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的騎士》
埃爾溫被敲打窗櫺的雨滴喚醒。
手腕上的錶面泛著微光,分針和時針顯示距離不久前那場暴風雨,
至今不過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前,他們在黑暗中親吻,在雙眼適應微弱的光線之前,
依靠著體溫,氣味,汗水,伴隨濕黏黏的觸感辨識彼此的輪廓。被進
入的瞬間,埃爾溫無法克制地叫了出來,緊接而來的是混雜著急切、
渴望和思念的劇烈撞擊,那感覺並不好受,儘管他努力放鬆,疼痛卻
不曾稍緩。他被弗朗克按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當那股撞擊益發
劇烈,他的下半身卻逐漸適應那種火熱的疼痛;一段時間後,那種疼
痛成了一種存在的依據,同時他意識到弗朗克並非全然舒爽。疼痛是
浮木,他們藉由它緊緊攀附著彼此。
事後他們擁抱,雙雙埋入那張滿布性愛氣味的床墊。他們不是第
一個在這張床上交纏的罪犯,那張混雜著體液、皮屑和煙垢氣味的床
單顯然經歷過無數次風暴,整個過程中搖搖欲墜,咿呀咿呀響個不停;
想來不曾有投宿的旅客抱怨這一切,對他們而言,一張床和一處不被
打擾的空間已經是奢侈。短暫休息過後,埃爾溫翻過身吻弗朗克,緩
慢掃過柔軟的髮絲,帶刺的下巴,龜裂的指甲,細毛叢生的腹部,在
光滑柔軟的腿間流連忘返;他的唇輕觸陰莖頂端,舌尖嘗到鹹味的瞬
間,他張開嘴,下意識地全根含入。
「埃爾溫……」他聽見弗朗克呻吟著,「我們換個方式來吧,我
想試試看……」
當弗朗克曲起膝蓋,打開雙腿的時候,埃爾溫才反應過來「換個
方式來」是什麼意思。他一時間怔住了,射精的虛脫還未消退,軟垂
的陰莖沉浸在狂風暴雨的餘韻中尚未復甦。
弗朗克察覺他不在狀態裡,又說:「或者,用嘴幫我吧……」
「下次再說吧,或許,下次再、唔……」埃爾溫的猶豫只有一瞬
間,下一秒他的手指就著濕黏黏的液體探入弗朗克體內,輕輕抽動起
來,指間傳來的緊繃和熱度提醒埃爾溫保持耐心,別讓這具沒經驗的
身體感受太多痛苦。
緩慢而輕柔的擴張持續一段時間,弗朗克卻突然說:「抱歉,埃
爾溫……可以停下嗎?」
「怎麼了?」埃爾溫立刻停下動作。
「抱歉,埃爾溫,我覺得……不大對勁,」弗朗克一隻手掩住臉,
「請你抽出來,拜託……」
埃爾溫按照他所說的做,弗朗克接著翻過身,整張臉埋進枕頭。
一段時間後,枕頭底下傳來悶悶的聲音:「我在信裡說,因為生病,
所以我得到休假。」
「嗯。」
「我沒告訴你生了什麼病。」
「嗯,」埃爾溫的手指輕輕捻著金黃色的髮絲,「你生了什麼病?」
「痢疾,鬧肚子。」語畢,弗朗克自己笑了出來。
埃爾溫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但是弗朗克抱著枕頭悶聲笑個不
停,受到感染,他忍不住跟著笑。
「現在雖然沒事了,但是那一段時間實在拉得太厲害,那裡都破
皮了,剛才被伸進去的感覺很怪,好像又要、又要……」
「沒有,」埃爾溫掩著嘴,「你在信裡沒提過這件事。」
「當時我病得沒力氣寫信。那段時間我們連上超過一半的人在鬧
肚子──多半是配給出了問題──我是病最嚴重的一個。」弗朗克小
聲地說,「我抱著馬桶,拉了三天三夜沒停過。連長覺得我的情況不
妙,必須得轉送他處,上面卻覺得鬧肚子稱不上什麼嚴重的病,不打
算批准轉移令。」
「一直到了第五天,我們的少校巡察部隊的時候被這個小班長薰
壞了,我才被批准轉移到軍醫院,成了整間病房最不受歡迎的人物,
原因顯而易見。我被分配到一座獨立馬桶──一個只有臉盆大小的木
桶,有一段時間我和它形影不離,每當我想喘口氣,好歹不要光著屁
股,卻總是才套上褲子肚子就咕嚕咕嚕響。」
「後來大夥兒跟我打招呼的方式就是朝著我喊:『老兄你解放了
沒──』」他說得繪聲繪色,埃爾溫被逗樂了抱著棉被悶笑,弗朗克
聳聳肩。「奇怪,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容易碰上這樣的事。」
「說的好像你老是四處解放一樣。」埃爾溫笑得喘不過氣來。
弗朗克沒說話。
「……上次是什麼時候的事?」
「……七歲的時候。在學校。」
「我剛開始上學的時候,第一件記得的事,就是上課要守規矩;
其中一條重要的規矩就是:上課期間要待在教室,不能藉故外出,包
括上廁所。有一天我吃壞了肚子,又好巧不巧,正在上課的時候,吃
下去的東西開始作怪了,那段時間我已經惹了不少麻煩,於是我努力
憋著,想著『至少這條規矩我得守住』,憋著憋著,憋著憋著,直到
受不了了……」
「從此之後我多了一個外號:大便王。那之後整整一個學期同學
見了我都喊:『大便王,弗朗克,大便王,弗朗克──』」眼看埃爾
溫埋進枕頭肩膀抖個不停,弗朗克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兩個人笑得喘
不過氣。
他們在棉被裡接吻,埃爾溫撩起弗朗克的髮絲,吻他的額頭,吻
他的嘴角。突然間聽見他說:「馬可‧海夫納死了。」
埃爾溫愣了愣,他不認識這個人,這對他來說是個陌生的名字,
但是──
「忘了吧。你不認識他。」弗朗克搖頭。
他頓了頓,一會兒又說:「我記得他的樣子,卻已經忘記他的聲
音了。」
埃爾溫忘了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只記得弗朗克最終在自己懷裡沉
沉睡去,那樣地柔軟,那樣地安逸,埃爾溫的附耳貼著他的臉龐,均
勻綿長的吐息是埃爾溫聽過最美妙的聲音。弗朗克沉睡的姿態訴說著
他對擁抱自己的人擁有初生嬰兒般的完美信任,覆蓋的體溫比掩體更
加堅不可摧。
然而,那個擁抱他的人未能被睡眠保護得那樣周全,儘管埃爾溫
努力縮進棉被包裹的厚繭中,耳朵仍舊是最大的防禦漏洞。終於,他
聽清楚了,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
弗朗克被同樣的聲音喚醒。
「……埃爾溫?」他在黑暗中摸索。枕邊空無一人,被單猶有餘
溫。
他離開房間,在近乎全黑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摸索。不遠處的那盞
燈下站著一個陌生人,過長的瀏海遮住他的半邊臉,剩下的半邊慘白
得嚇人,當弗朗克走近,又再次被他眼下的青黑陰影嚇了一跳。
弗朗克意識到自己的一身軍裝可能會惹上麻煩,打算視而不見地
走過,那人卻衝他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他們來過了,孩子。」他的語調高亢,聲音卻十分沙啞,「老
樣子,他們馬不停蹄,到處都藏匿著國家敵人──啐!一群鼠輩,我
見得多了。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他再一次說。
弗朗克只能含糊的應聲,打算就此帶過,但是對方顯然沒有這個
打算。忽然,他發現他們站得很近,他甚至能看見那條被煙草舌頭薰
得發黃的舌頭。
「我也有一個男孩──曾經有──像你這樣的男孩,年輕,強壯,
比阿波羅的雕像還要俊美;我們躲得過蓋世太保,卻躲不過國防部,」
他吐了一口菸,「他去了俄羅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你很幸運,孩
子──阿、抱歉,我錯了,錯了,你並不幸運,像你這樣的男孩生在
這個時代注定是悲劇。但是此刻你們還能擁抱彼此。去吧,孩子,去
吧,你要找的人在走廊盡頭,」
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窗,窗面透著微光,水漬模糊的倒影比影子的
主人更清晰。
「埃爾溫,」弗朗克說:「你聽見了嗎?」
「……什麼?」埃爾溫頭也不回。弗朗克輕吻他的耳際。
「引擎聲,我聽見飛機的引擎聲,那是──」弗朗克望向窗外,
那裡開了一條縫,雨水透過縫隙灑入,「是德意志的空軍。」他從背
後擁抱埃爾溫,「德意志的空軍出擊了──在這麼壞的天氣。」
「……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嗎?」
「我好像看見了鐵十字,很模糊。」
埃爾溫說了一些什麼,弗朗克沒聽清楚,湊向前親吻的時候,嚐
到舌尖一片濕鹹,才聽清楚他說的是「你看見了嗎?你也看見了嗎」。
「……埃爾溫?」
「弗朗克,你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