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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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偶雨。
傅希旻抬起頭,想起高二的那個秋末。
當雨斜過紗窗、落在玻璃上時,不是只有水的……,有時有灰塵、會隨雨而來,
當日出乾涸、就會留下淡墨色的水痕。
那日下午自修課,坐在窗邊的傅希旻,伸手摸摸窗戶上的痕跡,身邊的女同學卻笑了。
不是看得到就碰得到。她說。那是在另一邊,要從那邊。
傅希旻的生母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人,僅僅就是個一般的銀行行員,在傅希旻還小的時候,
母親非常忙碌,他對她的印象就是常常弓著腰,說話極小聲,
傅希旻沒什麼機會直視她的臉,
早上她會幫傅希旻準備好一些不帶水分的早餐和牛奶,而晚餐會吃白飯。
一切這麼規律,直到有一天傅希旻聽見她講電話,
哭著對電話另一頭的人說她再也受不了了,
──她說看著他,就像看著她被強暴的那一天,她要離開那個四面都是蒼白的牆,
家具都是蕭索暮色的小公寓。
啊──,原來母親不是心甘情願成為情婦,而是被迫的。
隔日,她還是為傅希旻準備早餐,彷彿她受不了的這一切從不曾發生。
要離開她的那日,是傅希旻要念高中的暑假,帶著熱氣的夏日,他終於在她額頭上、
看到一滴汗珠──他曾經打開衣櫃檢視她的每一件襯衫,上頭卻連一點污漬都沒有,
此時的這一滴透著淺淺膚色汗,讓她像極了一個活著的人類。
他也好想像一個人類──傅希旻伸手觸碰了那滴汗,看到了母親惶恐的表情,
和他透明的瞳孔相互輝映。
「就算我像一張白紙,你還是會從我身上看到了污漬。」
離開前他摔碎了碗櫃了所有的碗、電視、翻倒了電冰箱、砸毀了衣櫃,逼她離開那廢墟。
「走吧!這裡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你,這不是我們的世界。」
是傅希旻打電話給傅磊石,告訴他要到他的家裡生活,母親哭泣的聲音傅希旻並不記得,
或許極小聲,但之後她再也沒有和傅希旻聯絡。
我不是沒有感覺……。
不是看得到就碰得到,要從另一邊──但沒有人跟他在同一邊,只有李亞德。
所以當他見到李亞德掐住邛川的頸子時,他知道李亞德極愛這個孩子,在他們的世界裡,
唯有死亡才是信仰,但李亞德卻放開了,因為他想活著、孩子也想活著,
傅希旻在此刻明白,
他也是,他想要活著──跟李亞德和傅邛川一起活著。
於是當李亞德終究選擇離開了邛川生活,有一次他帶著小小的邛川到台北,
卻眼見李亞德和一個身著清爽的男子,撐著傘走過馬路,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
李亞德的表情放鬆、手插在口袋裡,像是沒在想什麼事,傅希旻第一次知道,
雨滴落眼中很鹹。
原來你可以過著這樣的生活,卻不是在我身邊嗎?
傅希旻那一刻感受到,李亞德,竟不是他世界裡的人,那些曾經擠在醜陋裡的美好,
竟然不是唯一的一條路,那些曾受過的痛苦,竟然是因為盲目。
在黑暗中走了這麼久,讓他明白這件事的,是李亞德、和另一個人。
如果那竟是我們可以過的生活,你可以,我也.........
我也好想要。
時而晴天、時而陰天、不需要奮力討好生命的,平凡日常。
如果我可以為此努力,能不能,讓我也得到?
「傅,李亞德今天沒有進辦公室,你原本是不是預定要……」吳寧宣走進辦公室,
傅希旻卻拿起話筒。
「婉娟(秘書),亞銀聯的秘書長約我今天晚餐吃飯,嗯……」傅希旻空白中打開抽屜,
拿出精緻的咖啡禮盒把玩,裡頭還有好幾包濾掛式咖啡,
是吳寧宣一年前從北歐帶回來給他的,
裡頭只有四包濾掛式咖啡,卻滿滿的。「等一下寧宣準備好的資料會交給你,
Adam會回來跟你拿,嗯,下午。」
吳寧宣站在傅希旻面前,雙眼略略睜大,似乎有些意外、但仍不動聲色地等他掛上電話。
「他幫你約了亞銀聯的秘書長?真是厲害,你問他怎麼約的了嗎?」
「你要教他嗎?」傅希旻沒有去看吳寧宣輕輕發顫的表情,只用指尖挾起其中一包咖啡,
往垃圾桶旋著丟去。「你不是生意人。」
「我在這行待的時間比他還要長……」吳寧宣握緊拳頭,她帶了一支筆進來,
此時只能緊緊抓著手心中的筆桿。
「市場上的人都作買賣,但並非做買賣就是生意人。」傅希旻再度拎起一包咖啡、
在指尖把玩。「你已經不愛我了,只是被契約牽著跑而已。」
「我當然是愛你的!」吳寧宣大聲宣告,卻有欲蓋彌彰的情緒在空氣中擴散。
「我想離開公司的話隨時都可以走,反正你不會留我不是嗎?」
「你愛我什麼?」傅希旻問,眼神似乎凝視著逝去的往事。
「我愛你的冷靜、你的理性、你聰明、優秀……」她說的也是曾經給過他的答案。
「沒有人比我更適合你……」
「冷靜,理性。」傅希旻點頭,又丟了一包。「與汙穢。」
「你……」他沒有跟她商量,而是肯定的說了「汙穢」兩個字,
吳寧宣神色當中透出緊張與尷尬,傅希旻確實知道她這麼認為。
「他不會把沒有弱點的人放在身邊,而且弱點必須在他手上。」
傅希旻淡淡說話就像窗外落雨,細微卻將人浸濕。「你給了他什麼我原本不在意,
我只是想你也拿不回來了,所以我才沒有趕你走。」
「你是生氣昨天的事?那不是我的意思,是傅伯伯……」傅希旻很少問她事情,
她印象中的傅希旻一直都少言,但自從李亞德來到他身邊,吳寧宣再自欺欺人也發現了,
只要是李亞德有關的事,傅希旻都不會漠視,甚至就像今天這樣,他可以花精神、
花口舌,既不怕麻煩、也不畏樹敵。
究竟是傅希旻本來就是這樣的人、還是在李亞德離開的這段歲月,讓他領悟了什麼?
吳寧宣竟無法判斷。
「有些東西,他偶爾會放在身邊,留不留在他、奢侈地丟掉也是情趣。」又丟了一包,
銀光在空中打了個圈,像流星一樣;傅希旻說得很真誠,似乎真是在說那價格不斐的咖啡
。
「可是無論多麼喜歡,東西就是東西。」
「只要能在你身邊,被利用也沒有關係……」吳寧宣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愈來愈明顯,
只能將雙手交握。
原本,她真的是這麼想的,是真的。
「我身邊?隔著一面牆的東西,貼得多近都不是身邊。」輕輕揉著手中最後一包咖啡,
傅希旻將鋁箔撕開,白色的濾掛包在他手中被捏緊、爾後放開、再捏緊、再放開,
流竄的空氣中於是逐漸有些咖啡酸味,不知為何,吳寧宣竟覺得有些像血。
再撕開,更濃烈的意味飄散開來,像惡意;就如同吳寧宣從前並不知道傅希旻的過去,
僅覺得他純白得像天使,但撕開了徹底隔絕的鋁箔,她就知道。
他不是的。
身為獅子的兒子,食肉是天性。
「傅……」吳寧宣伸手向後扶住沙發,傅希旻卻在此時站起來,她如同驚弓之鳥又站起身
,
此時只怕傅希旻再問她些什麼,她都要大聲尖叫。
「你給了他什麼我原本不在意。」傅希旻走到垃圾桶邊,丟棄那些粉末之後,還輕輕拍手
,
類近慶賀的聲音讓吳寧宣扭轉的胃臟愈來用難受。「因為原本我身邊沒有人。」
他走出去了……。
吳寧宣忍不住呼吸的聲音,愈來愈像抽蓄,無力在走到沙發上,就直接軟倒在地板,
手在口袋裡掏了掏,拿出手機急急地撥號。
「爸、我寧宣,希旻今天晚上要和亞銀聯邱定邦吃飯……」
「你有什麼話要對……」亞銀聯的秘書長說的嗎?傅希旻轉身回來,
瞧見吳寧宣轉過頭驚恐的表情,於是他只是用緩緩地眨眼,彷彿他不曾說過什麼。
她的弱點,就在亞銀聯,吳寧宣正如她自己所說,在這業界待的時間長了,人脈並不單薄
,
但她不能為傅希旻牽這條線,這一段話、其實就是問路石罷了。
幸虧此時傅希旻的手機鈴聲響起,恰巧打破僵局走向辦公室外。
「嗯……我這邊忙差不多了,已經要下樓。」傅希旻穿過走道,望了一眼三四十人的
大辦公室,
就像透過大氣層看地球,聲響有些模糊,唯獨電話另一頭跟他說話的李亞德的聲音,
如此清晰,像就在他身邊。「好,那你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