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聲音近在耳盼,將孟以德朦朧的神智引領回現實。
四目相交之際,孟以德深信自己表現出來的沉靜乃至冰冷足以喝退過於靠近的好友。
果然,顧悅誠縮回駕駛座,一時無語,隨後尷尬的沉寂後也是由他打破沉默:
「這次出差不順利嗎?」
孟以德透過照後鏡瞄眼肩膀微垂活像扛了十萬八千斤的壓力的顧悅誠。「很順利。」
「哦。」顧悅誠欲言又止地動動僵硬的肩膀,注意路況之餘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偷瞄他。
即使不說還是讓孟以德看出顧悅誠想問什麼,因而回應他未出口的關切:「小一小二都很
好,不用擔心。」
顧悅誠緊繃的肩頸並不因他的話而放鬆,期期艾艾的還想說些什麼,卻語不成句,臉上滿
是深懼孟以德翻臉跟翻書一樣晴雨無常的情緒。
孟以德側臉正視顧悅誠,由他的神情猜中他的想法,不由微訝反問:「你覺得我跟小一去
參加他母親的婚禮還會有什麼想法嗎?」
此次出差,他帶了老大孟顥前去,一方面是幫他做作業,一方面是參加他母親的婚禮。
對於四個小孩,他向來持坦白策略,也不阻止他們與母親那邊的家族接觸,畢竟,當初選
擇那些女人作為繼承人的孕育者,也是看中她們的背景。
即便孟家家大業大,然而術業有專攻,在某些專業孟以德到底不如真正浸淫於此的企業與
家族。他向來樂於結交不同業界的人士,至於是不是交著交著就裸裎相見,乃至維持長期
關係,孟總裁從來不作預想,更不會留戀。
老大孟顥的母親是法國人,家族經營精油香精的相關產業,本身也是出色的調香師;打從
生下孟顥到七歲時孟顥主動要求,母子才第一次見面,因為孟顥長得非常像孟以德,聰慧
又乖巧,讓她一直想再從孟以德身上取精再生一個弟弟給孟顥。
可惜的是孟以德興致缺缺,兩造雙方除卻生意往來外,並未衍生出過多的私人交情;另一
個原因是四個兒子也不知道隨了誰,跟血緣上的母親話不投機半句多,與顧悅誠卻比任何
人都親密。
顯然比起四人家世顥赫的生身母親,顧悅誠極其無害且將他們一家子的需求放在首要地位
,幾乎是把屎把尿。
然而小孩與生身母親情感疏離,並非刻意造成,而是小孩敏感的知道誰才是真心對他們好
的人。有些親密情感,不是鑴融在血液裏的DNA能夠翻轉;有些情份,也不是搬出母親那
個Title便能取代。
一二三四對顧悅誠顯著的依賴與將之當成構成家庭裏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孟以德早就查
覺且聽之任之。
順其自然的下場便是一年前得知真相的衝擊。
被戳中心頭事的顧悅誠漲紅臉,結結巴巴的解釋:「顥顥參加婚禮前跟我說他覺得不太適
應,你也知道他媽媽不是一直勸他要回去法國跟她一起嗎?結果突然就……所以我有點擔
心。」
孟以德一聽只覺長子這爭寵的手段也太low了點,他就看不出在婚禮上襯職扮演少年紳士
迷倒一堆婆婆媽媽姊姊妹妹的長子有一點不適應母親結婚的樣子,偏偏顧悅誠看不出來還
擔心到現在。
「顥顥是大人了,會自我調適。」饒是將長子的手段批得一文不名,孟以德還是沒說破長
子的技倆。
顧悅誠這才露出不自在的笑容,專心開車,沒人說話,車內的氣氛就像冷氣一樣冷。
一旦該說的說完,他們兩個就像面合心不合的夫妻,冷場。
孟以德再次閉目養神,感覺顧悅誠因他調高車內空調的溫度,和煦的涼風讓人有點昏昏欲
睡。
曾經孟以德與顧悅誠相處便是如此舒適愜意。
他沒變,變得是他。
孟以德始終沒有「處理」顧悅誠。
除去多年情誼,他們之間的牽扯比孟以德預想中的深廣,先不說剔除顧悅誠的舉動會不會
招來其他幾位摯友的反對,光是一二三四揭竿革命就夠孟以德頭疼。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實在是在太多方面倚重顧悅誠了。
孟以德不免有點埋怨顧悅誠裝得太好導致他因為顧悅誠無害而將許多生活瑣碎事宜全都交
給顧悅誠處理。
即使在外人眼中顧悅誠就像個寄人籬下的打雜的,可孟以德自己清楚顧悅誠能生活在
自己眼皮底下是交付了多深的信任。
分析利弊後,孟總裁決定維持表面和諧。
然而信任這種東西,之於孟以德來說誠然建立不易,破壞不易,正因如此一旦有裂痕更難
修補。
即便決定不「主動處理」顧悅誠,他在台灣的日子也不多,但只要有機會面對顧悅誠常常
不由自主的煩躁。
這份煩躁隨著見過顧悅誠與那個他一直記不住名字的男友後,影響力愈盛。
半年前,他深夜到家,剛好遇到顧悅誠跟男友在家門口拉拉扯扯。
孟以德不是沒見過顧悅誠的男朋友,但還是第一次見著跟自己那麼像的人,若不是那人氣
質與自己迥異,身形比他矮壯,亦非自然鬈,他還真會以為那人是孟家人。
第一眼如此,再看便能細察那人是經過刻意妝扮才與自己相似。
品質低劣的膺品。
孟以德說不出心頭盤繞的煩躁到底是因為顧悅誠還是因為他男友,總覺得心底那株枝垂櫻
還死不夠,總能覺察她的存在。
或許是這樣的巧遇太過尷尬,孟以德已經大半年沒見更未聽聞其他人提及顧悅誠的男友。
這讓孟以德更煩躁。
他不知道顧悅誠不提不說是顧及誰的感受。
手機來電震動打破車內沉悶令人窒息的寧靜,「是辣妹。」
孟以德開了擴音。
「武德大人,您回來啦!」
「嗯。」
「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跟您報告。」
「嗯。」
辣妹沒有賣關子說「好消息,壞消息還是我,你想要哪個?」,而是很正經的說:「好消
息是我們跟日本方面終於談妥開服的日子,就在我們員工旅行的前一周。Shiko出馬所向
披靡。」
「嗯。」意料中事。
隨即,辣妹語氣一轉,小心翼翼地詢問:「是48去接您的嗎?」
孟以德此次出差兩週,從羅馬尼亞到英國,從西班牙到丹麥幾乎跑遍大半個歐洲,因此《
深淵の星眷》授權日本一事便由當時人在日本的Shiko出面洽談,顧悅誠與丁鶇還為此跑
了一趟日本配合Shiko向日方展示《深淵の星眷》。
「嗯。」孟以德輕應,他向來少讓孟家人接送,出門已經一堆保鏢,回臺灣即使還是一堆
保鏢,他寧可是熟人開車接送。
自然,熟人不做他人想就是顧悅誠,就算一年來他刻意疏遠,但比起辣妹左右不分與丁鶇
那藝術式的開車風格,還是顧悅誠比較能讓他安心。
安心。孟以德冷嘲。
「我在。」顧悅誠發聲。
「太好了!」辣妹一聽到顧悅誠的聲音,開心到幾乎跳起來,就在顧悅誠一頭霧水時,她
緊接著發布第二個消息,「壞消息是……公司內員工旅遊票選地點結果出來了,京都賞櫻
之旅高票當選。我還有早會要開,報告完畢!」
說完,她馬上掛電話。
手機擴音的嘟嘟聲響格外清晰。
顧悅誠一聽到「京都賞櫻之旅」時,臉色鐵青。
反倒是孟以德好整以暇地收妥手機,指指前方要顧悅誠注意路況,再一個路口就到他們家
了,可別過門不入。
顧悅誠連忙將車開進地下停車場,期間不斷偷看孟以德,看到冷汗直冒。
「怎麼?」孟以德微挑眉。
「員工旅遊需要改地點嗎?」顧悅誠跟著下車,從後車廂拖出孟以德的行李箱。
孟以德不解。
「是京都賞櫻之旅。」顧悅誠特別強調「賞櫻」二字。「需要改嗎?」
孟以德抿緊嘴角,「為什麼?」
顧悅誠期期艾艾的說:「你不是不喜歡櫻花嗎?」
顧悅誠的話勾起孟以德深埋塵封的疑惑。
為什麼討厭櫻花?孟以德凝視正低頭看著自己的顧悅誠,討厭到眼前的竹馬不敢承認自己
就是那個自己破例為其收集櫻花的「女孩」。
收集櫻花時他想的都是顧悅誠破涕為笑的場景。
可當高中畢業由日本返臺那時他為什麼要當著顧悅誠的面把顧悅誠耗盡心血種活的櫻花苗
木毀掉呢?
花費那麼多心力把註定養不活的櫻花種活,現在撒手就要去美國,有意義嗎?
砍掉省事。
是了。
因為顧悅誠要去美國,他才--
「武德?」得不到回應的顧悅誠又喚了他一次,沒等他回應便開始碎碎唸,「你是不是不
舒服?是不是剛剛車子急停你哪去傷到了?有沒有大礙,要不要看一下醫生?」
孟以德回神,打斷顧悅誠就算他疏離冷淡仍然迭迭不止的關切,「無妨。」
顧悅誠點點頭,拖著孟以德的行李箱垂頭默然地走在前面。
孟以德放緩腳步,盯著他頹唐的背影,微斂眼眸,掩去心頭霎那間掀起的巨震狂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