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門外並沒有擺著熟悉的手寫黑板。
也不意外。韓知穎想,沿途幾乎是同樣的景色,守歲後的沉睡一樣。他轉過身準備離開
,卻聽見門上的掛鈴響了,接著有人喊了他。
「韓先生。」
轉過頭,就見到一個人影在店門前朝他招手。是皓。於是他折了回去,腳步沒有任何猶
豫。
「今天有營業真讓人意外。」
皓以聳肩代替了回答。青年拉開木製腳架、放上黑板、用粉筆寫上似乎是營業中的幾個
潦草的文字,隨後直起身,和他一起往店內走。
水晶鋼琴,少有的巧克力的香氣。有些陌生的柏林圍牆裡,只有一位客人坐在吧檯前,
他一直以來習慣的那個角落。選了兩個座位遠、吧檯中央的位置,他側過臉,才發現那
意外的是他見過的人。
瓶底沉著檸檬的氣泡水送上來的時候,男人轉過頭,朝他舉杯,「新年快樂。」那好看
的微笑和張敬霖有七分相似,卻更沉穩。
「新年快樂。」和他輕碰了杯,韓知穎說,「還沒問過您的名字。」
「敝姓張。」男人說,然後他們同時笑了。
難得站吧檯的皓擦著玻璃杯,給了男人不留情的白眼,「說你們很像,老大還回我沒這
種事。受不了,真該把剛才那段錄起來給他聽,你也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話中若有似無的抱怨,男人自然是聽明白了,笑著問:「假文青的人?」
「你明知道我想說的是不認錯的人。」說著,皓轉向韓知穎求認同,「所以我說的沒錯
吧,他們很像,不愧是兄弟。」
那樣的互動太過熟悉,韓站穎忍不住揚了嘴角。正想開口,就聽見溫和而優雅的語調。
「在聊什麼呢?」
從廚房走出的人笑著問。盤起的灰白的髮、溫柔的笑,是奈爾女士。巧克力和鮮奶油的
香氣濃厚起來,帶著微酸。是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夜的黑森林。她切了一份給男人,接著
測過臉,問:「韓先生也來一點嗎?」
巧克力的苦甜、櫻桃的酸、和奶油的溫柔,韓知穎都還記得,於是沒有拒絕她的好意。
「剛才聊到哪了,自我介紹,對吧。」用著甜點,男人一面接上未完的話題,「敝姓張
,張冠霖。這位手藝很好的女士的兒子,你可能想找的人的哥哥。」
韓知穎笑了,用叉子切開交錯的棕色與奶油色。有那麼點相似。帶櫻桃酒香的奶油沾上
嘴角的時候他想,像去年的聖誕。一樣的人群、甜點,和場景。不同的是,說不出名字
的陌生人不在,他想見的那個人,似乎也不在。
這次他沒有猶豫,「張敬霖呢?」
「去看電影。」替自己倒杯水,皓伏上吧檯埋怨,「說過年沒人,幾百塊就能包場。受
不了,決定開店的人是他,開了門就跑的也是他。」
他不覺莞爾,「真差勁,還要你們為他的任性善後。」
「Luc一直是這樣的,我和Niclas都習慣了。」奈爾女士替他們沖咖啡,一面笑著說:
「昨天也是,回家吃完晚餐就說要走了,想回來顧店。」
「Luc是老大的德文名字。」
「他爸爸說:這幾天不會有人要上咖啡館。回頭卻堅持要我和Niclas來,看能幫上什麼
。任性果然是遺傳對不對?只是表現在不同的地方。」她笑一笑,看向他,「不過太好
了,你需要這裡。」
「是呢。」韓知穎說,表情是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太好了。」
是冬季的森林中的篝火。臺北這樣,時間彷彿止住的城市中,柏林圍牆便是如此的存在
。不為多數的冬眠,只為那些在一片白茫中的清醒存在。比如他。
不過是太寂寞的人的一廂情願。他明白,卻放縱自己那麼想。
感情向來不是尊重,也不可能是。從最開始,想愛而愛著誰,不想愛而不去愛誰,都是
一個人決定的事。說服自己能夠也需要談段感情、給自己一個非他不可的理由,所謂誠
實,不過如此而已。
所以他想相信。相信這一天的柏林圍牆在等的,是被看穿寂寞的自己。
「其實是這裡需要韓先生也說不定。」
皓突然開口。韓知穎回了神,側過臉,問他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你沒有來,今天開店就只是陪他的任性耗時間。」說著,他看了眼奈爾女士,聳
聳肩,「所以我很佩服奈爾太太,怎麼能忍受老大這種個性。是我肯定揍他。」
那語氣弄得所有人都笑了。
見風向正好,皓便提議,說來出賣店長的事蹟吧,作為不負責任的懲罰。張冠霖挑眉說
:那太多了,只怕韓先生會對那傢伙徹底改觀,卻也不見他有阻止的意思。
聽兩人不留情面的壞嘴,韓知穎只是接過咖啡,和奈爾女士相視而笑。
說是要出賣,到最後,其實都在聊那些褪色的往事。
十二月的那一晚,張敬霖坐在他身旁,輕描淡寫了一場跨國戀愛的極短篇,關於他的父
母。然而奈爾女士說起來,卻是很平淡的長篇故事。
飛過半個地球並不是為了追逐愛情,是因為她想知道,自己有多麼需要他。
很多事情,都是試過了才會真正明白,才能選擇緊握或放手。太執著於戀愛的感情,只
是一時性的精神疾病,是沒收了理智的危險的東西。選擇去愛的時候,只要對衝動誠實
就好,但選擇愛著多久,就必須對更多的情緒誠實。
「這麼說來我也很任性。」她笑著說:「為了簡單的答案,就用上所有能夠想到的算式
。帶上一只行李箱飛了這麼遠,只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要這一個男人。」
張敬霖也是。柏林圍牆、和電影,都是男人的嘗試,用所有可能讓自己快樂的方式,追
求他想要的生活。
「所以或許不只是爸的問題。」張冠霖不住調侃,「之前在這裡的店,比柏林圍牆更隨
性,對吧,親愛的奈爾女士。」
「老大可能沒提過,這裡之前是甜點店,奈爾太太的。」看出韓知穎的不明所以,皓笑
著解釋,「無菜單、想做什麼當天決定,烤壞了就公休,很隨性吧。」
有會讀心的店長,柏林圍牆打算什麼時候改成無菜單咖啡館。不久前他才這麼問過。韓
知穎想,淺淺笑了。
一個下午,他知道了很多事。
奈爾女士喜歡烘焙。教德文以外的時間,她用巧克力和櫻桃酒想念在德國的日子,做多
了,就給張爸帶去公司分送。後來,有人託張爸問她願不願意接製甜點。
那是結婚第二年,長子剛出生,她減少了德文課,希望能多陪陪孩子。訂單或許不是大
收入,卻也是補貼,她沒有考慮很久便答應下來。漸漸地,訂單多起來,廚房空間不夠
,他們於是決定貸款頂下這間店面。
前兩年,她最小的兒子說,想開間有酒、有德國菜的咖啡館,當然,也少不了電影。
很多人問她,學電影的孩子有什麼特質,她總是笑一笑,說大概是特別瘋吧,對什麼著
了迷就管不住,否則怎麼會讓他學電影。就因為明白他的個性,即使試沖的那壺咖啡太
過苦澀、試烤的蛋糕不夠溼潤,她仍是幫著說服了孩子的爸爸,把店面交給他。
現在她偶爾來,陪老客人們調侃他做不好甜點,卻不打算替他接手。
「我知道Luc不想我插手。」她說:「因為我也一樣。」
叮鈴。
門開了。韓知穎回頭,看換下風衣的張敬霖走近自己。吧檯那側皓說了句話,糢糢糊糊
的,但男人好看的臉、和漂亮的灰藍色眼睛,卻比任何一段記憶中的都要清晰。
是因為更懂了這個男人一些,又或者,更懂了未曾面對的自己,韓知穎不能肯定。他只
能肯定,自己真的期待見到他。
於是他笑了,在張敬霖開口前,說出那句溫暖的話。
「歡迎回來。」
*
這是一個寂寞、卻不願誠實面對那份寂寞的故事。
習慣了孤單不等於不渴望感情,時間到了,或許就會想往前走。
相對不激情的故事走得很慢,謝謝讀它、以及喜歡它的人。
(謝謝板上的心得文,那篇的解讀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