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綠毯在腳下綿延,清風吹拂帶起一波波草浪,廣闊的草坡似乎在邀請人們倒臥
其中,共享浮生。
背著劍,一身素色儒服,銀髮儒觀,眉間一抹銀白法印的儒者側肩倚靠在草地上唯一
一棵榕樹上,眼簾半闔。
雖是身子微斜,但挺拔的背脊卻無絲毫彎曲,就如同儒者的內心,不曾放鬆。
腦海中浮光掠影般的閃過陳年舊事,儒者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心。九天玄尊,天跡,
雲海仙門……這些他過去數百年間,曾經懷想的往事,如今具化作複雜難解的蛛網,一層
一層的將他困住。或許,他有不入局的選擇,但他最在乎的人已身陷局中,他又如何置身
事外。
榕樹上,一雙透藍清澈的眼珠,銳利的目光盯著樹下的人。
眼見儒者身子一動不動,半晌,那雙圓滾滾的眼珠終於閃過勢在必行的決心,決定出
手。
一團毛茸茸暖呼呼的毛球從樹枝上一躍而下,落到了儒者胸前。雪白蓬鬆的毛髮,潔
淨若落雪。
尖銳的爪子嗤啦一聲的劃破了儒者的袍子,一雙肉掌頑強的掛在了衣襟處,後腳踢蹬
著想往衣襟裡頭鑽。
衣袍被天降毛球蹧蹋出兩個大洞的儒者──法儒尊駕君奉天見狀,全無驚詫,只面不
改色的伸出一手,托起毛球肉呼呼的屁股,讓雪白毛球順利的爬進自己懷裡。
如願的待在了和自己一般渾身素白的人懷中,毛球滿意的喵了一聲。
這是一隻美麗動人的純白小貓,白毛碧眼,還未成年的身形圓潤豐滿,漂亮得讓人願
意用萬貫家產聘娶回家。
拂了拂毛球頭頂翹起的凌亂白毛,儒者眼神柔和。
而天跡神毓逍遙來的時候,眼中見到的,便是這一幕。美好得讓他幾乎捨不得打擾。
同一瞬間,察覺到來者蹤跡的法儒尊駕君奉天放下撸貓的手,抬眸望向神毓逍遙,深
色的眼眸恢復一貫的淡然無波,「你來了。」
神毓逍遙揚起笑容,快步的走向自家師弟。「難得奉天你願意約在昊正五道和仙腳以
外的地方,我當然不會遲到啦!」
君奉天正欲啟唇說話,懷中的毛球便不甘寂寞的活動了起來。肉球一下一下的拍在君
奉天的胸上,一邊咪嗚咪嗚的叫喚。
下意識的低頭看向不安分的毛球,君奉天遲疑了片刻,還是伸手打算抱出窩在自己裡
衣和外袍間的溫暖小貓。
但在他碰到絨毛前,有一雙暖玉般的手掌搶先捧起了他懷裡的毛球。
「奉天,這隻是你養的?」神毓逍遙驚奇的打量著手上的小生物。
「不是。」君奉天語甫落,便見毛球因為神毓逍遙陌生的氣息而驚慌起來,喵呀一聲
呼了玄黃三乘中的天跡一巴掌,隨即姿勢優美的跳落地面,無聲的藏到了法儒尊駕的腳後
。
見到神毓逍遙的臉龐在轉瞬間就多了一道抓痕,任是素來古井無波的法儒尊駕,眼中
也不由得閃過笑意。
「痛痛痛──奉天你養的不是貓,是小豹子吧?動作這麼快,連我都閃不過。」神毓
逍遙浮誇的掩著自己的左頰,不曉得是稱讚還是埋怨地說道。
「不是我的。」君奉天又一次說道。不知怎麼地,神毓逍遙竟覺得那雙深沉不見亮色
的眸子流露出幾許遺憾。
奉天,居然這麼想養貓?神毓逍遙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凡是能讓君奉天沉寂的心
泛起一點漣漪,他都會好好把握。
於是他笑了笑,「莫非儒門不許養貓?那你抱來仙腳,養在我這兒,隨時都能來看。
」紫曜眼眸看向在君奉天腳邊磨蹭的白毛團,神毓逍遙心癢的動了動手指,但終究記取教
訓,沒再伸手。
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君奉天開口談起近日探查到的線索。
神毓逍遙便也正色起來。
好半晌,那些個刀光劍影、詭譎複雜的江湖事終於也告了段落,君奉天一把撈起不停
在自己雙腳邊繞圈圈的毛團,放到臂彎裡。
而佔據了法儒尊駕一雙可靠臂彎和厚實胸襟的白毛團得償所願的瞇起圓滾滾的碧青貓
瞳,似乎還得意地睨了神毓逍遙一眼。
錯覺。一定是錯覺。一隻貓怎麼可能會跟我示威呢?神毓逍遙愣了愣,試圖揮去被一
隻貓鄙視的錯覺。更何況,這有什麼好示威的?我又不是貓,沒有要爭奪奉天懷抱的想法
!……至少現在沒有。
沒有察覺到雪白毛團和自家師兄的暗潮洶湧,君奉天摸了摸懷中雲朵似的柔軟絨毛,
「吾走了。多保重。」
神毓逍遙正待回話,便聽得一聲纏綿悱惻的貓叫。
「咪嗚──」
「嗯。是他不對。下次讓他帶點心來給你。」
「喵──」
「……別擔心。」
發現君奉天說話的對象不是自己,神毓逍遙先是一陣不是滋味:我居然還比不上一隻
貓的地位!接著一陣震驚:「奉天,你你你聽得懂貓語?」
白貓蜷在君奉天的懷裡,朝神毓逍遙投了個鄙視的眼神,喵嗚一聲。
君奉天不由又摸摸那身軟毛,「天跡是我的師兄,你以後會喜歡他的。」
白毛團聞言卻是喵喵喵的連環賞了君奉天胸口幾巴掌,接著簌地一聲跳下地,一眨眼
便消失在茫茫草坡中。
但君奉天的胸口卻毫無神毓逍遙面上的爪痕,只有因肉球拍打泛起的微微粉色。
「奉天,這隻不是貓吧?」
君奉天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但因為胸前被抓出的兩個破洞,這個舉動顯然無濟於事
──淡聲應道,「嗯,他有白澤血統,是上古神獸後裔,總長不大。」
視線不自覺的頻頻飄向君奉天的胸口,神毓逍遙恍恍惚惚的想著:哎,多年不見,奉
天的體格更好了啊。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有些驚訝的說道,「莫怪能懂人言。但奉天
你也懂貓語──啊、不,白澤語?」
無言的望著神毓逍遙,君奉天答道,「是神識傳音……」
訕訕一笑,「哈哈,我忘了他是神獸了。奉天,你沒幫他取個名字?」
君奉天垂眸,口中淡淡說道,「他的年壽與天地同,而我至多不過數百年壽限。」
自己總會故去,若賦予了名字,對方往後的歲月裡,將不時地憶起自己,徒增傷感。
他又想起了玉逍遙現在的名字,「神毓逍遙」。便是一個「玉」字都無法忍受的痛苦
。只因那不只是玉逍遙的玉,亦是玉蕭的玉。
但對君奉天而言,「神毓逍遙」這個名字,才是真正的痛苦。時時提醒著他,那個開
朗熱情率真的玉逍遙,因為自己的錯誤而失去最珍視的血親,於是疼痛得將自己深深埋藏
起來。
和神毓逍遙重逢後,君奉天只喚「天跡」。一個陌生的疏離的卻無可挑剔的稱呼。
而神毓逍遙還是喊他的名字,喊他,奉天。
他捨不得要那人改口。他想,這樣也好,奉天、天跡,聽上去,像是奉天本為天跡而
存在。
「奉天?」神毓逍遙擔心的朝君奉天走近一步,低緩的問道,「奉天,你神色有異,
怎麼了?」
「一時失神,抱歉。」君奉天深色的眸子掩在長睫陰影下,眼底一掠而過的情緒讓神
毓逍遙心頭一跳,不由伸出手拉住了對方的衣袖。
收斂了心神,君奉天抬眸看向神毓逍遙,「天跡?」
神毓逍遙勉強地笑笑,慢慢鬆開五指,「無事。你有心事?是與玄尊密室中的發現有
關嗎?」
「無。你不必憂心。」君奉天低聲道,「吾該離開了。」
神毓逍遙壓抑挽留對方的衝動,笑瞇瞇地道,「奉天,記得三餐按時吃,身體才會健
康。」
「嗯。」君奉天欲言又止的凝視著神毓逍遙,猶豫片刻,終究只道,「保重。」隨即
化光離去。
神毓逍遙慢慢收了面上的笑容。
他還記得,君奉天隻身前往玄黃島時的眼神──那樣玉石俱焚的決絕。那時候,他們
都還年輕,以至於玉逍遙雖然心中不安,卻仍舊離開了君奉天的身邊。
而今的神毓逍遙卻早已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看過太多帶著這樣的眼神而死去的人。
今天,他卻在君奉天的眼裡看到了相同的眼神。
奉天,你究竟在玄尊密室看到了什麼?
神毓逍遙低低地輕輕地抱怨,「奉天,你英雄主義情節嚴重的毛病真是一點都沒變。
你不知道現在早就不流行孤膽英雄了嗎?這種劇情觀眾早就看膩了。」
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奉天,那是你所期望的結局嗎?」
奉天,你總是這般,一次又一次的試圖將我拋下。
你已經將玉逍遙拋下,現在還要將神毓逍遙也拋下。
「君奉天,你真是個渾蛋。」
不知是誰,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小白澤從草叢探出頭來,樹下已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