們終於停止了和莫子陽的交談。每次的聊天幾乎都是如此,毫無意
外。
莫子陽單手支著下頷,面朝窗外豎著耳朵聽,他矛盾的感到開心和難過。
放學後,打工處的老闆娘也問了類似問題。
「子陽,電話搶通了,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關心家人了嗎?」
「打了,謝謝老闆娘關心。」他脫掉外套,換上工作圍裙,發現老闆娘
依然看著他,手一頓,自發性地又補了句:「家中無事。」
「那就好。」老闆娘一展笑顏,轉頭去忙。
莫子陽大一還沒開學就在這打工了,一年多來固定三點一線的生活,學
校、書店、房間,這天當然也不例外。
地震壞不了任何事,除非失去生命。莫子陽是這麼認為的。
他下班回到租賃處,因為災害損壞了電塔,導致供電不足,得輪區供電,
莫子陽從背包掏出這陣子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習慣性的檢查信箱。空無一——
等等。信箱一隅躺著一個透亮的錄音帶。
莫子陽困惑地拿出端詳,上面沒有任何字跡,少許黑色音軌卷在左端,
這是一卷被使用過的錄音帶。他取出觀察,直覺猜測是原本303房的人投錯
了。
他把錄音帶放回去,藉著微弱的燈光留了張字條貼在信箱上,請人招領
失物。
只是一週過了,卻無人來尋。
莫子陽只好趁著打工前的空檔聯繫房東,帶著錄音帶前往拜訪。
「午安,房東太太。我這邊有個失物,應該是前303房的房客或他的朋友
投錯的錄音帶,是否可以請您聯繫他來取回呢?」三週前莫子陽趁機會跟房
東換了間房,他手中能活用的錢不多,新屋原房號的租金比原先貴了一千,
所以換進了採光不佳,同時面積也更小的房間。
「咦?你等等……」莫子陽揹著十月初頭依舊熾熱的艷陽等候,才短短
十分鐘他就汗流浹背,心裡不由得想那些災區的救難人員跟居民不知道有多
煎熬。
房東皺著眉頭重新出現在門口,「原303房這學期沒有出租,管線壞了,
所以這錄音帶應該是沒有投錯。」說著她笑開臉。「搞不好是哪個暗戀你的
小姑娘對你的告白呢!唉!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青春啊,小夥子,快回去聽吧,
人家搞不好在等你答案呢。」
莫子陽愕然苦笑,怎麼可能會有女孩子喜歡一個瘦骨嶙峋的娘娘腔呢。
她們願意和他說話就不錯了。
莫可奈何的情況下,他只能回去試著當一回偵探,看看自己有沒有辦法
像柯南一樣從中找到線索,如願歸還失物。
稍晚夜深,莫子陽洗完澡後戴上耳機,先把帶子倒回開頭,開始收聽。
一陣短暫的寂靜後是小蜜蜂開機的刺耳電子音,接著一道蒼老的男音傳
出:「請同學翻到第九——」莫子陽正要聚精會神地聽,聲音卻硬生中斷,
然後他的腦子就昏了,完全無法理解後續驟然而來的劇變。
「幹你娘!」
莫子陽感到恐懼好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隱身好的他,死死的糾纏而上,
告訴他:你,別想逃走。
他完全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隔天上課出門時貼在信箱上的字
條已經不見了,他四處張望尋找了一會,沒有掉在地上,垃圾桶裡也沒有疑
似物品,可能已經被那個人撕走了。這邊的房客幾乎不會去觸碰別人的私物,
更別說那張便條紙是用紅筆寫出的憤怒了。
那個人到底是誰?是他認識的人嗎?還是純粹惡作劇?
莫子陽毫無頭緒,違背父母意願,考取技術學院執意就讀後,他就不曾
在遇到過類似的情事,為了要遠離過去他費盡心思,不能就這樣讓一個惡作
劇大於其他可能性的愚蠢事情壞了這一切。他要求自己放下,讓努力培養出
的淡然帶走一切,他必須樂觀地認為這件事會隨著字條的消失而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