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幸子人單薄,手腕自然也細細瘦瘦的,腕骨有些凸出,圓圓的一塊骨頭很是扎眼。他的
皮膚也白,能看到幾條青色血管往手背攀爬。
而現在,他整個腕部被勒出一道瘀痕,正紅腫著,細瘦的腕部都粗了一大圈,能看得出留
下這痕跡的人用了多大的勁。
關山盡從行囊中翻出傷藥,外敷內服樣樣不缺,推著吳幸子回房躺下後,小心翼翼地替他
上藥,並推拿活血。
萬幸骨頭沒有傷著,上了藥後也沒那麼疼了,吳幸子瞇著眼似乎打起盹來,關山盡手上的
動作更加輕巧謹慎。
輕緩的呼吸聲讓他的心緒略略平穩了些,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陷入沉思之中。
關山盡不敢說自己是多好的情人,他過去把每個人都當成魯先生的替身,即便如此在情濃
時他也是懂得寵人的。
不如說,他藉由寵這些替身,說服自己是在寵溺魯先生。兩人之間咫尺天涯,相處起來總
是拘謹有禮。
既然那些人都是魯先生的影子,他自不可能有任何粗魯舉動,他不能驚嚇到魯先生。
這還是頭一回......他怎麼捨得在吳幸子手上留下這麼個猙獰的痕跡?而他那時,又為何
就瘋魔呢?
關山盡不是個蠢人,事實上他聰明太過,那般失控絕非尋常,就算是在戰場上殺敵,他也
未曾有喪失理智的時候。當他聽到吳幸子嘴裡說出他與魯先生的關係時,那如入冰窖般的
冷意,現下想來仍讓他不自覺寒顫了下。
他畏怯的究竟是什麼?
腦中有什麼隱隱然要破土而出,那並非他眼下能夠控制的情愫,咬咬牙他狠狠將之壓下,
不願再去想。
吳幸子為人溫和,就算是被他粗暴對待,也沒有口出一句斥責抱怨,他一則以安心一則以
鬱悶,更多的大概是說不出的愧疚,卻又無可奈何。能如何補償這老傢伙?
燭光下,吳幸子的睡顏愜意,彷彿手腕上的傷壓根不存在,骨頭也並沒有險些折斷,反倒
是這個始作俑者比他更後怕。
嘆口氣,關山盡確認瘀血已經被推散,便上了一層外敷藥,用乾淨的麻布裹起來,和衣上
床摟著人睡去了。
第二日吳幸子醒來用了早餐,便整理起行囊,半點沒提起昨晚的事情。關山盡幾次想開口
問,話到嘴邊去不知能說什麼,不禁有些氣怨吳幸子的沒心沒肺。
「怎啦?」吳幸子將鯤鵬圖及爹留下的那些書都收拾好,牢牢實實地壓在衣物底下,拿著
行囊出來就看見關山盡神色不豫地坐在桌邊喝茶,聽到他的問話才堪堪瞟他一眼。
「沒什麼。」他替吳幸子斟了茶,微蹙著眉問:「你手上的傷還疼嗎?何必急著收拾。」
他不好說自己能替他收拾,看吳幸子鼓搗半天,也知道此行他帶了自己的寶貝,不只是那
箱鯤鵬,還有更重要的,連他都無法得知的寶貝。這一想他心裡便鬱悶,與昨夜留下的愧
疚混雜在一起,心口都悶疼了。
「啊?喔......」吳幸子笑著看看自己的手腕搖頭。「也不怎麼疼了,多謝你昨晚替我抹
藥,這藥性真好。」
這傻子!都被人傷了也不知道生氣嗎?關山盡倒寧可吳幸子罵罵自己,也好過現在這樣轉
頭都要忘了。
「應該的,畢竟是我不對。」他語氣僵硬,盯著老傢伙開開心心地喝完茶,吃了幾塊點心
,與往常竟一般無二......難以言述地窩火,既氣自己心緒怪異,又氣吳幸子不懂得爭一
爭,但又能如何?這件事對吳幸子來說,已經揭過去了,他就算氣悶得當場吐血,老傢伙
也只會滿臉茫然地看著他罷了。
揉了揉胸,關山盡不得不逼自己暫且撇下這件事,硬著聲道:「東西既然都收拾好,我們
就把沒吃完沒用完的都送給柳大娘,過午就啟程回馬面城吧。」
「這是這是。」
蘇揚置辦的年貨可以說太過齊全,就算他和關山盡再住上十天也還夠用,食材都是上好的
,他們也帶不走,正巧送去給柳大娘加菜。
既然議定,兩人便很快整理好一切。
能帶走的點心帶了一大半,剩餘的與食材連同日常物什都給柳大娘送去了。
知道他們要離開,柳大娘也不推辭,叨叨唸唸地要吳幸子照顧好自己,城裡人心裡小九九
多,自己要多長些心眼。
「咱們不去害人,卻也不能讓人欺到頭上來。明白嗎?像李家那樣的人,你要多上些心眼
,他們欺善怕惡,該出手時就要出手,懂嗎?」
「幸子明白的。」吳幸子安撫地拍拍柳大娘抓著自己的手,腕子上的麻布露了出來,柳大
娘眼神一利,張口正想問,吳幸子卻早一步搖搖手:「大娘,這是小事,您別放心上。」
即使不樂意,但吳幸子都這麼說了,柳大娘也只能憋下這口氣,狠狠瞪了關山盡一眼,特
意提高聲音:「要是有人對不起你,盡管同大娘說!以前大娘護著你,以後大娘依然能護
著你。」
也不知關山盡聽到沒有,沉默地端坐在主位上,半垂著眼似乎正神遊物外。
柳大娘心裡那個氣啊!差點沒忍住撸了袖子上前教訓這小夥子,還是吳幸子給攔住了,連
午飯也沒用就帶著關山盡告辭。
這次去馬面城也不知會待上多久,離開清城縣地界前,吳幸子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那片熟
悉的土地,景物蕭瑟得緊,泥塊又硬又乾,雜草都長不好。
「走了。」關山盡騎著逐星踢踏地在他身邊繞了一圈,遲疑了片刻才伸手摟了摟他的肩:
「明年再陪你回來祭祖,嗯?」
「清明就得回來了。」吳幸子眨眨眼實事求是地回道。
聞言,關山盡輕笑出聲,刮刮他鼻頭:「可不是,清明得回來一趟才行,就這麼說定了。
」
清明還得來一次嗎?吳幸子苦了臉,下回他得怎麼同列祖列宗說才對?這露水鯤鵬都快變
澇災了呀!
回馬面城的速度倒是很快,吳幸子的騎術進步許多,即使關山盡依然每回都能掐著點在日
落前進城鎮,也比去程快了兩天就到回到馬面城了。
關山盡照例將他送回雙和院就先行離開。
年節已過,各種軍務政令接踵而至,滿月累得臉色慘白,整個人像消了氣的球,體型依然
圓潤,卻有種癟掉的感覺。
薄荷桂花見到吳幸子著實欣喜了一番,繞著他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還獻寶似地將已經開
始結果的黃瓜展示給他的看,兩張嬌俏的小臉帶著得意。
「吳先生您瞧,我和妹妹可盡心了,您的黃瓜一個蟲眼都沒有,等長起來了,肯定又脆又
甜。」薄荷拎著剛開始膨脹起來的小黃瓜,上頭的黃瓜花都還沒枯萎,鮮豔明亮的花朵可
愛的緊。
「這是這是。」吳幸子也小心翼翼地拎起根小黃瓜,愛不釋手地翻看。馬面城確實暖和,
黃瓜長的比他預計要快得多了,帶了一層絨毛,著實可愛。
「不過似乎長得有些太多了。」桂花蹲在一旁逐一檢查有沒有長蟲,唸著:「要是不摘掉
一些,怕長大了味道也會差些。」
「不如,咱們摘掉一半醃起來吧?」薄荷提議
「這倒是不錯,可行。」吳幸子立刻贊成,與兩個小姑娘商量起怎麼醃黃瓜,要酸點呢?
鹹點呢?還是辣點呢?
接下來的日子又回到過年前那般清閒悠哉,黃瓜長得又快,才半個多月已經有巴掌大了。
而醃漬的小黃瓜也差不多能吃了,吳幸子心裡雀躍,不知怎麼就想起半個月沒見的關山盡
。
倆丫頭其實沒少同他說過關山盡的事情,都說大將軍近來忙,連魯先生那兒都沒怎麼去了
。
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吃飯呢?吳幸子也明白自己怎麼就擔起這無謂的心,關山盡是大將軍
,身邊一定有人會好好照顧的,吃飯睡覺這種小事都輪不到他,魯先生肯定也會掛念的。
他們做的是醬黃瓜,口味偏辣,但倆小姑娘怕自己味道下重了,所以最後的調味是吳幸子
的手筆。
他還記得答應了要給關山盡做黃瓜吃呢!眼下正巧,吳幸子遲疑著要不要送一點醬黃瓜過
去呢?
「送吧,聽廚房大娘說,將軍最近胃口不好。」
薄荷倒是很快猜到吳幸子的掙扎,興匆匆跟妹妹裝了一碟子醃黃瓜,催著主子走。終於,
讓他們等到這一天了!吳先生要固寵了呢!他們過年時又看了幾本話本,滿腔熱血總算有
了抒發的地方。
可他們沒來得及離開雙和院,就先迎來了不速之客──這是桂花偷偷咕噥著的。
來的是華舒,比起先前所見,少了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氣,低眉順眼的模樣很是親切,臉上
帶著淺淺的微笑,對吳幸子福了福:「吳先生,許久未見,您可好。」
「很好很好,華公子也好?」吳幸子連忙拱手,他只見過華舒兩次,卻對這樣貌精緻的公
子記憶極深。前一回對方的態度那般高不可攀,這回倒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了。
兩個丫頭躲在他身後,垂著頭擋住自己大翻的白眼。
這華舒忒討人厭,明明只是魯先生身邊的侍從罷了,仗著魯先生的寵信,對他們這些年紀
小的丫頭小廝們很不客氣,總是端著個架子,也不知哪來的臉。
「多謝吳先生垂問。」華舒垂著眸態度恭謹,語氣卻還是藏不了一絲驕矜:「魯先生想請
吳先生一同午餐,請吳先生隨華舒來。」
「慢著!」薄荷當然不能等自己的主子開口,他很清楚吳幸子的性子軟,肯定不會拒絕就
跟著去了。哼!他的主子能讓人這樣叫狗似的叫走嗎?
「嗯?」華舒抬眼往擋在吳幸子眼前的小姑娘一瞥,唇邊帶著冷笑:「哪裡來的丫頭,這
般沒有禮貌?誰教的你規矩?」
「我娘教的。」薄荷是馬面城本地人,身邊的女性長輩可都能一肩扛起一個家族,華舒這
陰陽怪氣的模樣他半點也沒放眼裡:「就不知道華公子你的規矩誰教的?你這是請人還是
叫狗哪?」
「你!」華舒蹙眉,臉頰有些火辣辣的錯覺。
「我怎麼著?你的魯先生要請咱吳先生用飯,吳先生就得去嗎?魯先生這麼教你請人呢?
」薄荷把手往腰上一插,撇嘴:「吳先生沒空,他要去見大將軍。」
「見大將軍?」華舒聞言臉色一白,但很快振作起來,秀眉微蹙:「大將軍近日軍務繁忙
,當真說要見吳先生?」
「這......」吳幸子正想答,桂花卻站出來輕輕柔柔地把話接去了。
「這與華公子有什麼關係嗎?總歸,大將軍也沒打算見華公子啊。」桂花比起薄荷來總有
種天真爛漫的模樣,卻不想口舌之伶俐絕不亞於姊姊。
字字誅心,華舒臉色更顯難看,連嘴唇都有些泛白了。
「大將軍沒想見華舒不假,可......」華舒勉力對兩個小姑娘淺淺一笑:「大將軍一早就
外出了,此時尚未歸府,你們打算見誰呢?」
「他外出了嗎?」吳幸子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往醃黃瓜的土罈子看去。
薄荷桂花看自己沒唬成人,都癟起嘴,互看了眼後薄荷依然面不改色:「就算大將軍不是
現在要見吳先生,魯先生肯定也沒讓你來叫狗吧!雙和院沒有狗,你可以走了。」
「小姑娘好利的嘴。」華舒冷笑。
「哪有華公子的利,連人都不會請,是拿石頭磨過了嗎?」薄荷又揮揮手,天真的笑道:
「華公子,您請回吧,雙和院地方小,就不請你喝茶了。」
「這是吳先生的意思?」華舒朝被倆小丫頭擋在身後的吳幸子看去。
「哪裡哪裡。」吳幸子連連搖手,各扯了倆小姑娘一下:「既然魯先生有請,吳某就不客
氣了。」
「吳先生!」薄荷不滿地喊他。
「噯,總歸要吃飯的。」面對華舒高高在上的語氣,吳幸子是半點沒放在心裡。他當了半
輩子師爺,什麼人沒見過呢?有些人必須得用這種方式與人應對心裡才踏實,他無妨的。
「那麼,請吳先生跟華舒來吧。」華舒垂下眼擋過一絲鄙夷,在他看來吳幸子的識時務正
代表自身的低賤,寫入骨血裡的窩囊。大將軍怎麼能看上這種人?
「多謝華公子領路。」吳幸子拍了拍倆丫頭安撫他們,連忙跟上了華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