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璃沒能從江成瑾口中問到答案,失落得不得了,站在渡口等登船時,嘴巴噘得能掛上一
斤的豬肉了,整個人看上去懨懨的沒什麼精神,還惹得魏海圖往他們這兒多看了幾眼。
江成瑾看不得唐璃這模樣,打又捨不得,溫聲道:「一點小事,何需如此上心。」
唐璃聽他口氣鬆動,以為有戲,唬地抬起頭來,眨眨大眼睛。「一點小事而已,那就跟我
說唄。」
直接把江成瑾噎了個半死。
出於某種微妙的自尊心,江成瑾即便心頭略有動搖,還是牢牢閉緊了嘴巴,堅決不漏半點
口風。「佛曰不可說。」
「我看就算佛說可以你也不會說的。」唐璃洩了氣,猶自不甘心,極小聲地頂了一句。
江成瑾一挑眉。「這裡風有點大,我沒聽清,你大聲些再說一次吧。」
唐璃默默翻了個白眼,心說自己除非腦殼給車轂轆來回碾上一百次,才會蠢到拉高了嗓門
把那句話再複誦一次。
他扭過頭不去看江成瑾,臉繃得緊緊的,難得地有點不高興。
任誰被連番地拒絕,都不會開心到哪兒去,唐璃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拒絕他的還是江成瑾
。
於是他憋著股氣,啪搭啪搭悶頭上了船,找到自個兒的房間後,粗手粗腳卸了包袱,蹬開
鞋子,青天白日的就爬上床,直板板地挺屍生悶氣。
江成瑾一路不緊不慢地綴在後頭,看唐璃爬上床,也跟著一屁股在床沿坐下。
唐璃不想理他,閉起眼睛,挪挪屁股往裡頭縮了些。
江成瑾居高臨下俯視唐璃那氣鼓鼓的樣子,面上不顯,心裡卻笑得不行,忍不住伸手揉揉
他的腦袋,三兩下將他梳理整齊的頭髮揉成顆鳥窩。
唐璃氣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伸頭張口就去咬他的手。
江成瑾面不改色地掐住他的臉頰,另一手亡羊補牢地在他腦袋上扒拉幾下,勉強讓鳥窩呈
現一個冠冕軒昂的姿態。「好了別鬧,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噗嗚嗚!」唐璃給掐著臉頰,話都講不全,稀哩呼嚕噴了三個音,但搭配上極其靈活的
眼神,江成瑾倒是讀懂了他的意思。
『沒興趣!』
當然,唐璃說他的,江成瑾壓根當耳邊風。他要是會把這三個字當真,那就真白養了唐璃
百來年。
他也不跟唐璃爭,鬆開手改勾搭著唐璃的肩,半拖半拉地拽著唐璃下了床。「走,帶你去
看看。」
「看什麼鬼東西,你愛看自己去!」唐璃給拽得一個踉蹌,一下沒忍住,扯著嗓子吼了一
句。
「......好好,那你趕緊穿鞋。」江成瑾愣了下,點頭隨口敷衍一句,眼神卻隱約露出幾
分懷念之色。
因著唐璃的那聲吼,他突然想起來,自己似乎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唐璃這麼張牙舞爪地衝
著他發脾氣了。
上輩子那莫名其妙的你追我跑就算了,這些年在梅花嶺,兩人的關係看似親暱,實則也是
平淡。明面上和樂融融,骨子裡從不交心,唐璃的情緒全像隔了層紗,就算不開心也不會
明說,兩人連發生齟齬甚至衝突的機會都沒有。
看慣了唐璃溫吞平和的那一面,他幾乎都要忘了自家的這條龍,看著綿軟,骨子裡卻是個
相當能折騰的脾氣。
猶記唐璃小時候,人話說不利索,於是什麼事都用眼淚來表達,碰到點事情眼淚就跟不要
錢似地掉,哭得一張小臉上眼淚鼻涕糊成一團,哭得他一個頭兩個大,眼冒金星耳朵生疼
。
等唐璃稍微長大點、開始懂事理後,哭得少了,但更顯能耐,念書習武樣樣都是七零八落
,禍倒是一點都沒少闖,三天兩頭地上房揭瓦,不但釣走了天梁星君珍貴的千色錦鯉,失
手打碎瑤光星君一樽南溟萬年冰鑿成的流光盞,還因為好奇雪景長什麼樣,搖禿了太陰星
君一株三千年開花一次的白梅樹。
跟唐璃的豐功偉業比起來,謝紹翊和許瑞驍闖的禍都只能叫做小打小鬧。
其中有一回鬧得特別厲害,因為唐璃和巨門星君那隻寶貝得不得了的純白羽孔雀相看兩厭
,大打出手後拔光了那隻孔雀的毛,惹得巨門星君鬧上門來,差點拆了他的府邸,鬧得一
片雞飛狗跳。
而當江成瑾收拾了唐璃一頓,要他去給巨門星君和那隻被拔禿了毛的白孔雀道歉時,唐璃
卻一口咬定對方先挑的釁,自認無愧於心,脾氣上來了,頭一次連江成瑾都敢頂,一邊掉
眼淚,一邊直著嗓子吼:「誰要給那隻禿毛雞道歉?你愛去自己去,我才不幹!」
因為唐璃一邊哭一邊罵罵咧咧的表情實在太好笑,江成瑾雖然對於唐璃竟敢肥著膽子頂他
的話頗有微詞,最後到底也沒為了這件事罰他。
這會兒陡一見唐璃亮了爪子,想起以前天天跟在他後頭收拾爛攤子的日子,江成瑾竟然無
端生出了出幾分懷念。
「八成是唬弄我的。」唐璃暴躁地低頭穿鞋,沒瞧見江成瑾的表情,還兀自嘀嘀咕咕。「
這艘船簡單得要命,能有什麼好看的。」
江成瑾才不理他,摟著唐璃的肩,強行將人帶到了甲板上。
唐璃滿心不爽,陰著臉瞪著江面,完全不想和江成瑾交談。
「看到船舷邊的那幾個凹槽沒?那是船身的木板和固定用的長釘交會處,裡頭填了石灰和
浸了亞麻油的麻布。」江成瑾毫不在意唐璃的冷臉,將下巴枕在他肩上,抬手一指船舷。
「你不是特地帶了釣竿嗎?我看那些凹槽四周無障礙,內裡穩妥不易滑動,架起釣竿不需
費太多力氣,簡直是下竿的首選。覺得怎麼樣?」
溫熱的氣息拂在耳朵邊,唐璃覺得有些癢,縮了縮脖子,轉頭斜睨了江成瑾一眼。「
......折騰了半天,就給我看這個?」
江成瑾低低笑了一聲。「是啊,不好嗎?你不是心心念念著想在要船上釣魚嗎?」
其實江成瑾壓根不釣魚,對這類的活動亦是興致缺缺,但這並不妨礙他理解唐璃。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唐璃輕哼一聲,說了一句「一點都不好」,面露嫌棄,眼神卻一點一
點亮了起來。
他掙開江成瑾的手,背著手走到船舷邊晃了兩圈,姿態矜持,看上去興致並不高。「也就
這樣吧......還行。」
只是唐璃雖然神色冷淡,唇邊兩彎小梨渦不見蹤跡,眸光卻是明亮如炬,明晃晃的舒心之
色怎麼也沒能掩住。
「只是還行?」江成瑾挑眉問。
唐璃瞪了他一眼。「本來就只是還行,不然你希望我說什麼?」
得,這下還添了個口是心非的毛病。
江成瑾眼看唐璃那裝模作樣的小德行,一邊腹誹這都是哪裡學來的破毛病,一邊又不禁感
嘆,這樣就不氣了,怎麼幾百年來都一樣這麼好哄?想著想著莫名就有些手癢,直想撓撓
唐璃的腦袋和後頸,撓得他打起呼嚕,翻出一肚子的軟肉。
就算口是心非,怎麼就這麼招人喜歡呢。
別看江成瑾在外人面前一副吝嗇言語的寡淡模樣,那只是懶。真有心要哄起人來,面子裡
子都能擱一邊去,胡說八道的功夫連天橋下的說書先生都要自嘆弗如,偏偏唐璃就吃這套
。何況唐璃的性子並不複雜,也很好哄,江成瑾養沒幾年就將他摸了個透,無比清楚要怎
麼順著唐璃的毛摸,才能將他哄得眉開眼笑。
於是唐璃的那點氣,三兩下就給江成瑾撫平捋順了。
正當他暗自樂呵地打算回房拿釣竿,腳下倏地一震,隨著船東家一聲宏亮的吆喝,載著他
們一行人的船隻終於收錨啟程,甲板開始綿密而平緩地震動起來。
甲板上幾個沒搭過船的小弟子歡呼一聲,爭先跑去船頭看起航。
唐璃前幾輩子都搭過船,起航這種事對他來說並不新鮮,但這會兒他的心情正好,樂得湊
個熱鬧,像塊軟骨頭似地趴在船舷上,哼著走調的小曲,邊興致勃勃地看兩旁的街道和房
屋迅速倒退。江成瑾反正閒著無事,也陪他一起看風景。
專注看了好一會兒,唐璃莫名地覺得腦袋好像有些疼,甩甩頭,想擺脫那股不太舒服的感
覺。同時他感覺胸口有些悶悶的,早上吞下肚的薑絲和魚片這會兒開始在胃裡打滾,迸出
令人作嘔的新滋味。
「你在做什麼?頭上黏蝨子?」江成瑾抱著胳膊靠在一旁,看他像落水狗似地搖頭晃腦,
眼神疑惑。
「留點口德吧你......也沒什麼,就是腦袋有點疼,大概昨天沒睡飽。」唐璃給他噁心得
翻了個白眼。「啊,是說阿瑾,你晚上想不想吃烤魚?船上的菜色肯定不怎麼樣,我可以
釣......咦?」
他邊和江成瑾搭話邊轉過身,突然一陣撲天蓋地的暈眩感襲來,眼前的景色先是扭曲成一
團黏糊糊的色塊,接著所有的色彩迅速消退成一片黑暗。他搭著船舷的手臂驀地鬆開,連
點聲音都來不及脫口,雙腿一軟就要倒在甲板上。
唐璃的膝蓋還沒觸到甲板,人已經給迅速反應過來的江成瑾牢牢攬在了懷中。
「怎麼回事?哪裡不舒服?」江成瑾抱著他蹲在地上,一貫冷淡的面容難得地顯露出幾分
焦急,一手扶著唐璃的肩,另一隻手探過他的額頭,又去摸他的脈門。
唐璃閉上眼睛緊皺眉頭,一邊忍受著天旋地轉的不適,一邊努力嚥下齊湧到喉邊的反胃感
,勉強咬牙吐出一個字:「暈......」
一旁其他苑的弟子們見到唐璃的情形也嚇了一跳,有幾個機靈的,立刻便去請李無芳來。
江成瑾按著唐璃的脈門,眉心緊鎖。他不是大夫,把脈的功夫都是書上看來的,僅是略通
皮毛,勉強能用來探知對方功力深淺、是否有真氣運行不順的情況,最多再粗略地判斷中
毒與否,拿來診傷治病就甭想了。
唐璃則是一張臉白得沒什麼血色,雙唇緊抿,生怕自己一張口就會吐在江成瑾身上,完全
無法說明自己到底為什麼會突然暈得想吐。
結果江成瑾摸來摸去把了半天的脈,只知道似乎不是中毒,但也沒弄清唐璃到底哪裡出問
題。
聞訊趕來的李無芳見江成瑾的動作,心說這是在幹啥,表演什麼叫畫虎不成反類犬嗎?連
忙大手一揮,示意他放下唐璃後一邊涼快去。
奈何江成瑾頑固得很,撤了胡亂把脈的手,摟著唐璃肩膀的那隻手卻半點沒有要放開的意
思。
「你這姿勢我不方便。」李無芳試圖和小輩講理。
「他不舒服,不能移動他。」江成瑾冷著臉道,寸步不讓。「維持這樣就好。」
那副如同母雞護崽的模樣,讓李無芳頗是無言,覺得訝異的同時,又隱約感受到一絲說不
明的異樣。
梅花嶺誰不知道江成瑾是個極其難搞的主,寡言少語不易親近,小小年紀卻像座冰山似地
油鹽不進,一點都沒有少年人的熱乎勁兒,看著就是一副養不熟的臭脾氣,也不知道當初
黃復選了他到底是看上哪一點。
但這會兒唐璃倒下了,江成瑾卻是寸步不離地守著,那毫不掩飾的心急和焦慮,倒平添了
幾分煙火氣,與他平日的作派大相逕庭,讓人驚訝得簡直想把眼珠子摳出來洗一洗。
訝異歸訝異,這廂江成瑾擺明了不肯應,李無芳也不能砍斷他的雙手讓他放手,只能心下
嘀咕,這小師弟怎麼養的弟子,脾氣難搞成這樣,到底當的是徒弟還是祖宗?看他緊緊摟
著唐璃的架勢,說是師徒情深都顯得輕了,若是不知情的人,還要以為倒下的是他的情人
還是父母呢。
只是現在也不是細究這種事的時候,無奈之下,李無芳只好蹲在地上,就著彆扭的姿勢給
唐璃診脈,邊診邊細細看了下唐璃的臉色,倒是很快就有了結論。
「小事,水性不服導致暈眩而已。」李無芳直起身來。「先扶他去床上躺著休息,我開個
方子,晚點讓我家徒兒抓了藥送過去,按照指示吃上三劑,就能無礙。」
江成瑾鬆了口氣,但將李無芳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很快又意識到不對,看向李無芳的眼
神不禁帶上幾分懷疑。
李無芳身為醫者,對於各類質疑的眼神敏感得不得了,江成瑾那一閃而逝的懷疑自然沒逃
過他的法眼。專業被人質疑,自是心下不悅,當即瞪了回去。「怎樣,有什麼問題嗎?我
洗耳恭聽。」
當然有,而且問題可大了。
不是江成瑾不信賴李無芳的醫術,實在是......怎麼想都很奇怪。
唐璃好歹是條龍耶,而且還是條螭龍,水性不服是怎麼回事?
螭龍一族好水,依水而生,對水的喜愛和依賴遠不是其他大多數種族所能理解的。一條依
水而生的螭龍會因為水性不服導致暈眩,聽起來就像是在說鷹隼會恐高一樣,這玩笑開得
可大了。
不過這件事只有江成瑾自己知道,跟誰都沒法兒說,他只能艱難地將湧到嘴邊的疑問嚥了
回去。「......沒什麼,謝謝李師伯。」
由於怕唐璃移動時晃到腦袋不舒服,江成瑾拒絕了其他弟子搭把手的提議,一手勾起唐璃
的膝窩,一手環過肩,手掌扶著他的腦袋瓜,輕手輕腳將人打橫抱起,半點不顛簸地送回
船艙的臥房。
一艘船就這麼丁點大的空間,什麼事都傳得特別快。於是江成瑾才剛替唐璃散了髮,喬好
枕頭扶著他小心翼翼地躺好,其他幾個修嚴院的弟子就得了消息,一窩蜂全擠到他們房間
來。
畢竟唐璃一直都給江成瑾照顧得健健康康的,幾年下來連個風寒都沒得過,這會兒毫無預
兆突然倒下,直把他們幾個的小心肝給嚇得抖了三抖。
邱蘭芯擔憂得不行,小聲和吳揚咬耳朵。「會不會是一路上太勞累了,只是小師叔一直撐
著,這會兒扛不住了才倒下的?」
吳揚又不是大夫,哪能回答這種問題,只能搖頭。「我也不知道,之前在馬車上看起來明
明還挺好的。」
許瑞驍也是深受驚嚇,性子又急,三兩步竄就到房門邊,扯起嗓子連珠炮似地問:「小師
弟!小師叔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倒下?要不要緊啊?是生病了嗎?還是吃了什麼髒東
西?找李師伯看過了嗎?」
宋敘抱著還來不及收拾的包袱,騰不出手來掩耳朵,只能在一旁細聲細氣地說:「三師兄
你小聲些,我耳朵好疼啊......」
韓祺昌順手替他遮了耳朵。
唐璃還在暈,給許瑞驍這一嗓子嚎得腦門生疼,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了。
江成瑾見狀,臉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來,冷得勘比嚴冬臘月的風雪,一邊伸手替唐璃輕輕
揉起太陽穴,一邊拿冰刀子似的眼神剮許瑞驍。
謝紹翊身經千錘百鍊,這會兒反應非常快,見苗頭不對,袖子一揮,直接掩住了許瑞驍還
想繼續「慰問」的嘴。
許瑞驍嗚嗚兩聲,眼角餘光瞥見江成瑾的臉色,立刻安分地閉了嘴。
「水性不服而已,李師伯看過了,說吃藥就會好。」江成瑾的嗓音很輕,乾脆無比地下了
逐客令。「他現在禁不得吵,你們過幾日再來。」
吳揚是個穩重的,看江成瑾的臉色雖沉,但並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模樣,知道應該真的不嚴
重,心下大定。思及此時最重要的是要讓小師叔休息,人多嘴雜的環境並不利靜養,便攔
住其他人,輕聲讓他們先到門外等候。
眾人離開後,吳揚帶上門,回過頭來問江成瑾:「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船上不比平時在
陸上便利,你一個人顧起來可能會有些吃力,需要幫忙的話隨時說,千萬別客氣。」
江成瑾自然不會推辭吳揚的好意。「小師叔這樣子,怕是用不得船上備的膳食,我要另外
幫他準備些清淡的。還有他不喜歡藥味,怕是聞多了就要吐,所以我勢必不能在房裡煎藥
。這其中需要有人替我照看小師叔,而且最好是要細心的,就勞煩哪位有閒暇的師兄師姐
了。」
江成瑾平日除了訓人外,大多時候話都挺少,倒是講到和唐璃相關的事,忽然就變得多言
且瑣碎了起來。他口頭上小聲和吳揚討論著各項細節,手上的動作也沒停過,一會兒拿帕
子仔細替唐璃擦去頸上的冷汗,一會兒又反手試探輕觸下唐璃的額頭,確認他沒有發熱,
還不忘替他鬆開衣襟領口讓他舒服些,相當忙碌。
吳揚邊討論邊看著他忙,不禁心中感嘆,如此細緻的照顧,不管是弟子還是情人,都鮮少
有人能做到江成瑾這份上的。特別是當江成瑾收起那副冷淡的惡人嘴臉時,單看臉,那完
全是一派俊美倜儻的翩翩佳公子,配上他手頭俐落悉心如老媽子的照料和瑣碎的交待,這
違和感真不是普通的大。
看著江成瑾那一手嫻熟的照料功夫,吳揚忍不住就多問了一句。畢竟在他印象中,小師叔
向來活蹦亂跳得很,壓根沒有臥病在床的經驗。
江成瑾也不介意,看著快昏睡過去的唐璃,替他撥開散在頰邊的碎髮,淡然回了一句:「
三折肱而成良醫。」
那真的完全是給磨練出來的。
唐璃剛到江成瑾手裡的頭幾年,不但愛哭,還常生病。可能是從小在水潭中被關得久了的
緣故,身體落下了些毛病,雖然貌似飯量挺大挺能吃,精神也挺好,但其實身板只有小小
的一點點,骨纖肉薄的,一摸都是細細的骨頭,不但沒幾兩肉,還體弱得很,三天兩頭就
不明原因地發起高熱,一個月大約有一半的時間是躺在床上的。
此外,那水潭不曉得有什麼蹊蹺,唐璃在裡頭關了這麼多年,竟然硬是沒褪過皮換過鱗,
直到給江成瑾接手後幾個月,唐璃才第一次經歷了換鱗這等龍生大事--江成瑾猜測搞不
好是因為伙食改善的關係。
而且因為身體長開了才開始換鱗,所以起初幾次密集地換鱗時,唐璃渾身都是鑽心的疼,
痠麻脹的感覺密密從骨縫中鑽出來,脫皮掉鱗的地方又癢得不行,難受得他壓根下不了床
,只能頂著一張汗濕且紅得能滲出血來的小臉,縮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
身為照顧者的江成瑾也沒輕鬆到哪去,身邊的同僚養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寵,偏就是沒人養
過龍。畢竟龍族不但數量稀少,而且本性高傲,根本不可能給人當寵物一般養著玩,除非
是唐璃這樣不知根底,也不知為何自幼給人圈禁起來,軟趴趴的沒有半點威風模樣的幼龍
。
既然沒人能對怎麼照顧一條病龍給意見,江成瑾也不曉得唐璃的病因,只能捲了袖子,親
自日夜守在床邊看顧。
畢竟都領回來了,再麻煩也該負責到底。
他拉拉雜雜看了一堆醫療食補相關的書籍,按書上說明學著用濕布給他降溫、學著替他按
摩筋骨、學著找點有清涼退火之效的草藥來熬湯,反正就是硬起頭皮自己摸索,能用的法
子全試上一遍。
也不曉得是唐璃命不該絕,或者是江成瑾胡亂摸索之際誤打誤撞走對了路,好幾次他都覺
得唐璃看上去奄奄一息,可能就這麼給自己養死了。偏偏十來年的光陰,唐璃硬是挺了過
來,非但沒死,反而一點一點健康了起來,臥床的次數少了,身上開始長肉了,連只有巴
掌大的臉蛋都圓了一圈,多了些血色。
也就是這十幾年的工夫,讓江成瑾磨練出一身照顧唐璃的本事,這會兒回想起來,竟意外
地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不過這種事他當然不會和吳揚說,任由吳揚一頭霧水,似懂非懂地推門出去安排事情。
修嚴苑裡的人要論細心和仔細,謝紹翊和許瑞驍還真排不上號,所以照看唐璃這件事,兩
人其實沒沾上什麼邊兒,全讓其他幾個人去折騰。船上也沒什麼好玩的,兩人晃了幾圈後
,就安安份份回房間閉門抄書去了。
作為兩人在市集鬧事的代價,唐璃毫不客氣地一人罰抄了一百遍的梅花嶺門規。
梅花嶺的門規足足有二百多條,再加上前言、門派歷史簡述、下嶺上嶺各自的任務職掌、
師徒相處之道的規訓、衣食起居注意事項等等,拉拉雜雜湊成一大篇,細細密密地刻在下
嶺正門口處的巨大山石上,下嶺還要每日遣人悉心刷洗。
這篇門規象徵著門派的根本,是梅花嶺門人行事的準繩,是以有弟子犯錯時,除了挨戒鞭
外,多半也會被罰抄門規,以示懲戒。
不過這回出門在外,沒辦法施戒鞭,於是唐璃罰兩人抄寫的數目比平時多了些,一方面是
處罰,一方面也是讓他們靜靜心避個風頭,暫時別再出門惹禍,順便還能練練那一手春蚓
秋蛇般的字。
謝紹翊和許瑞驍從小闖的禍不勝枚舉,被罰抄寫的次數也比其他人要多得多,是以雖然從
沒認真遵守過,但對於整篇門規完全是爛熟於心,倒背如流。
只是這一百遍的份量著實沉重,兩人卯起勁來抄了個昏天黑地,字跡好賴完全擱置一旁,
也足足花了近三天的時間才抄完。
「有夠多無意義的內容,寫這麼多廢話到底想幹嘛。」許瑞驍率先抄寫完畢,撂開筆,長
長地吁了一口氣。「這種東西真的能稱之為門派的根本嗎?難道說梅花嶺的根本就是瑣碎
和婆媽?」
謝紹翊在一旁振筆疾書,長長的紙卷上留下一大片形跡詭異的線條,頭也不抬地回道:「
講小聲一點,掌門還在船上呢,你很想說給他聽嗎?」
許瑞驍立刻做了個縫死嘴巴的手勢。
「成了!」謝紹翊撇完最後一劃,跟許瑞驍一樣撂開了筆,揉揉手腕,撩起那寫滿一大團
鬼畫符的墨跡隨便吹了吹。「走吧,先去交作業,然後去吃飯,我快餓死了。」
「哎我也是。」許瑞驍應了一聲,又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小師叔好些了沒。」
他掛心唐璃的健康,這幾天成日地嘮叨,謝紹翊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
算算也快三日了,謝紹翊壘好一疊紙頭,對許瑞驍道:「小師弟那日說吃過藥就會好,想
來現在說不定好全了,我們去交抄書時順道探望一下吧。」
於是兩人捧著紙卷,興沖沖地敲響了唐璃和江成瑾臥室的門。
出乎意料的是,房門竟然是韓祺昌開的,一看到他們兩人,立刻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吳揚也在房內,和江成瑾立在床旁低聲交談,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唐璃閉著眼躺在床上,一隻手的腕子擱在李無芳手裡,上頭扎著幾枚銀針。李無芳另一隻
手還捻著一枚銀針,貌似在尋找落針處,神色凝重。掌門魏海圖和白蕭在一旁看著李無芳
施針,都是眉頭緊鎖的模樣。
謝紹翊一看這架勢,心裡咯噔一聲,頓時有種極度不妙的預感。
他們兩人這幾日閉門埋頭抄寫,連飯食都是抱回房間匆匆解決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壓根
不曉得外頭發生了些什麼。
韓祺昌將他們推到外頭,虛掩上門,對上兩人驚疑又困惑的眼神,輕咳了一聲道:「大師
兄和小師弟在忙,你們有什麼事情嗎?」
「到底出了什麼事?」兩人異口同聲地發問。
「......我是聽大師兄轉述的,詳細的狀況我也不清楚。」韓祺昌見四下無人,僅猶豫了
下,便悄聲道來。
「聽說小師叔用了李師伯開的藥,暈眩的症頭好了些,人看起來也精神了,本來以為沒什
麼事了,結果昨日用午膳時突然就暈了過去,接著開始長睡不醒,怎麼叫都叫不醒來。李
師伯來看了兩遍,都說小師叔健康得很,也找不出昏睡的原因,後來下了兩次針,小師叔
卻一點都沒有要醒來的跡象。算算到現在已經睡了將近十四個時辰,小師弟快急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