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g: 腦洞、人外、曖昧、「我看了什麼」
小胡的耳朵旁又有水聲在響了。滴答,滴答,滴滴答。
小胡煩悶地嘆了口氣,聽起來像吼,然後一掀被從床上坐起身,瞪著床頭的濾
水壺。這是前兩個禮拜剛買的一把新濾水壺,濾芯處的水已濾盡,瞪到他眼睛
發痠,他發誓也不曾見到一個水分子滴下去。
小胡曾經遍查家中設備,請來專業水電工勘查,全屋沒有一絲漏水的可能。
他曾經上網搜索了許多健康資訊,從內耳疾病到精神疾病。求助醫師,卻被斷
言未有異狀。
子夜失眠,他也曾想起經典舊鬼片中的滴水場景,發過水漬在牆壁擴散的惡夢。
這刻靈光一現,他想起了倉庫角落那把舊水壺。
有新水壺,自然便有舊水壺;新壺換舊壺,本來是必然的事;舊水壺尚未拿去
回收,也是很合理的。小胡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是不是舊水壺有水未滴乾淨?
大步走到倉庫一看,舊水壺水垢斑斑,早已乾涸。也是,哪有滴了兩個禮拜還
滴不乾淨的道理。
——最後一條可能線索,宣告失效。
小胡心情複雜地盯著它,心想:天一亮便拿去回收桶。他在這樣想的時候,胸
中升起亢奮又淒涼的情緒,彷彿這是最後一個解決辦法,如果再不靈,他便認
定自己有著醫學束手無策的罕見疾病了。
結果是病得不輕。因為他拎著舊壺去丟的途上,不單只聽到了急促的滴答聲,
還聽見了細微的驚叫。
「不要,滴答滴答,不要,不要,滴答滴答滴滴滴滴……」
他停步,幻聽便減輕些;他一邁腿,那如泣如訴的哀告聲又來了。
小胡抬眼望了望天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勇氣提升不少。他唱著歌把聲音
蓋過去,也不管換氣時總不免聽見那聲音還在見縫插針地滴答響。來到垃圾場
,一咬牙,揚手飛擲,舊水壺砰然落入回收物堆。
就在他擰頭踏步、意氣風發地離去之際,「滴答,滴答,滴滴答……」
——難怪家裡找不出問題,聲音是跟著他的!
小胡抱著頭坐在垃圾場門口,坐在他自己的末日裡,面如死灰。不少途人判定
他是把中獎的彩票當垃圾丟了。
§
只有睡覺才聽不見那聲音,於是小胡今晚吞了顆鎮靜劑。
他順利走進了夢裡。夢的空間像是自家倉庫清空了的佈局,照的卻不是倉庫的
昏黃燈光,是一種很溫和、令人很舒服的米色光線,似同時來自四面八方。
倉庫一角坐了個人,個頭不高,五官面型並不算個帥哥,倒是氣質很憨厚,樣
子比他年紀小些,身軀寬胖,一個肚子尤其顯眼。那小胖子正仰著臉笑望他,
像是已等了他好一會兒。
小胖子面上有一種光澤,很是奇異,絕對不是油光,小胡從不曾在人臉上見過
那種光。他聯想到夏日湖面,偶然微風輕拂閃起的水光。
——唯美得和小胖子的外型不相稱到了極點。
「我等了你好久,你終於睡著來見我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這是什麼肉麻台詞?「你說我睡著了?我可以現在馬上醒嗎!」
「不可以。」小胖子得意得很,「你吃的藥,效力要六小時才退。」
小胡並未問小胖子怎麼知道,夢總是不合邏輯的。「好吧,謝謝你等我。我倒
不記得我們有約。你叫什麼名字?」
小胖子一聽是問名字,又開心起來,面上水光閃呀盪地。「小胡。」
「我是問你名字,不是問我名字。」
小胖子道:「我就叫小胡啊。你問我名字,我們現在是不是朋友了?」
「去你的,不是。你故意冒用我名字也就算了,你體積這麼大,還好意思自稱
小胡。」
「那我叫大胡。你高興就好。」
小胡吸口氣:「好,是大胡。大胡先生,你在我夢裡幹什麼?」
小胖子神色掠過一陣陰霾,「你不准我住在你家裡了,我只好住在你夢裡。」
「去你媽的!你口頭騷擾我?」
小胖子攤手:「我沒有媽,我是工廠大量生產的。你們人類才有媽。」
最後一句雖然說的是真理,怎麼聽著像是罵人。小胡首先感到一陣被冒犯的不
悅,接著才猛然醒覺:什麼叫做他媽的「工廠大量生產」?自己家裡又什麼時
候住過一個小胖子了?
小胡心跳聲咚咚響起來,想起在網上看過的恐怖都市傳說,冒名頂替的、潛匿
屋內死角偷窺的各類變態……眼前這個手段更高,連夢也不放過。「你把話講
清楚!」
小胖子聲音忽變乾澀,臉上水光更是全然不剩了。「你昨天……把我丟掉。我
一路叫你,你都不聽。你還唱歌把我聲音壓下去,你唱歌好難聽,你媽知道嗎
?」
小胡沒有心思追究小胖子是罵人還是真心想知道答案,「我昨天什麼時候見過
你?」
「在上個禮拜以前,你天天都見到我的。」小胖子怨聲說,「你畢了業搬到這
地方做事,水質很硬,你媽叫你買個濾水壺以免生結石。你在商場看見了我,
在我頭上摸了兩下,自言自語地說:『黑色,流線型,帥。』從那天起,我們
就在一起了。」
「你哪裡帥——不不,這不是重點,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小胡在夢裡放聲叫
起來。
「我剛到你家的頭半年,你時常摸著我的肚子,欣賞我濾水的聲音,然後從我
的嘴倒出一杯乾淨的水,樣子很可愛地喝下去。喝完發出一聲嘆……」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小胡聲勢洶洶。
「我是你的大壺。我是你的,你的,你也是我的——」
小胡大叫著從夢中驚醒。
他奔到廚房,粗暴地撥開自來水,用新水壺接了滿滿一壺,對著壺嘴咕咚咕咚
灌下,心跳才平復了一點。
他灌水時,耳旁的滴答水聲響得異常暴躁,簡直是瘋狂。幻聽進化了。
水聲之中仿似有小胖子的聲音在嘶叫:「不要,不可以,你不可以和它接吻!」
§
第二晚,小胡以悲壯的心情再度吞了鎮靜劑,和小胖子在夢裡談判。
「你說你賴在這裡究竟想幹什麼吧。」
「我不甘心。」大壺面色沉了下去,水光黯淡了。「三年了,都是我替你濾水
的,我肚子又沒有破,你憑什麼換新壺?」
小胡沒好氣:「替我濾水的是濾芯,又不是你。你只不過肚子大些,替我裝水
而已。」
「你用濾芯喝個水給我看看?要不是我犧牲自己,惹得一身水垢,你早就尿路
結石了。」
這倒是真的。小胡軟化了一些,「對不起,是我沒有保養好你,你本來應該可
以陪我更久的。」
大壺的臉陡然間水光大盛。小胡不禁退了一步,思索自己哪一句話令他如此興
奮。他有直覺,若是引得這傢伙興奮了,對自己沒有好處。
大壺帶著波光流動的面色說:「沒關係,你現在後悔也來得及。我已是自由身
,可以一直陪你下去了!」
「什麼叫你已是自由身?」小胡又退一步,「你已經在垃圾場了,難道要我去
撿拾你回家?」
「在垃圾場那個不是我,只是我的皮囊。」
「不要學人類講話!」
大壺說:「意思到了就好。你聽著,我就用這個樣子陪在你身邊,你天天喝水
,我替你過濾。」
「你意思是我出門還得貼身帶個胖子?」
「喂,說話客氣點。再說,所有人包括你都看不見我的。你感覺不到我,可是
我包你喝下去的水乾乾淨淨。」
小胡不懂:「你是說不用換濾芯你也能濾水?」
「你醒了以後試試,不准去用你那個新歡。不管什麼水,你一喝,我都在。」
小胡帶著頭疼醒來,走到廚房,在水槽前猶疑了一下,伸手接了一些自來水,
捧到口邊喝下去。
這地方的水一直有一股硬水的怪味,但是這一口沒有。水質澄淨溫柔,令他通
體舒暢,就連起床的口氣也洗了個乾淨。
小胡不敢置信,再接了幾口喝,陡然間縱聲歡呼。
「我靠,我靠!你成精了,濾起水來也有法力啦!」
小胡滿屋亂轉,突然跑進浴室,向著馬桶蹲下去,正要去撈水,大壺的聲音在
耳邊響起:「夠了,不要發瘋。我濾就能濾,可是你敢喝?」
小胡一拍馬桶座,站起身來,興高采烈:「那麼我現在出門上班,你會跟著我
嗎?」
大壺說:「我只怕你不讓我跟。」
小胡沒聽出此言的謎樣弦外之音,輕快地刷起牙。
大壺說:「你出外喝水,不管去到哪裡,搭飛機走也好,飲水都由我過濾。你
不要去買小四、小五。」
「小四小五又是什麼鬼?」
「輕便型濾水壺啊。你家裡現在這個新傢伙是小三。」
……你不是人,對人的事情倒知道得挺多的。
§
小胡由是養成了一個到處找髒水喝的怪癖。主管派他去了很多公司開會,他便
喝了很多間公司大樓的自來水。路過公園,他故意尋覓那些疏於維護的殘舊飲
水機,一看飲水機上次檢修是一年前,便忙不迭地接來喝。
飲水時,大壺的滴答聲在耳旁響起,竟成了不可或缺的美妙配樂。
「滴答,滴滴答,離不開我了吧,滴答滴答……」
小胡在夢裡問過大壺,這是怎麼辦到的?大壺的大臉上水光晃悠:「你高興嗎
?」
「他媽的我當然高興。你太棒了。」
「從跟你回家的那天,我已立志要讓你高興。我是為了這個而存在的啊。」大
壺最終未曾回答小胡的問題。
入社會不久的小胡在一所管理顧問機構做發展部副理。並不是為企業想法子賺
錢的顧問,恰好相對,是向企業募捐、四處出動、為公益事業解決管理問題的
慈善機構。創辦人葉大姐早年是企業顧問,中年轉行,開辦了這所非牟利慈善
機構。
第三世界的貧苦地區,他們也已跑了不少趟。小胡曾經作為葉大姐的跟班之一
,飛去亞洲某國的偏鄉,解決捐血車和醫院合作的物流問題。
所以他們沒有客戶,只有金主。小胡的工作之一便是向金主提案。這天午餐他
約了一位科技公司的執行長,這間公司正做得風生水起,尋思做做慈善、提升
企業形象。
餐廳的水十分甜美,但小胡知道那是大壺在身畔的緣故。壞處是大壺不時擅作
主張,在一些餐廳裡,把他點的礦泉水也濾了個乾淨。說也奇怪,壺一旦成精
,濾水的能力居然提高至醫療和工業級數。小胡必須以點餐的方式,指定過濾
的程度,否則所有水喝起來都是純水,全是純水也挺難受的。
小胡近日越發感到整件事不對勁。原本他並未多想,仔細想像之後,他變得有
點難以接受大壺是以什麼樣的姿勢為他濾水的。他覺得人壺殊途,不應該這麼
親密。
還不至於全面排斥的原因,小胡自己不敢想下去——中學時他暗戀過一位學長
,學長是十足十的直男,所以那段情他隱藏得很好,單方面的初戀卻依然是初
戀,依然難忘;學長也有著一張憨厚的方臉,一副不太高的身材,和一個顯眼
的肚子。
科技公司金主上洗手間時,小胡隨手舉起玻璃杯,正要就口,想像中大壺貼附
自己臉上、為自己濾水的情境閃入腦海,他突然放下杯。「不喝了,不喝了!」
大壺的聲音飄來:「怎麼任性?你不是很高興有我在?」
「這樣喝水,我覺得我跟你好像在間接接吻。」小胡低著頭,壓低聲音,假裝
自己在用耳機講電話。
「那是因為你不願意和我直接接吻。」
小胡半晌出不了聲,吞下一口氣,才說:「吻就是嘴巴,你他媽有『吻』這種
構造嗎?」
「是不是只要我有了那種構造,你便願意跟我——」
小胡猛然將水杯口塞到嘴裡,止住了大壺的下半句。間接接吻,總比給大壺口
頭性騷擾的好。
至少接吻主動權在我……呸,呸,想到哪裡去了,不是這樣!
金主回座時,愕然見到小胡舉著水杯塞住嘴,一口口用力啜著,那樣子很像在
和水杯鬥氣,又有點像是在強吻水杯。「呃,胡先生,水不夠的話我們可以請
他們加……」
小胡如夢初醒,放下水杯,面上突然掠過一陣紅。
§
新一季的大案子啟動了。今個秋天,小胡要和同事們飛往一片他總認為很神秘
的炎熱大陸,在某國長年乾旱的偏鄉,為即將開展的水源淨化計畫預作管理配
置。工廠打算僱用大量當地勞力,卻缺乏有效行政的經驗。
那裡沒有水源,居民必須徒步兩個小時打一桶珍貴的水,可是水源偏偏受到污
染。居民喝也不是,不喝更不能活。小胡一行人從首都轉火車,再轉乘大卡車
顛簸三小時,終於到達那鄉村時,為眼前的乾裂土地強烈震撼。
小胡見到個小女孩,把頭頂的水桶放下來,裡面是怎麼煮也煮不乾淨的渾水。
小女孩向他們毫無心計地笑,有著黑亮的面龐和更黑亮的大眼睛,童稚的聲音
講了幾句他們完全不懂的話。
「他媽的,就算她其實是在罵我,我也要盡力幫他們……」小胡握著拳想。
小胡一行人被招待住在條件較為舒適的鎮上,可惜那裡的水質同樣不忍直視。
小胡常覺得對辛苦煮水的同事很過意不去,覺得自己作了弊。有大壺跟隨身邊
,多惡劣的水質也變作甘美。
烈日令大地如火爐,小胡談事情談得渴了,甚至直接從污濁的水源舀水喝,引
發同事們一陣驚慌。
——可是若讓大壺一個一個地去和他同事間接接吻,他也不肯。
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大壺只屬於自己一人的了?
如果大壺還是當年那把看得見摸得著的塑膠濾水壺,自己也會有這樣的心情嗎?
當然不會,誰會對一把濾水壺產生獨佔欲。就算有誰,也不是他小胡。
小胡又發現自己開始期待夜晚的睡夢。
只有在夢裡,他能把大壺的形象看個分明,斜披一邊的短黑髮、方正的前額、
率直得一眼看透的眼神,以及面上一開心便漾起的波光。
日間飲水時,他想像那波光覆上了自己的面頰。縱使酷日曬傷他的肩頭,他也
覺神清氣爽。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小胡在夢裡開始閃避大壺的目光,即使他渴望迎向它。心神不寧的兩個禮拜後
,他在夢裡開了口:「我想我們……不,不是我們,我到這裡就夠了。我自己
可以煮水喝的。」
大壺不解地望著他。
「你一路跟了我那麼遠,我很感謝,可是我真的不需要你那麼麻煩。」
大壺笑了:「我不麻煩,我又沒有形體。」
「我的意思是,」小胡的音調一下子揚高,「我不需要你幫我濾水了。你現在
真自由了。」
忽然間,大壺臉面的水光凝結,不是消失,而是驟然靜止得像一塊冰晶。「你
又不要我了?」
小胡聳肩:「我本來就沒要你在身體作廢之後還跟著我。人是人,壺是壺,黏
在一起成什麼樣子?」
「可是你曾經很高興。」
「我現在也不是不高興,我是——」小胡嚥下了後半句。我是太高興了,所以
覺得這樣依賴你已接近病態了。
「你曾經不要了我一次,現在你又一次不要我了?」
小胡知道此刻最好的策略是沉默,沉默可以造成默認的效果,因為他無法違心
地講出「不要」兩個字。他在夢裡背轉了身。眼前最後見到的,是大壺臉上的
冰晶浮起一層紋路,令表面變得很粗糙,像是被刮傷了。
「你讓我想想。」大壺的聲音回答。
§
大壺的報復從天明開始。
清早,小胡照舊在沒有冷氣的鎮辦公室裡被高溫熱醒,照舊搧著汗濕的T恤去
洗臉,照舊順手掬一把面盆裡的水往嘴裡送。洗臉水未經過濾,一入口便把他
臭到整個人清醒過來!
「去你媽的,我喝了什麼?大壺!死胖子!大壺你死哪去了?……」
不顧同事驚愕的眼光轉來轉去罵了好一會,他才想起,是自己剛把大壺趕走了。
——你去了哪裡?飛回我們的城市去了嗎?你連一聲再會也不說了嗎?
小胡很快便發現自己的多愁善感有多麼可笑。午餐時間,他看見水源地有一小
群婦女和孩子竊竊私語著聚集,同時有好幾人拿木盆木瓢去舀水,舀起便往口
邊送,已喝了水的則驚喜地笑開。
小胡大驚失色,連忙要去阻止,工廠的人—有一些是他們的丈夫和父親—已搶
先一步去喝阻。婦人和孩子卻吱吱喳喳地說起話來,拿著盆瓢比劃什麼。男人
們面露狐疑,接過木瓢也喝,勉強嚥下,卻露出嫌惡的表情。
小胡請了工廠的國際主管過來翻譯。那主管聽了半天,自己也喝了一小口,帶
著和男人們同樣的疑惑神色回來。
「那些太太和孩子是來問問,工廠是不是開始運轉了。他們說家裡打到的水,
不必過濾煮沸,卻比起一向的水乾淨很多。你看孩子們多開心。可是我們不到
十一月哪有可能開始運轉?員工和我自己試飲的結果也是原來的水……」
「也許村子裡的家庭是太企盼我們工作的成果了。」主管嘆口氣笑了笑,「我
要是他們,也會錯覺水質已提前變乾淨。所以,讓我們奮力趕工吧!」
只有小胡知道那是大壺在鬥氣。
大壺這一賭氣報復,廣泛造福了村子裡的婦孺。尤其孕婦們,總是不顧家人勸
阻,偷偷地喝下未過濾煮沸的水,她們發現自家過濾的水遠遠比不上直接喝來
得甜美清涼、充分補給烈日下勞動的需要。小胡輾轉得知,孕婦之間相傳,那
樣喝下去的水最有益於胎兒的健康。
「我操,原來死胖子法力這麼大,一次可以濾這麼多人的水,我以往將你綁在
身邊真是浪費人才啦。」
小胡哭笑不得,只有加入自己打水、濾水、煮水喝的行列,皺著眉頭吞下永遠
有著怪味的茶。在這趟公幹的最後兩個禮拜,徹底體會起了本地人的艱辛。
§
臨別村子的那一日,小胡一個人坐在河灘上發呆。
這條河不知在過往的何年何月乾枯了,只留下黃泥龜裂的河床。小胡瞇著眼望
河岸的短草,要等很久,才會飄來一陣微風把它們吹動,微風也是熱的,比小
胡的體溫還高。
身後忽然有人講話:「我要跟你談一談。」滴答,滴答,滴滴答……
小胡身子跳了一下,一下子沒辦法回頭去看。這聲音太他媽熟悉了,熟悉到他
認為不應該回頭,而是確認一下自己睡著了沒有。前往火車站的大卡車馬上要
發動了,萬一睡過頭,他只能留在這裡做人乾了。
一道淺藍色的霧影飄過身邊,降落在他面前的河床中心。「放心,你清醒得很
。這段日子濾水濾得多了,我現在不需要藉助夢境現形了。」
小胡瞪著河床上的小胖子。他面上的冰晶已融化,恢復波光搖曳,甚至比記憶
之中更活潑,如同細雨打在湖面。小胡莫名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你不為我開心嗎?」大壺依舊一派天真。
小胡悶聲說:「我為你全家開心。」
大壺到底不是人,聽了小胡這加碼的問候,波光燦然舞動起來。「我想清楚了
,你自己走吧,我留下來。」
「什麼意思?」
大壺的面龐露出了前所未見的成熟氣息。「你說得很對,你應該有你的生活、
你的人類情人,我要是跟著你一世,不倫不類。」
「那也不用留在這麼辛苦的地方啊!」小胡向前挪了挪屁股,定定看著大壺。
「你還在生我的氣對吧。」
大壺卻轉開了頭不望他。「我是生你的氣,可是這和我留下來無關。就是因為
這裡辛苦,才更加需要我。我能幫一個人是一個。你們是已開發城市的人,隨
時可以製造更多先進濾水設備,可是這裡呢?你看看那些可愛的孩子,在水源
徹底淨化之前,他們喝下的每一口水,都是髒的。」
小胡沉默。大壺補上一句。
「水是生命的源頭,他們卻要喝這樣的水長大。」
有一瞬間,小胡差點沒被這胖子的博愛發言惹出眼淚。他橫了大壺一眼,藉機
把眼淚留在眼眶裡,「你他媽這不壺不妖的東西,也有人類一般的大愛?」
大壺莫名其妙地還瞪他一眼:「我是濾水壺,不關心水質我關心什麼?什麼愛
,肉麻死了。」
「好吧,那麼我代表人類謝謝你。」
大壺噴鼻息,「你夠了吧,你有什麼資格代表人類?」
河灘上突然變得很靜,一人一壺誰也沒有出聲。只有酷熱永不消減的烈日,將
地面蒸出一縷縷遊絲。
小胡覺得他應該率先講些什麼,畢竟自己是人,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是人就
要比較有擔當。「所以……我們,我們這樣算是……要分別了?」
「捨不得我了?」
小胡忙道:「放屁!」
大壺當作沒聽見。「捨不得我也沒有用了,我主意已決定。」他眨了眨眼:「
但是我可以給你一個跟我直接吻別的機會,算是彌補以往只能間接接吻的遺憾
。」
小胡大喝:「我沒有遺憾!」
「據我所知,你活到這麼大還沒有吻過人吧。」
小胡還來不及反抗,清涼的觸感已來到他唇上。一道淺藍色的水紋光影再次泛
起,包裹著他的上身,大壺的形體一吋吋消融在光影裡,小胡唇上的觸感卻變
為溫暖潮濕,有什麼東西輕壓著他的唇,再緩緩地吸啜……
(去你媽的,初吻就這麼豪華,曾經滄海,以後我怎麼活?)
乾燥的焚風再度拂到小胡的口唇上時,他睜開眼,河灘上已剩了他一個。
四下依舊安靜。這一次,連滴答水聲也不會再有了。
§
淨水工廠開張之後,機構裡收到一套明信片,當時有份參與的同事人人均有同
款式的一張。正面是一張小女孩舉著彩陶水杯的照片,正是那個頭頂水桶迎接
他們的小女孩,誰見了也會跟著微笑的燦爛笑顏,像是純淨水滋潤出來的。小
胡不禁動容。
只除了一件事不對。
——照片裡陶杯的上方,似有還無地漂浮著一道淺藍色的水光,光影後方遠處
,站著一個黑髮小胖子。小胖子朝著鏡頭,豎著大拇指,不知怎麼看上去很欠
揍。
同事讀著電郵,轉述:「他們說,張張照片拍出來,一看都有那個站在霧裡的
胖小子。他們不好意思請人走開,那小子居然也待著不動,拍到哪裡,他便跟
到哪裡。更奇怪的是那陣霧,明明當場絕對不可能起霧的,鏡頭也乾淨得很,
抹了又抹,實在拍不出一張沒缺點的照片。到後來小女孩擺姿勢擺得都累了,
他們覺得很抱歉,只有從拍好的檔案裡揀了一張做明信片。」
沒有人知道那胖子從哪裡冒出來。說是遊客也不對,他的模樣悠閒得像是定居
已久,況且也沒什麼遊客會去那種地方觀光;說是居民更不對,那胖子的種族
就不符合啦!
小胡笑了笑,拈著明信片回到座位,向那小胖子說:「你修煉有成,攝影也能
現形了?」
大壺當然沒有回話,回話就太神了。但小胡發誓他見到那道淺藍色的影子搖晃
了一下。
「我承認,有時候挺想你的。」小胡俯下頭,親了照片裡的大壺一口,那瞬間
,耳畔響起滴答水聲。
小胡嚇了一跳,嘴唇一離開明信片,水聲便消失。「媽的,幾萬公里你的聲音
也傳到?被我親一口,你很開心是吧?開心就保佑我吧。」
他把明信片立在案頭,在大壺的臉上戳了一下。
「保佑我,早日找到一個和你一樣的接吻高手。」
(完)
小註:
那類慈善機構在台灣的情形作者不清楚,
在西方社會是確實存在的,葉大姐有其原型(不是華人XD),
案子們是借真實案子作二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