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街道熱氣蒸騰,連水泥建築彷彿都在緩慢地融化。我滿身大汗地將一箱西瓜搬進店
裡,而他一派輕鬆地坐在矮凳上滑著手機,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莫名地令人不爽。
「你有看到我在做什麼嗎?」
他抬起頭,眼裡滿是笑意:「喔!辛苦你了!」
我白了他一眼,順手折下一根泛著黑斑的香蕉扔給他。「袖手旁觀別人辛苦工作是最爛的
,你媽沒告訴過你嗎?」
他自顧自撥開香蕉皮吃了起來,直接徹底忽視了我說的話。聚集在我身邊的盡是些沒教養
的人,所以我對這種事也只能習慣。我嘆了口氣,坐到他旁邊,
眼角餘光忽然掃到一個黑影。
「猴子,怎麼有空來?」
穿著一身人模人樣黑西裝的猴子,正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向這裡。他眉頭鎖得死緊,像被
按下消音鍵的黑白電影般,嘴張著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然而我卻已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愣了好一陣子,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字:「安......」
「他不是。」我在他來不及說完整個名字前打斷他,卻意外發現有另一個聲音與我重疊。
「我不是安藤崇。」坐在我身邊的少年聲音溫柔而清亮,我回過頭,正好對上他燦爛的笑
容。
氣氛十分尷尬。猴子乾咳了兩聲,「抱歉,我眼花了。」他向少年道歉,目光卻緊盯著我
。
我努力和他對視了一下,還是移開了視線:「來和我聊天的嗎?」
猴子像是強忍住一股忽然襲來的劇烈疼痛一般閉上眼,左手緩慢而用力地將額前的瀏海扯
向後方。又深呼吸
了幾次後,他壓低聲音問:
「——你知道安藤崇在哪裡嗎?」
我看著他,一語不發。猴子舉起手擺出一個打住的姿勢:「你不用回答我,抱歉。」
「你今天怎麼了,一直道歉個沒完沒了。」我故作自在地笑了幾聲:「找崇仔幹麼,他都
退休三年了。也沒聽說過新的國王做得不好。」
「有要事找他。」猴子含糊帶過:「我以為他會跟你聯絡。」
「他沒有。」
猴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少年一眼:「看來今天不是談這件事的好時機,
我改天再來。阿誠,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我說:「先打個電話來嘛。雖然我是真的很閒沒錯。」
「我今天就先走了。」說出這話的猴子一副想立刻逃離這裡的模樣,卻仍立著不動。他臉
上複雜的神情,讓我簡直有種被捉姦在床的錯覺,但我盡力表現出無愧於心的樣子。
猴子的目光掃過坐在水果後方的我們兩人,最後還是停在我身上。我向他揮了揮手,「下
次見!」發出的聲音比我想像的還要自然,我想我表現得很好。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僵硬地點了點頭,轉身快步走出巷子。
少年將發黑的香蕉皮扔入腳邊的空籃子。我想著該說些什麼打破沈默,他卻先開了口。
「原來真的那麼像。」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別過頭,不再看他。
*
崇仔的退位很突然。雖然他週期性地會起退休隱居的念頭,也經歷一兩次意氣風發的下屬
不知天高地厚的革命行動,但國王總是國王的樣子。他不像對權力有所戀棧,也不像受這
個職位折磨。可能就是因為他那理所當然的態度,讓人不曾想像過他不再是國王的樣子。
雖說突然,但他並不是毫無準備地離開,崇仔在這種方面算是很有常識。宣布他準備退位
後,崇仔將要即位的新國王帶在身邊好一陣子,除了親自指點他處理大小事務,更重要的
是帶著他去拜訪各幫派的大老與其他重要人士,我不知為何有榮幸排上這名單的最後一人
。
那天下著雨, 我才剛出院不久,還是被老媽推出去顧店。任何事都不能是平民偷懶的藉口
。
他撐著那把用名貴英國手工傘和我交換來的便宜塑膠傘,雖說握在他手上,連廉價的塑料
反光都像是鑽石切面的光澤。接班人撐著一把看來高級多了的傘緊跟在他身後,似乎比崇
仔還高了要半個頭;他渾身肌肉,然而與具備強烈壓迫感的身材相反,笑容靦腆而爽朗,
崇仔選了個好傢伙。
崇仔向我點頭示意,拍拍接班人厚實的肩膀:「這傢伙以後就拜託你了。」
我對著新任國王說:「麻煩事盡量別找我,有錢賺又輕鬆的事就拜託多介紹了,有關於美
女的更好。」
崇仔冷冷地看著我:「我要退休了,你可還沒有。」
「我也想過過清閒的退休生活啊。」
瞎扯幾句後,這個微妙的交接儀式就算是畫下了句點,於是他們兩人便告辭。接班人先撐
著傘退了出去。崇仔將塑膠黑傘撐開,忽然又轉過頭問我:
「你還留著那把和我換的傘嗎?」
「那當然。」我可還記得那驚人的價格,連帶出去都不大敢。
「收好,別弄丟了。」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他說這話時似乎是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柔和微笑。旋即他的身影就隱沒
在雨中。
也就是從那天起,安藤崇就徹底消失了。
這好像不值得稀奇,退位後的國王會有多少人想找麻煩是可想而知的事,先避幾年風頭才
是對的,崇仔想必也早就做好各方面的準備。
我只是不知怎麼回事就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就好像我就是沒有想像過他不再是國王的樣子
。
那一刻我才發現,僅僅是手機播不通,僅僅是無法再透過G少年聯絡他,他就走入了茫茫
人海之中。
兩個月前,在澀谷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忽然有個影子掠過我的眼。像是水刃雕出的側臉
,淺金的頭髮。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他瞥了我一眼,瞳孔像千里深潭。
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身體就追了出去。
隔著無數人,雖然我緊盯著那個身影卻還是看丟了好幾次。不知跑過了幾條街,終於看見
正要走入一條小巷的他。
「等一下!」我用盡全身力氣地大吼。
他滿臉詫異地拿下耳機,狐疑地看著氣喘吁吁的我。我這才發現,他竟然穿著高中制服。
我掩著臉,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我認錯人了,抱歉。」
「你一路追著我跑到這裡來?」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抱歉,你很像我朋友——他失蹤了。我很抱歉。」我勉強地說出話,準備轉身離開。
少年卻很感興趣地拉住我,繼續追問:「噢?他和我同校嗎?」
「不,你們年紀差很多。我瘋了,對不起。」我猶豫要不要甩開他的手逃走,腳卻像生了
根一樣動彈不得。
「好有趣。」他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我們可以當個朋友嗎?」
他那無所謂的語氣與神態,與我腦中的某個影子徹底重疊,我知道我拒絕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