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5
方微舟開了我的車子上路,我坐在車裡,想著母親,只覺得心裡很混亂。突然方微舟說了
什麼,一次聽不清楚,第二次才明白了——他問我母親正在H市的哪家醫院。我呆了一下
,連忙打電話給李阿姨。
李阿姨還在醫院辦手續,剛剛她打來,母親才送上加護中心。我感到有點害怕問起母親的
狀況,也還是問了,她卻一樣說不清楚,知道我正趕回去了,便說在醫院等我。掛下電話
,我感到全身力氣彷彿用盡了似的,無比疲倦。
夜深了,所有見到的幾乎黑黝黝一片,不貼著車窗根本看不清楚外面,只有黑,可怕地倒
映出我的臉,發呆的一張臉,突然覺得很陌生起來,好像這不是我。在那張臉上偶爾會劃
過幾道的光影,表情十分扭曲。
我感到心裡空蕩蕩的,好像看什麼都是非常清晰,但是腦筋彷彿有點糊塗,記得前面正在
和方微舟吵架,怎麼轉眼會坐在車上,他開車,陪著我回老家,怎麼會?母親病得這樣嚴
重,我竟不知道。上次通話,她說是感冒,看過病吃過藥,已經差不多快好了,就沒有太
放在心上。其實距上次通話也已經過去一個月,也談不久,不只那次,每次和母親打電話
時間很短,也久久才記得打一次過去,想想真是非常愧疚,已經隔了那麼遠的地方,在某
方面已經不能夠盡孝了,還對她這樣冷淡。
第一次後悔留下母親到外地做事。
本來沒想過到外地去找事情,就連大學實習的地方,我只選H市的公司,後來進了一家不
錯的企業,那邊一位主管大概認為我的表現不錯,十分照顧我,在我結束實習不久,他便
換到S市做事,這之間與我一直還有聯繫,極力勸說我出去闖蕩。正好王任與小兵也要去S
市發展,幾下鼓吹,我就投了履歷到現在的公司,想不到通過面試了。
畢業後馬上有工作,當然高興,可要留下母親一人在家,我感到猶豫不決。雖然母親當時
還有事做,然而自父親走後,始終都是我們母子兩個,以前她必須出差也絕對不去需要過
夜的地方。
可是一方面,我感到渴望離開。在性向這件事,我永遠對不起她,她並不指責,可是非常
避免去談,這疙瘩也永遠存在我們之間。況且留下來做事,天天在家,到了一定年紀,她
不問,別人也要向她打探我的婚事。
當時直到非說不可的地步,我才告訴母親。
母親倒是讓我去,她向來不願意讓自己影響我的前途。頭兩年常常打電話,後來時間漸漸
隔了很久,交通方面很便利了,回去也不遠,時常這樣想,反而懶散回去,又因為性向的
緣故,面對她,總是非常難。以後就連到H市出差也沒有回去。
深夜高速道路車不多,又開快車,差不多快兩小時就到了。醫院在市中心,方微舟將車子
往路邊一停,和我一塊進去醫院。我一面打電話找到李阿姨,其實與她很長時間不見了,
通常電話聯絡,現在一眼看見,還是立刻認出來彼此。她也有一點年紀了。李阿姨見到方
微舟,不過沒問。也不是寒暄的時候,我更沒有心思顧及方微舟,就著急地隨著李阿姨上
樓去加護中心。
在電梯裡,李阿姨告訴我經過,母親今天下午與她和幾個當志工的朋友吃飯,臉色便不好
,其實這幾天她常常聽見母親咳嗽,有時要喘不過氣的樣子,她才勸過母親到醫院去看看
,母親總是搪塞。傍晚兩人一齊回來,她和母親道了再見,背過身去開門,卻聽見砰的一
聲,回頭就看到母親倒在地上。她嚇死了,連忙大叫,好在她丈夫和孩子都在家,趕緊叫
了教護車。她不放心,跟上車過來,想不到母親狀況急轉直下,她才急忙通知我。
她停了一下,無奈似的道:「你媽啊,她就是愛逞強。」
我不說話。母親從年輕開始做事,父親過世後,天天從早忙到晚,不工作的時候也要忙於
照顧我,到我真正出去做事,她才算有一點自己的時間,兩年前她退休,錢也還清了,本
來她能夠清閒下來,然而不肯,總要找點事情做,學校志工才結束不久,又找了新的,甚
至一天做兩件事。
會客時間過去很久了,加護中心倒是很通融,不過只能夠家屬進去。我馬上要進去,突然
想起來,掉頭看了一眼方微舟。他並不說話,只是點頭,讓我快點去看母親。
護理師帶我到母親的床位,便去找醫師。我站在母親的床邊,她躺在病床上,兩眼緊閉,
臉色發白。她身上插滿管線,接著一台呼吸器。機器正在噗咻噗咻地運作,那打氣的一下
又一下,我感到心頭一陣震動。
我去握了母親的手,卻有種茫然。這是母親的手?這樣粗糙,這樣冷。
背後聽見聲音,醫師過來了。他解釋母親病況不好,緊急插管,又做心電圖,以及抽血檢
驗,因母親在這醫院看過病,主要看心臟的毛病,他便往這部分去懷疑,剛剛數值出來,
證實了母親在心臟血管方面有病變的問題。
我聽著愣住了,知道母親到醫院看病,可完全不知道她來看什麼病。
醫師說:「現在需要緊急做心導管檢查。」
我根本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點頭:「好。」
護理師便取來檢查同意書,我接過來,一面聽她解釋,一面讀,可是那些字彷彿不能夠認
識,呼吸機打氣的聲響十分刺耳,非常干擾,腦中整片空白。我拿起筆就簽名。簽好以後
,他們也不管我,馬上準備起來。
整個過程非常匆忙,我也跟著一齊去,母親連人帶床被推到另外的樓層地方進行檢查,幾
個醫護人員都進去了檢查室。那鐵色的門一關,將我隔絕在外。
已經很晚了,根本也沒有別的等候的家屬。這邊的走廊非常安靜,我呆呆地站了一下子,
身邊響起李阿姨的聲音,她說她必須回家一趟,那口氣有點抱歉似的。我頓了頓,忙道:
「謝謝阿姨,麻煩妳一個晚上了,唔,那個辦手續的錢我回頭給妳。」
李阿姨道:「這個晚點說不要緊,你先照顧好你媽。我明天再過來,啊。」
我點點頭,她就走開了。
身邊隱約再靠近過來一個人。我並不去看,可知道是方微舟。他開口:「這檢查很快的。
」
我低應了聲。方微舟沒有說話了,我卻感覺手被握住了。我頓了一下,掉頭去看他。他握
著我的手一緊,說:「阿姨會沒事的。」
我看著他,心裡湧上一股激動,但是無關我們之間的。然而怎樣也無法說出這種痛苦,全
部化成酸澀的滋味。我低下眼,別開了臉,默默地點點頭。我忍不住與他的手指交纏。他
沒有掙開。
他又對我說了一次:「會沒事的。」
母親的病床從檢查室推出來時,又一陣忙。回到加護中心,護理師將我攔住,在外面等了
一等才叫進去。母親臉色還是差,不過仔細看又彷彿好點了。也可能是我的錯覺。事實上
母親一樣昏迷,身上接滿管路,整個人看上去更瘦小,可怖的姿態。我感到心裡十分難受
。
醫師不久來解釋,已經確定病因,母親左邊心室中隔有破洞,倒不算太大的破洞,所以以
前不曾發病過,可長期操勞,加上年紀大了,血液長年經由這破洞分流到右邊,右心負荷
太大,併發了肺動脈高壓症。
因為母親以往沒有這方面的症狀,怎樣會想到是心臟的毛病,最初聽她說疲倦不舒服,勸
她去看病,也沒有立即上醫院,當作普通感冒到診所拿藥吃。知道她固執的毛病,我也沒
有堅持勸說。後來她到醫院了,然而看的科別不對,輾轉才看了專治肺病的醫師。當時那
醫師讓她拍肺部的X光片,注意到心臟血管的異狀,讓她轉科,心臟科的醫師替她排定進
一步的檢查,她遲遲沒有做,到今天症狀嚴重了昏倒。
幸而母親心臟的問題能夠直接經由心導管修補。當時進行中,一個護理師出來說明,又讓
我簽同意書。醫師在母親身上放支架,不過她併發的肺動脈高壓,需要用藥降下來,但要
花點時間。
現在說的這些,我全部聽進去了,然而有點迷迷糊糊,明明情形已經往好的方面發展了,
可是心裡完全沒有放鬆。我只關心母親什麼時候清醒。
醫師婉言:「其實她已經昏迷了,情形並不算樂觀。不過還有機會,我們一定積極救治,
絕對不會輕易放棄,你也不要放棄。」
我感到很牴觸聽見這樣的話,心裡滾著情緒,但不知道為什麼堵住了,完全沒辦法發洩。
我木然地點頭,說不出話。
醫師安撫似的又說了兩句,就走了。一個護理師拿來幾張單子給我,都是馬上需要繳錢的
,一番交代後讓我出去,時間太晚了,加護中心不能夠留家屬在這裡。我走出去,加護中
心的門在背後關上。
突然有誰扶了我的肩膀。我掉頭,看見方微舟。這時我才記起來,他剛剛陪著我進去了。
他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能夠說什麼。
我低頭看了看單子:「這個……」手頭的錢不知道夠不夠。
方微舟卻拿過去,說:「我去弄吧。」就帶我到旁邊的椅子坐下:「你在這裡等。」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事實上我哪裡也去不了,也不想去。
繳錢的地方在一樓,方微舟走開去乘電梯了,這裡就剩下我。我看了時間,非常晚了,在
這個時間根本不會有人上來這裡,周圍十分安靜,靜的可怕。我心裡一股哆嗦,可感覺不
再那樣糊裡糊塗,漸漸冷靜下來。然而也感到分外的疲倦,上了一天的班,這個晚上又一
鬧一驚的。每一幕都是無比戲劇化。
而這齣荒誕的劇還沒有告終。
我向後靠在椅背,發呆起來。不然簡直痛苦。
一夜就這麼過去。這一整夜,我一直待在醫院,怕離開——恐怕走了母親病況會有變化—
—怎樣也控制不了這種壞的念頭,雖然心情方面十分牴觸。我坐在加護中心前面的椅子,
並沒有人來趕。疲憊慢慢地湧上來,我不知不覺閉起眼睛。也不知道多久過去,大概有病
人轉送上來,這邊突然吵鬧起來。
聽見聲音,我張開眼,有點迷迷糊糊,倒是所見的一切竟歪斜的。我呆了一下,半天才發
覺腦袋靠在一個人的肩膀上,是方微舟。我直起頭,揉著脖子,似乎方微舟本來也在打瞌
睡,就醒了。他看了看錶。
我也看了時間,七點鐘。今天當然不能夠去上班了,倒是連累方微舟也不能去。這時他站
了起來,可彷彿不擔心這方面。他對我說:「去吃點東西。」
我朝他看去,還沒說話,他已經把我拉了起身。我並不肯走,可是掙不開,只好與他一塊
到醫院地下室的商店,隨便叫了東西吃。這之間,他打了通電話,聽上去是打給他的秘書
請假。
他也幫我請了假。看他掛斷電話,我開口:「謝謝。」
方微舟看看我,沒說話。我倒又記得一件事,明天除夕了,上午各部門還要有留守的人,
通常我這邊是我留下。想不到母親突然病倒,一時不知道到哪裡找人替我了。
聽見我說,方微舟道:「會有人去調班的。」
我便放心不管了。
吃完以後,我們又回到了加護中心前面。這層樓沒有其他單位,即使早上了也不太有人氣
,不過一大早送上來的病人有幾個家屬後來又過來了,那病人大概狀況很差了,他們幾個
商議起來,似乎談不愉快,十分吵鬧。期間有醫護人員出出入入,他們也並不用力制止。
我與方微舟坐在這裡一逕地沉默,簡直突兀。我是因為完全沒有交談的心情,想著許多事
,但是沒有一件事能夠想得清楚。雖然心情倒是不太亂了。
方微舟也不來和我說話,他彷彿也在沉思什麼,偶爾拿出手機來回覆訊息。
近到上午的會客時間,慢慢這裡的人多起來。李阿姨也來了,知道我在這裡留了一夜,她
非常驚訝。不過她還沒有說什麼,已經開放會客,我著急進去,顧不了她與方微舟有沒有
跟過來。
經過一夜,母親並不見得有多少起色,然而不親眼看一看,心裡總是懸著。她還是昏迷,
沒有反應,我不禁去握住她的手,感到那手指的粗糙,有種說不上的心情。
醫師過來了,告訴我:「我們持續用藥,剛剛給她抽血檢驗,下午會出來結果,我們看看
數值能不能比昨天好一點。」就解釋了那些數值的意義,又說:「總之我們再觀察。另外
精神上的支持也很重要。你這兩天多和你母親說話,給她鼓勵。」
我感到無話可說,只有點頭。醫師便走開去看下一位病人了。
會客時間結束了,護理師開始趕人。我走出去,馬上聽見李阿姨說:「我看你要回家休息
一下,不然你媽好了,倒要換你倒下了。」
她略看了一眼方微舟,倒有點責怪似的:「你是他朋友,也勸一勸呀。」
方微舟並不說話,可朝我看來。我頓了頓,其實昨晚他已經勸過了,是我堅持不走。我便
道:「我不要緊的,我想在這裡等抽血結果。」
李阿姨道:「那結果也要下午才出來,這醫師又不一定什麼時候來說明。你先回家睡覺吧
,晚上再來。」又說了兩句,剛好她提包裡的手機響起來,就走開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方微舟。他先開口:「你的確需要睡一下,現在不休息好,後面你還要
怎麼照顧阿姨。」
我無從反駁,於是就回家了。順便帶了李阿姨一程,還是方微舟開車。路上李阿姨和我說
起母親一向的情形,口吻委婉,卻有點替母親不平的意思。我也知道,母親一人獨居,不
免有些事情不方便做,可很避免麻煩別人,什麼都要自己來,就連身體很不舒服了還是一
樣。以及母親周圍的同年紀的人,身邊都有兒子女兒,甚至娶妻生子了,遲遲沒有我的好
消息,被問起來,母親總是落寞似的。
我聽了十分消沉。
李阿姨又語重心長似的道:「不要怪阿姨多嘴,你要是有對象就不要拖了,趕緊娶回家,
好讓你媽高興。」
聽見這話,我心頭一陣緊揪起來。我沒有去看方微舟,不知道他會是什麼神情。其實一路
上他也並不太搭話。我敷衍過去,後面大概看我說話興致真是不高,李阿姨便與方微舟搭
訕,一直談到了回去。她住在我家對門,她讓我一定要休息好,就掉過身進門了。
我在旁邊的鞋架找出鑰匙,一般並不放這裡,是因為昨天母親開著門昏倒了,鑰匙掉在地
上,李阿姨幫忙藏起來。
開門進去,家裡還是通常的模樣。倒不會亂,母親向來收拾得整齊,茶几上放了一份報紙
,卻沒有打開來看過。從這邊一眼可以望見餐桌那裡,桌上蓋了紗罩,裡頭有兩小盤的菜
,大概是母親昨天早上用的,冬天冷的緣故,半天不收冰箱不至於壞。現在當然不能夠吃
了。
背後傳來關門的聲音。我轉頭,方微舟看了過來,我道:「你坐一下,我去……」
方微舟截斷道:「不用招呼我,你收拾一下就去睡。」又說:「我也來過了一次,大概知
道什麼東西在哪裡。」
我看看他,可點點頭。他便走進客廳,脫了大衣放沙發上。他拿起茶几上的一壺水看了看
,就往裡面走,大概是到廚房去重新煮水了。
我回房間去,先經過了母親的房間。
我頓了頓,打開了。房裡一片昏暗,窗簾是拉上的。這邊的窗戶比我那裡要小,即使拉開
窗簾,進來的光線也不多。我走進去,打開它,丁點的光照進來,整間房間看上去有點朦
朧。這裡的氣味也是非常的模糊,帶著一股子陳舊。是向來的總是在母親身上聞到的味道
。我看見她時常穿的那件深藍的毛線衫對折了鋪在床沿,就把它拿起來。這件已經很舊了
,母親總是捨不得丟。
上面有個釦子快要脫落,大概母親放在這裡,準備晚上回家縫補。我放下它,坐到床沿,
一眼瞥見床邊櫃子上的幾張照片。我怔怔著,一時說不清心情,可去拿起來其中一張。
真正很久遠的照片,上頭不只我和母親,還有父親。我們一家三口站在湖區公園的楊柳樹
下。照片裡的天氣非常好,我們三人全部面帶笑容。完全想不到在隔天以後父親就此告別
了我們。
我呆呆地看了半天,才放下照片。可是走不開,全身沒有力氣似的,我躺下來,還是難過
。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不看父親的照片,客廳裡也並沒有掛上父親的遺照,也忘記母親在什
麼時候收起來的。我仔細地看著,對上面那正在壯年的男人感到無比陌生,好像不覺得這
是父親。
已經過去很久了,然而一想起來,當年父親驟世的痛苦馬上鮮明。
這痛苦摻雜了正在持續的一種恐懼,我不願意想那些,卻怎樣也阻止不了去想。胸口翻滾
著一股酸,勁頭往上沖上來,刺激著鼻子和眼睛。我緊緊閉著眼睛,卻控制不了淚水不停
地流出來。
哭著不知道過去多久,就渾渾噩噩地睡著了。在周圍始終安靜,連在睡夢中也是悄無聲息
,一片空白。突然我醒來,呆了一下,聽見外面有說話的聲音。其實也不響,不過公寓小
,牆壁薄,又只隔著一個客廳。說話的人就在客廳裡,一男一女,聽上去是方微舟和李阿
姨。他們交談沒有很久,隱約就聽見開門關門,似乎李阿姨回去了。
房間點著一盞檯燈,橘色的光線微弱,還是照出整個房間的樣子。我又躺上一會兒才清醒
了,竟在母親的房間睡過去了。倒是本來我穿在身上的大衣脫下了,連帶手錶鞋子也除去
,是蓋著被子好好地睡在床上。我翻過身,摸到了枕頭,半邊還是溼涼的。我極力壓下心
頭的悲傷,立刻也不願意睡了,就起來。
我到處找不到手錶,卻看見床下放了拖鞋,便穿上出去。剛剛打開門,馬上看到方微舟。
他正走來,見到我,像是怔了一下。他道:「剛好要喊你起來了。」
我道:「幾點了?」
方微舟道:「快要七點鐘了。」
又一個七點鐘,我遲疑地問:「晚上了?」
方微舟道:「嗯。」又說:「剛剛對門的阿姨拿來吃的,先吃一點吧。」
我想不到自己睡了這樣久,本來想下午要去醫院一趟。我搖頭:「我不餓,到醫院去再說
。」
方微舟卻道:「不行。」
這口吻有點嚴肅似的。我這才仔細看他,他還是昨天那身樣子,這時襯衣袖子捲了起來,
梳的髮型也不算整齊了。聽見他又說:「吃完飯以後,再去醫院也不遲,加護中心要八點
半才能會客。」
我不說話。他上前一步,兩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聲:「蕭漁,我們吃過飯就去。」
我看著他,心頭一動,點了頭。
方微舟拿開手,道:「去洗洗臉吧。」
我點頭,就去了浴室。不照鏡子不知形容,簡直憔悴。本來沒有睡,又哭過,兩隻眼皮略
微浮腫起來,眼眶裡冒出一絲絲的血紅。我用水把臉潑濕,冰涼的水珠沿著臉向下流到脖
子,領口都溼透了。我並不在意,拿毛巾擦過臉,匆匆出去。
走到餐桌邊,方微舟已經坐下了,他看來,不過沒說什麼。他把盛好飯的碗放到我面前。
我便坐下來,拿起筷子。這桌上也沒幾個菜,樣式也普通,李阿姨大概是做飯順便多做了
拿來。
從來在這張餐桌上吃飯,無論幾個人吃,母親也總是佈得滿滿的。我又有幾分悲從中來,
還是忍耐住。我並不肯在方微舟面前掉淚。況且一個大男人為這樣的緣故就哭起來算什麼
,
方微舟突然道:「不要光吃飯。」
我頓了頓,一個菜就被挾過來到我的碗裡。我朝方微舟看去,他縮回了筷子,不過還是看
著我。他道:「吃完了就去看阿姨。」
這語氣真有幾分哄的意思,我呆呆的,也不知道能夠說什麼,只有吃菜。倒是我才發覺到
他身上帶著菸味,大概一整天抽了不少的菸。我更加說不上心情了。
吃完了飯,方微舟去收拾,他讓我去洗澡換一身衣服。這之後我們才出門,他說突然:「
叫車子坐吧。」
我不理解,他又說:「明天我要進公司去,也要回家一趟。」
我頓了頓,便點頭。記起來了,明天除夕,無論是誰都一定要回家團聚。我看看他,道:
「我……」
方微舟不讓我說下去:「車子你留著用,我晚點搭高鐵回去就可以了。」又道:「不過你
這兩天沒睡好也不要開車了,叫車沒多少錢,不要省這個。」
我不說話,可點頭。
去了醫院,沒有等多久便可以進去探望母親。方微舟一樣陪著我進去。不過一天,母親病
況其實沒有多少進展,照顧母親的護理師還是向我說明護理的事項,同樣鼓勵我和母親說
話。她幫忙找來醫師,抽血的結果在下午便出來了。醫師的說法也還是千篇一律,不過抽
血的數值倒是好了點。
我靜靜地聽完,望著母親,終究忍不住問出來:「我媽,她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醫師道:「老實說,這個我們不能完全保證什麼時候,但是比起來,你母親雖然症狀很嚴
重了,可是救治即時,腦部沒有損傷,心臟的部份做了修補,只要動脈壓力持續降下來,
情形還是樂觀的。」
我非要一個肯定的答案:「所以什麼時候會醒來?」
醫師看看我,道:「最好的情形就是這兩三天,如果過了這兩三天沒有醒,我們再來談談
另外的治療方向。」
這意思當然懂了,我不再問了。
會客時間很快過去,我與方微舟離開加護中心。剛剛在裡面,方微舟一言不發,他當然也
聽見醫師的話,這時出來了,我突然有點怕聽見他說任何的安慰。誰說也能夠敷衍過去,
可是在他面前,我沒辦法,整個忍不住要非常依賴他。
我馬上開口:「你坐幾點的車?」
方微舟道:「不急,我和你回去以後再出門。」便看看我:「阿姨在加護中心有專人照顧
,有任何情形馬上會處理,也會聯絡你。」
我沉默一下,道:「我知道。」
方微舟道:「你現在不休息好,等到阿姨醒來,轉到普通病房了,你要怎麼照顧?到時要
阿姨來擔心你。」
我看看他,沒有說話,不過與他一齊下了樓。到醫院門口,那邊有個時鐘,已經晚上快九
點半了。他現在陪我回家,又出來,真正不知道要幾點才去車站搭車,況且先沒有買好票
,今天小年夜,等買到票回了S市又更晚。
我道:「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你去車站吧,不然回去很晚了。」
方微舟卻不肯,十分堅持。我和他爭了兩句,還是與他坐一輛車,先到我家,他不上樓了
。一坐上車,空調吹過來,吹得我整個又疲憊起來。向後靠著椅背,我望著一幕幕經過去
的夜景,腦中空蕩蕩的。
車廂內非常安靜,我不說話,方微舟也沉默,他一路上看著手機,似乎回覆了好幾個訊息
。
車子開到我家樓下了,方微舟讓司機等一等,和我一塊下車。他道:「好好睡一覺,明天
精神好了再去醫院,記得不要開車。」
我默默地點著頭,聽他又說:「今天我轉了一筆錢到你的戶頭。」
我霎時一怔。
方微舟看著我:「你剛剛把錢都領出來了,沒有多的錢可以週轉,這段時間都要花錢,先
用著,明天我也怕沒時間幫你去一趟銀行把錢存回去,就要拖過年了。」
我欲言又止,可是什麼也沒有說,只點了頭。
方微舟也安靜了一下子,說:「假如有事,隨時打電話給我。」
我道:「嗯。」
方微舟看看我:「我走了。」
我點點頭:「嗯。」
方微舟便上車了。
車門一關,很快開出去,那車尾燈漸漸地遙遠,只剩下一團朦朧,慢慢完全看不見了。我
突然很受不了這時的心情,可是怎樣的心情又說不清。我站了一會兒,才掉頭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