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讓!讓讓!馬蹄子不長眼!」
「去去去,別擋道,趙公子回城嘍!」
蹄聲雜沓、塵沙微揚,時近正午,一支人聲喧鬧的馬隊浩浩蕩蕩進了白瀧城,周遭的行人
小販無不閃避,生怕一不小心吃了領頭開道的趙府執事手裡揮得正響的鞭子。
趙府兩代為官,趙老爺和趙老爺他爹都是考中了舉人進士,一步步當到朝廷命官,雖說趙
家老太爺已經卸任,趙老爺可還是蒼山縣的縣令,提起趙家,白瀧城誰不給點面子。
趙府執事開了道,趙家莊大公子趙昌貴意氣風發策馬上前成了領頭,馬隊上的人們個個體
形壯實,全是趙昌貴從趙府裡挑選的騎射好手,馬背上除了人、除了獵弓羽箭,還載著這
回入山打獵的收獲:野鴿、鷂子、飛鼠、獐子……最特別的一隻獵物,當屬趙昌貴身旁由
兩位家丁扛著的竹製獸籠裡、毛色如雪的白狐。
此等奇獸實為罕見,沿途百姓無不交頭接耳嘖嘖稱奇,對那白狐多瞧兩眼。
屠戈壓低了斗笠,緩緩跟在馬隊最尾端,悶不吭聲進了城。他個子高壯,但衣著甚為平凡
,就是個尋常獵戶的裝扮,褐衣皮墊肩,黑鞋黑綁腿,皮腰帶上插著把匕首,身揹一口厚
重柴刀。
他自蒼山暗中跟隨這支馬隊已有大半日,出了山界、穿過兩側丘陵,一路來到白瀧城,就
是為了那白狐——
他觀察數日、摸清白狐日常路線,在那白狐會覓食的地點小心翼翼佈下陷阱、好不容易才
毫髮無傷捉到的白狐!
那白狐十分機敏,警覺性強,昨天他安好陷阱後沒敢多逗留,想著先回家梳洗一番、吃點
東西補個眠,隔日再去檢視,誰知今天一早,天濛濛亮就看見狩獵的馬隊馳進山道。
富貴人家把打獵視作娛樂,這他自然明白,原也沒有留意,誰知到了自己設下陷阱的地方
一看,別說是白狐,連他親手製成、用來捕狐的竹籠柵都整座給搬了!
他腳程雖快,到底比不上馬兒撒開腿來跑,幸而接近白瀧城,馬隊的速度漸漸慢下來,他
才能趕上,蒼山那頭還有人還等著這白狐救命,他不能平白讓狐落到這群人手裡!
趁著馬隊在眾人矚目下前行緩慢,屠戈邁開步子三兩下就擠到馬隊最前頭,往那路中央一
佇,神色不善:
「那是我的狐!把我的白狐還來!」
他嗓音雖沉,聲卻懾人,這一喝,大夥兒的眼睛都往這裡瞧來。
執事趙齊哼笑道:「這可是我們趙公子在蒼山裡獵到的白狐,怎就變成了你的?」
「那狐是我在蒼山觀察數日、設下陷阱捕獲的,籠門上還刻著我屠戈的戈字!」
趙昌貴出自書香門第,長相也稱得上斯文端正,見有人攔路,俊臉深凝,手一抬,扛著竹
籠的家丁馬上查探,小聲回道:「稟少爺,那竹籠門上確實刻著戈字……」
「刻著就刻著,本就是屠壯士的籠,有屠戈的戈字也是應當,只是……」趙昌貴不像執事
那般牙尖,反而一臉坦然,語氣隨之一轉,帶著惋惜:「屠壯士也太不厚道,我們花了十
兩金雇你補狐獵狐,怎麼如今捕到的是珍稀白狐,你就翻臉不認,說我們搶了你的狐呢?
」
這一下可成了各說各話,旁觀者議論紛紛,現在是該信趙公子好?還是該信這個滿臉殺氣
的屠小哥好啊?
沒料到那趙家公子竟會扯出這種似是而非的謊,屠戈瞇了眼:「我再問一次,這狐你還不
還?」
「既不是你的,哪有還你的道理?」趙昌貴雙手一攤,滿臉為難。
「好!」
屠戈怒極氣極,眾人只聽這一聲『好』,一晃眼,屠戈哪裡還站在原地?早已縱身上前,
朝扛著竹籠的家丁左右各推一掌,趁著家丁踉蹌,他順勢掏出腰間匕首撬開竹籠柵門,將
那隻渾然不知發生何事的白狐揣在懷裡。
這下狐是搶回來了,可要脫身也不容易,趙府七八個家丁紛紛跳下馬來,周圍的百姓也七
嘴八舌:
「嘩,這是要搶不成?!」
「大街上奪人財物當真沒王法啦!」
「送官!」
「送官嚴辦!」
被趙府家丁圍住,屠戈心裡也明白這是場硬仗,可要是沒帶回這隻白狐,自己忙了這許久
的功夫便全白費了——
他想盡辦法要護得白狐周全,一手將狐揣在脇下不讓亂動,只剩一手能拔出柴刀略作抵
擋,一口厚重柴刀使得無比俐落、虎虎生風,在他手中卻彷彿毫無重量似,輕巧靈動。
可惜猛虎難敵群猴,趙府家丁又跋扈兇悍,他心有顧忌已挨了不少拳腳,但他皮厚肉粗筋
骨結實,眾人拳頭落在他身上硬梆梆的,了不起就是皮肉痛,不至於斷腿缺胳膊,就是臉
上掛了彩,本來一張戾氣騰騰面孔,襯上怒意圓睜的大眼,在血色沾染下顯得格外駭人。
「你們都退開!」眼看家丁一時半刻搶不回白狐,趙昌貴臉一沉,取了身後的獵弓、搭箭
上弦一氣呵成,嗖的就是冷冷一箭!
那箭像是長了眼,不偏不倚,正中那白狐胸口。
白狐哀鳴一聲,殷紅的血液迅速滲出,染艷了那狐一身白毛,白狐痛得不行,在屠戈懷裡
掙扎得厲害,四肢修長漂亮的腿胡亂踢蹬,眼看著是撐不住了。
屠戈心一沉,抱著白狐的手未鬆,另一手卻是放開了刀、摸上白狐疲軟脆弱的後頸倏然使
勁,白狐的腦袋便耷拉下來,也不再痛楚嘶鳴了。
「他殺狐啦!」
「唉唷!真狠心!那白狐漂亮的緊,這也下得了手?」
到手的白狐沒了,爭執又鬧得廣為人知,趙昌貴心中那一個惱,直想拿眼前這個叫屠戈的
傢伙出氣,他一聲令下:「你們,把他給我扭了!送官!」
「——趙大哥。」那嗓音溫溫的,不似女子柔婉,也不像在場漢子們的粗嗓吆喝,在混亂
中反而引人留心,是道順耳的少年嗓音。
眾家丁早已齊齊上前壓制手中無刀的屠戈,扭胳臂的扭胳臂、踹膝蓋的踹膝蓋,做得再順
手不過,聽見這聲音也都頓了動作,張眼瞧著來人。
那嗓音的來處有些低,聽著是個孩子沒錯,可是好像更矮些?屠戈瞇眼細瞧,只見一架竹
輪椅骨碌碌往這裡前進,輪椅上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看著像身子骨不好,不只腿有
殘疾,肩上也披了一襲厚重毛氅。
「呦,竹生啊。」趙昌貴臉上一掃陰霾,笑得歡暢跳下馬:「你一個小公子,腿腳又不方
便,怎沒在府裡好好待著?我怕你姊姊擔心你。」
「我就是小孩子貪熱鬧嘛。」那少年扯開一抹笑,白淨的臉蛋、順目的眉眼,看不出貪玩
貪熱鬧的孩子心性,倒像是個乖巧懂事的:「再說白瀧城民風純樸,哪有什麼壞人,更別
說會有是欺負我這種殘疾孩子的壞人了,我哪有什麼可擔心?」
「也是也是,」趙昌貴忙不迭點頭,彷彿忘記被人攔路討狐的不快,當街與少年閒聊起來
:「那今天出來玩,可看到什麼熱鬧沒有?」
「最熱鬧的,自然是趙大哥狩獵豐碩滿載而歸啦,只可惜……」
「可惜什麼?」見少年眼光往那滿臉血漬的壯漢身上飄,趙昌貴臉上有些掛不住。
「怎麼說趙大哥也差點成了我姊夫,能否賣小弟一個薄面?」那少年滑著輪椅轉向趙昌貴
,皺眉道:「那白狐如今髒了,就是剝皮製衣,染血的毛色也難清理,就算匠人費心清乾
淨了,也怕氣味難聞,趙府在白瀧城、甚至整個蒼山縣都有頭有臉,怎好用這次等的東西
?」
趙昌貴瞅了瞅那血跡斑斑的死狐,心中已生了厭棄,又聽少年繼續說:
「我身上這件是家父特意著人為我製的,想讓我行弱冠禮時穿的,只是我現在還小,身子
骨沒長開,倒不如趙大哥穿起來英挺好看。」少年邊說邊將身上那毛氅解下來,雙手捧著
舉至趙昌貴眼前:「趙大哥若是缺白狐皮,不如拿我這身毛氅先將就著,也比那死狐強得
多呢!況且如要扭人送官,費時費力,也給趙大哥多添麻煩。」
趙昌貴一瞧那大氅,果真是成色極好的東西,軟綿一片的白毛沒有一絲雜色或斑點,又聽
少年說得在情在裡,方伸出手,又有些遲疑:「不成不成,這是世伯幫你準備的,我怎好
……」
「爹親在世時,總說趙夏兩家親如一家,既然如此,這毛披肩送給趙大哥也不算什麼,是
不是?」少年說著又將那披肩舉高了。
這一次,趙昌貴便沒再推拒,伸手接過那披肩,眉開眼笑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聲令下讓
眾家丁鬆了箝制,心滿意足打道回府。
沒熱鬧可看,圍觀的人也漸漸散了,販夫走卒各做各的營生,那竹輪椅滑行至屠戈身邊:
「壯士還能走嗎?」
屠戈血跡斑斑的臉孔猙獰了下,抬手擦去臉上髒汙,點點頭,扶著那車輪穩住重心站起身
,手上還牢牢攢著那隻死狐。
輪椅上的少年見他起身無礙,又道:「請隨我來。」
對方雖是個孩子,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屠戈心裡也明白,若非這半途出現的少年三兩
句打發了趙昌貴,自己的下場怕是比現在要更淒慘些。
屠戈一路跟著那竹輪椅,他被趙昌貴率家丁毒打一頓,甚是狼狽,雖能行走,速度竟不如
這坐在輪椅上的小公子。竹輪椅從城門處一路行至鬧街上的茶樓,少年似是茶樓的老主顧
,年紀輕輕的,掌櫃一見他,也忙著打恭作揖:「竹生公子今日好雅興,小店真是蓬蓽生
輝呀!」
「掌櫃忒謙了。」輪椅上的少年靈巧滾著車輪入內,又朝身邊一比:「這位壯士與我一道
。」
「是是!兩位請!」
小二十分機敏,早聽見掌櫃問候,早早為他二人設好周邊無人的清靜桌案,案上茶具杯盞
已擺放齊全,還備著小爐火炭,自屋樑垂下鐵鉤吊著一只鐵水壺正在煮水,另有一木盆的
清水與布巾,供人淨手用。
茶樓的椅凳與那竹輪椅同高,少年自己仍坐在那張竹輪椅,朝他攤了手掌:「壯士,請。
」
這少年才十多歲,分明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衣著用料不凡,腰間環珮含光,手背也甚是白
淨,唯掌心已滿是老繭硬肉,顯然是自行滑著輪椅、時日一久給磨出來的。
屠戈依言入坐,順手將那死狐擱在身旁空著的長凳上,背後那口厚重柴刀也卸下。他不知
少年擺的什麼排場,只覺這夏竹生——他聽這少年自稱姓夏、旁人又滿口竹生公子的喚,
應該是這名字沒錯——應對舉止十分穩重,甚至比許多成年男子都老成許多。這少年無端
以身上白氅換了自己一條性命,還不知自己得怎樣才還得清?
還在苦思,夏竹生已沖好了茶,為他斟滿一杯。
「你不問我為何殺他的狐?」
「他的狐?真是他的嗎?」夏竹生像是對他的話感到疑惑,皺眉道:「我瞧著不像趙昌貴
的狐,倒像是你的狐,不但是你的狐,還是你十分要緊之物。」尋常偷兒劫匪聽到報官,
多半跑得像飛,如這漢子死心眼佇著沒逃的也太罕見,若不是傻子,便是行端坐正不怕面
官。趙府家丁人多勢眾,就是雙手抵擋也未必能脫出重圍,這人卻寧可騰出一隻手牢牢護
著白狐。
「你怎麼知道?」被一個少年說中心事,屠戈也不免又驚又疑。
「我瞧壯士不是無理之人,討這白狐總有原由。」少年抬眼看他:「壯士可願說說?」
屠戈皺眉,那些私事哪裡方便與他細說,只道:「那件大氅我賠不起。」
夏竹生溫和笑道:「死物怎比得上活人?」竟也沒有半點要他賠償的意思。
「既不要我賠那件大氅,那你想如何?」若非有所求,這少年不會與他細談。
「想勞駕壯士,」少年一雙眼直勾勾盯著他,「做我三日的身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