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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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有些老態的一位女子出聲。
說一下子就認出誰來也不算正確,但要說完全認不出來……卻也不可能。
該裝作認識她?還是當成不認識她?杜熙唯怎麼覺得這一個問題本身就很可笑,因為
無論怎麼想,她都已經認出他了不是嗎?
難道,該裝作不是這個姓名……不是我自己?一時間翻來覆去的心裡全是苦澀,杜熙
唯茫然的這麼開口:「……老師,好久不見。」
接下來該怎麼開口?或者是說,接下來該用些什麼藉口?杜熙唯覺得自己多年努
力的再次在關鍵時刻化做烏有,社會化的貧乏再次讓自己陷入尷尬。
「高一你當時就這樣轉學了,後來……你還好吧?還有沒有人欺負你?」
杜熙唯想起當初導師親口對他說的:「你不適應可以轉班,我不介意」。
在沉默裡,從前的導師繼續說,「好多年,他們辦過好多年同學會,你都沒來。」
杜熙唯微笑,但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笑。
然後,他等她,把話說完。
「……我一直記得你。」
她這麼說之後,杜熙唯還真的很想問她,所謂「一直記得你」,到底是記得什麼?
「其實,那個時候,你……我其實也很難過。我……」她一雙眼眨啊眨啊還真的
有點紅,但是這雙眼睛落在杜熙唯的目光裡,他卻感覺到心中忽然有個東西開始不受控制
的被引燃。
杜熙唯開始不耐煩,不知道是對那份多餘的同情,還是遲來的關心,或者其實是因為
,再也沒有人能夠還原的,他弄丟的,那些對大家而言如此普通,如此青澀,總能夠當成
個笑話的,十五六歲的夢境。
有些什麼在胸口裡越竄越亂,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無能,或是不願意阻止。
「老師,當年那些事,有多少是您真的知道了?或者應該說,您知道的,是那個版本
?」
這句話說起來根本接不上剛剛的話頭,不過這似乎並不妨礙兩個人對於話題的理解。
她的臉色一變,說不出的詭譎,「我當年問你,是你什麼也不說……」
「所以說還是我自己造成的?老師,我當年是有錯,錯在什麼都沒說,但是你當年…
…」杜熙唯好害怕自己的勇氣會用完,但是他更害怕,怕自己來不及把它用在他想用的地
方,「當年身為導師的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是怨恨我的吧?」有些蒼老的容顏逐漸凝結成複雜的表情,「
你恨老師嗎?」
「你不要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杜熙唯說得很慢,「我這輩子,還沒有真
正恨過誰。但是我也沒有原諒你。」
因為不夠年輕了,所以不夠瀟灑,又因為不夠老,所以不夠豁達。
要到原諒她,現在還是……辦不到。杜熙唯清楚的在心裡聽見這個聲音。
「老師,當年你可曾聽過……聽我自己說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杜熙唯聽見自己
乾澀而分叉的聲音,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該停下來了,
「你或許不明白,到底為什麼當年被欺負的我們,誰也沒說話……」杜熙唯很訝異自
己的科學邏輯在這個時候幫上了一點忙,「不如換一個角度想,要是今天是老師遇到這種
情形,你會怎麼辦?更詳細一點,應該這樣說,換做十五歲的你,能做什麼?」
有一瞬間,杜熙唯的視線越過她老邁的容顏,看見徐懿貴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等著
他。
杜熙唯有那麼一刻,只看得見徐懿貴的輪廓。
已經不是那個十五歲了,杜熙唯忽然想起這件事,他已經不是十五歲了。徐懿貴的存
在提醒著他,現在站在這裡的這個人,是二十八歲,一直以為會被社會淘汰,常常為自己
可能真的會是個博士而驚訝,老是在修復龜殼與成為忍者龜之間反覆,空著的手裡完全汗
濕,另一手卻還緊緊握著凸眼松鼠飲料杯的人。
所以真的可以走了,這是杜熙唯的第一個反應。要帶著徐懿貴走,他不清楚自己哪裡
來的念頭,只是很自然的,就想這麼做。
意識到有人在叫喚他的名字,杜熙唯轉過眼神,看見徐懿貴啟唇在對他說話。
「唯,手要鬆開。」徐懿貴給了對方一個微笑,「要開車門了。」
在提醒中杜熙唯一下子清醒過來,徐懿貴對他搖著手中的車鑰匙,而杜熙唯對於自己
什麼時候確切握住徐懿貴的手腕,什麼時候搭了電梯,甚至是什麼時候走到汽車旁邊,幾
乎都沒有印象。
到了車裡,他機械式的關上車門,放下松鼠杯,接著就等著發車。
車子是發動了,但是其他什麼動靜也沒有,徐懿貴甚至沒有再說一句話。
杜熙唯索性伸出手,要推手排檔,才一推到R,徐懿貴的手覆上來,又推回空檔。
因為情緒不穩而冰冷的手,和另一隻溫暖的手相疊在一起。
「唯……」徐懿貴的語氣聽起來如此溫柔,「……說話。」
杜熙唯從剛剛就一直專注的注視著那松鼠臉上的大牙,這個世界與他格格不入的感覺
,忽然變的那麼鮮明。
「沒……沒什麼的。」他機械的重複著。
徐懿貴還是動也不動,只是低低複頌,「唯……」
杜熙唯聞聲注視他,看見自己倒映在對方眼裡。
「……說話。」徐懿貴說。
張了口,然後杜熙唯把目光放在松鼠身上。
原來每一個字都萬般艱難。
「她們……」只是兩個字而已,他卻已經聽見自己聲音沙啞的可怕,「她們……」
對杜熙唯來說,從前他的龜殼已經碎過了,因為這個世界。然後他拼命的補強它
,黏合它,把裂縫拋光磨平,繪上層層疊疊的,與旁邊相似的圖案。
然而這一次殼還是粉碎了。
杜熙唯親手敲破了殼,狠狠的。
他試過修理很多脆弱的地方,但只有最初開始壞掉的原點,只有自己一個人時,
他無法碰觸它。
因為會太痛。
其實他比誰都知道該怎麼弄碎它。
徐懿貴的手沒有離開杜熙唯,動都沒有動一下。
「她們整我們,要問為什麼……找樂子,怕無聊……也許什麼都是原因。
「在面前排隊罵三字經,朝背後扔紙條、橡皮筋,用腳踢我的椅子……掃地負責的區
域,永遠都掃不乾淨……」
其實回想起來,都不是什麼大事,但是每一件事,都會讓人想起,有關其實還是沒有
忘記過的現實……彷彿能被遺忘的,只有傷痛的感覺。
「搜我們的書包,偷翻週記本,一不高興就撕掉,你只能重寫,一次一次的重寫…
…在改考卷時嚴苛的不像話,老師的讚許,就是等等惡運的開端……」
閉上眼睛,杜熙唯彷彿就會看見自己大學時代站在台上被稱讚時油然而生的恐懼…
…他努力的呼吸,但胸口裡面有些什麼卻開始逆流,從前的和現下交融,強悍的讓他喘不
過氣,連緩衝的可能都沒有。
有種難堪,不是存在於無法改變的過去,而是源於必須自己親口道出才能獲得旁
人了解的現實。在這個時候,杜熙唯才明白過來,其實自己多麼希望能被了解。
「……在學校的桌子會經常被掀倒,桌墊底下、抽屜裡的課本和考卷,混亂的和
粉筆灰混在一起,只能從路邊一件一件的撿,一件一件的擦,卻還是……常常找不到需要
的那一本。我不知道,下一刻要弄掉的,到底會是什麼。」
臉上好像真的流出了眼淚,杜熙唯已經無暇去感覺,「後來有家長……當然不是我的
父母,」他用袖口擦過鼻翼,鼻水在襯衫上滲出深色的水痕,「跟老師告密,其實也不能
說是告密,現在的我看來,是他們想解決問題,卻害慘了我們……所謂的善意,如果你沒
有謹慎的考慮對方的立場的話……也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徐懿貴伸出手擦著另一張淚濕的臉頰,但是眼淚已經停不下來。
「老師的處理辦法,就是叫我們和她們握手,答應以後要好好相處……該說是天真…
…是天真嗎?」杜熙唯明明是在問他,卻又好像是在問自己,「之後的日子只是讓她們變
本加厲,越來越難熬……
「她們又放話說……」隨著回憶,視野裡的松鼠變得越來越模糊,「說要打到我們不
能生……有次,在我的座位上釘上從女生廁所撿來的,人家用過的衛生棉……」杜熙唯這
次自己感受到自己在發抖,「……說、說要脫我的褲子,看我是不是女生……」
「還……還……」杜熙唯感覺到徐懿貴忽然握緊了掌心裡的手,「……我之前以為是
她們叫人做的,不過上次知道了不是……但是……
「但是,懿貴……我……我……我也會痛的,我、我也會難受,我……」
過了半晌,在止不住的眼淚中,杜熙唯吐的顫抖:「我很難受。」
人的難受在不被了解的時候,落在別人眼裡都顯得荒唐、可笑,甚至是自作自受。
「嗯。」徐懿貴只這樣說,然後抱住他。
這個回答是那麼簡單,沒有更多執意的「為什麼」,沒有義憤填膺的「怎麼可以」,
沒有事後諸葛的「你應該」。
好像其實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不必這麼認真解釋。
胸口裡很深很深的波動忽然潰堤,深淵裡頭再也無法收拾的完全,才一瞬間,杜熙唯
徹底失守,大聲的嚎啕哭泣出來。
哭出聲音,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除非世界上還有人在乎……
在乎你是不是有碎過,在乎是多少聽不見的呼喊,才能成就一個人的沈默?
「唯……」徐懿貴除了輕聲叫著名字,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多說。
其實,杜熙唯也有不甘心過,也曾覺得自己有權利……過過那應該作夢的年紀。
只是之後的現在,他還是想不出來,人生已經失去的那段,到底在想的應該是什麼才
對。
「唯……」徐懿貴從帶淚的眼角開始吸吮,再來是淚痕斑斑的臉頰,經過紅通通的鼻
樑,最後停在抖動的眉稍,漸漸的止住了悲傷。
接著他親吻杜熙唯,很單純的嘴唇相觸。
「我只想要你記得一件事,」徐懿貴看著杜熙唯,「……過去有什麼傷,都無所謂,
現在我在你身旁,就不會再那麼痛了。」
在那一刻,杜熙唯自那些過往的喧囂中,倏的安靜下來。
車程裡,那一隻一直齜牙咧嘴的松鼠,看起來好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