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1941-1945》寫在一九四六
他哭得像個嬰兒。
「我早該想到是你。」他說,「我早該想到是你。」
這一天我見了他兩次。第一次他給我一疊信件。「都在這裡,」
他說:「你要的,都在這裡了。」信件按照日期排序,每一封的署名
都是弗朗克‧鮑爾。「最後一封信寫在一九四五年的一月,然後我就
再也沒有弗朗克的消息了……其他人,你都看見他們了,克勞斯,布
蘭特,漢斯,你都看見了……還有弗朗克,這是他存在的證據,還有
其他人……京特死了,哈迪,哈迪也死了……」
話題突兀地中斷。「我必須走了。」他說。我不確定這是否是一
個藉口,因為他的聲音是哽咽的。
第二次,當我走出酒館的時候,他迎面走來,跌跌撞撞,步伐踉
蹌,比所有從這裡離開的人都來得像個醉漢。當我的錶帶自他的手中
脫落,那些被深埋著、掩蓋著、不見天日的部分,那些我幾乎忘了屬
於自己的部分。
裸露的黑色刺青令我們同時間大受震動。他看著那一串數字,哭
了起來。
「我不……我早該想到是你,」他說:「我早該想到是你。」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淚水決堤,哭得像個孩子,我看得
出來,每一次道歉都令他的痛苦更甚,沒有什麼比無法排解的罪惡感
更令一個善良的人椎心刺骨。
我無法給予安慰,他也不需要這些,眼前的青年擁有非凡的勇氣,
即使泣不成聲也不曾迴避我的目光,他在等待審判,而我從他的眼神
中看出他確信責難和詛咒是自己應得的。
我告訴他:我不會詛咒你,我也不會詛咒任何一個人,我不會說
那些自欺欺人的話只為了讓你好過點,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終究必須
面對這一切,原諒這一切,為了我自己。然而原諒──原諒,要說出
這個詞如此艱難,我想說的也不是原諒,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理
解到所謂的高尚情操在某些前提下大大違背了人性。
但,我還能怎麼做呢?我還有什麼選擇呢?以我的靈魂做為養分,
任荊棘在心中倒行逆施嗎?我曾經這麼做過,我也嘗到了苦果。曾經
我看見愛給予人們奮不顧身的勇氣,如今我也看見了仇恨帶來的是悲
劇之後的悲劇。我不能任由悲劇一再重演,然而,然而──阿德勒,
抑或是你,托比,我沒有忘記你們善意的施捨,也沒有忘記你們在艱
難時刻所展現的高貴品格,但是,此刻我看著你,也看見了過去的積
累,你之所以為你便是那些積累所造就,你──你也是他們的一份子,
你能否認這個事實嗎?
你能自外於你的朋友、親人,或者是民族這個群體嗎?阿德勒或
者是你,你們能說自己全然無辜嗎?
阿德勒以審判庭的沉默作為答覆,托比,如果……理智上,我明
白這種指控對你們有多不公平,然而情感上,我的心智仍舊被名為仇
恨的毒蛇啃噬,我的靈魂窗口是梅杜莎之眼,它對身不由己的善心者,
抑或是窮凶極惡之徒一視同仁──
這將導致毀滅性的後果。
我不得不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做出選擇。然而這個時刻來得太快,
我的決定乃是被迫而非出於自願;在仇恨尚未消散的當下,這個選擇
令我痛苦不堪,但是我明白,痛苦會過去,選擇另一條路,我將終身
悔恨。
幫幫我吧,托比。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你。如果有什麼事是你
能替我做的,那就是聽我說──就像我作為你的聽眾一樣──托比,
你必須聽我說,我將從故事的起點開始,或者更早於起點,早於我出
生的時刻,關於我,關於那些我遇見的人,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在
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托比,你必須好好聽著。那也是為了你。我需
要一個聽眾見證這個故事,在胸口的創傷還張牙舞爪、流著膿血的時
刻──一旦傷口結痂,我將不會再有勇氣刨筋剜骨,這是你必須為我
做的,我必須在最痛的時候拔出我的刺,而你必須用你的雙眼見證這
一切,這是你唯一能為我做的。
不能再拖了,時間是一劑強迫注射的嗎啡,能有效地、長久地麻
痺苦痛;隨著時間流逝,記憶會欺騙大腦,愧疚會修飾真實,所以我
必須在此刻寫下這一切。我的瑞典醫生把紀錄留給我,餘下的我得自
己繼續──托比,你會和我一起,對嗎?
我必須在當下說出一切,以真實的苦痛呈現受難的靈魂──那些
真實存在,必將永存的靈魂。
奧利弗,艾德格。戈德斯坦和卡特琳娜。
溫克勒和奧托。
托比亞斯‧邁爾,和哈迪‧海因斯。
弗朗克‧鮑爾和埃爾溫‧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