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樂三小姐要見大將軍,滿月自然沒有攔著不讓的道理。
轉頭吩咐黑兒前去雙和院請人,並不忘交代他千萬別進院裡,在外頭喊喊即可。
黑兒雖不解其意,但滿月的話他向來是聽的,當真一步也沒踏入雙和院。
「樂三要見我?」關山盡從院子裡出來時,臉色陰鬱,似乎山雨欲來。
「是。」黑兒垂下頭,身為親兵他自然看得懂主子現在的表情代表什麼,心中直呼僥倖。
打斷關山盡的「正事」不算個事,但若是不巧瞧見吳師爺那怕一片衣物下的肌膚,他免不
了要上演武場被痛揍一頓。
想起之前關山盡的手段,黑兒忍不住抖了抖。
「魯先生呢?」關山盡撢撢衣襬,看來並不打算去見那驕縱的小姑娘。
「在前廳。」
「哼。」這麼說來,樂三是見到魯先生手上的傷,要同他討說法了?關山盡心下厭煩,不
由回頭看了雙和院一眼,隱約可見裡頭樹影扶疏,神色這才稍霽。
若不是看在樂家還有些利用的價值,他無意另外扶持新的世家取而代之,且看在魯先生與
樂三婚事的份上,這才遲遲沒有動手......哼,既然有人忙不迭送死,何妨就順了他們心
願。
「你留在此處守著吳幸子。」雖然不喜黑兒與吳幸子之間親近,但他更不願意吳幸子有一
星半點的閃失。
樂家近日與京城勢力牽扯日深,他與滿月已經佈下羅網,斷不能讓對方有任何可乘之機,
打亂他的計畫。
「是。」黑兒領命,身形一閃便躲藏起來。
關山盡心裡不得勁,滿心的鬱悶都轉移到樂三小姐身上,更不待見這驕縱任性的小姑娘。
一進前廳,樂三小姐親親熱熱依偎著魯先生的身影落入眼底,關山盡冷哼,逕直在主位上
落座,端起僕役奉上的茶呷了口。
這架子端得,樂三小姐氣得胸口疼,當即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著關山盡罵:「關山盡!魯公
子是你的老師,我就是你的師娘,聖賢書都讀狗肚子裡了?」
師娘?
好個師娘!
關山盡冷笑,手上的瓷杯霎時化作齏粉,滾燙的茶水灑了一地,在玉雕般白皙的手背上燙
出一抹淺紅。魯先生輕抽口氣,焦急地上前握起他的手就要叫人,卻被關山盡漫不經心地
揮揮手阻止。
「老師不用掛心,這是小傷。」關山盡畢竟不是個嬌生慣養的貴公子,手上的紅痕眨眼就
淡去,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魯先生依然滿臉擔憂,摸出帕子輕柔仔細地替他將茶水拭去。一旁的樂三小姐臉色精彩萬
分,惡狠狠地瞪著關山盡,像是恨不得噗上前咬死他,但又知道自己壓根無能為力,氣得
眼眶都紅了。
滿月看戲看得津津有味,一不留神噗嗤笑出聲。
「你很清閒?」關山盡睨他,不若過往急著安撫魯先生,金刀大馬的端坐著,風采凜然貴
氣天成,倒顯得魯先生的姿態過分親密低下了。
自然也察覺到自己作態尷尬,魯先生臉色一白,擰起秀眉將帕子塞進關山盡手中,便起身
打算退開。
「老師。」
「嗯?」
魯先生垂著眸不肯看他,柔和的側顏在窗外落入的日光中,細緻如玉,纖長的睫毛隨著呼
吸輕輕顫抖,隱帶羞憤。
關山盡暗嘆一聲,他從未見過魯先生這般明顯表現出埋怨,心裡有些軟,態度也溫柔了許
多:「多謝老師關心。」
「這是理所應當。」魯先生迅速瞥了他眼,動作雖快然關山盡畢竟是習武之人,眼力絕非
一般二般,敏銳地捕抓到他眸底的壓抑及黯然,不由得伸手握住他的手,牢牢攢在掌心裡
。
樂三小姐眼看事態不對,哪裡還忍得住,幾大步上前就想拉開關山盡的手。可不等她出手
,滿月已在關山盡的眼神示意下讓兩個高大健美的丫環擋住樂三小姐,就差沒動手把人制
伏。
「關山盡!你什麼意思!」樂明珠跳腳,眼前兩個丫環看來是練家子,死死地將她攔在原
處,任憑如何衝撞,都沒能往前一步。
「樂崇樺,本將軍先前已然說的很清楚了,大婚之前未婚夫妻不宜見面。」
關山盡壓根理都不理樂三小姐小丑跳樑,彎著一雙嫵媚的桃花眼瞅著坐立難安的樂家大公
子。
「是是,大將軍的心意,咱們是明白的!都是我和父親寵壞了妹妹,還請大將軍看在魯先
生的面子上,別同小三兒一番計較。」樂大公子連連拱手,俊臉赤紅一片,偏偏妹妹還在
一旁不消停,他額上都是冷汗。
「樂三姑娘年少不懂事,本將軍能夠體諒。可是,再怎麼不懂事,也不該將魯先生的氣運
當兒戲,這般師娘本將軍還真要不起。」
「海望。」魯先生皺眉輕斥,他似乎直到此時才察覺自己與關山盡姿態過分親暱,輕輕動
了動手要掙脫,卻被握得更緊了。「三姑娘為人直率,你堂堂鎮南大將軍,何必與她置氣
?」
「直率?」關山盡淺笑不置可否,淡淡地凝視著魯先生好半晌,突然鬆開手。「好,我聽
老師的,不與師娘置氣。」語罷,他對兩個丫環一擺手,丫環迅敏地退下,樂三小姐一箭
步衝上前。
「小三兒!」樂大公子失態的驚叫,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妹妹竟舉起了手對
著關山盡搧過去,這是要上天啊!
「哼!」關山盡頭一偏閃過這巴掌,樂三小姐卻因為用力過猛踉蹌了下險些跪倒,所幸魯
先生伸手扶住了她,才沒出更大的醜。
樂明珠俏臉紅得幾乎要滴血,眼眶也是紅的,破罐子破摔地吼叫:「關山盡,別以為你那
齷齪的心思沒人知道!魯公子說過,他是不願意傷了你的心,才不得不陪在你身邊!一日
為師終生為父,他如此心疼你,你卻......」
「不得不陪在我身邊?」關山盡打斷樂明珠的控訴,冷淡地看向魯先生。「嗯?」
魯先生不穩地退了兩步,臉色蒼白,腰桿卻挺得很直,宛如蒼松。
這堅強又脆弱的模樣,曾經是關山盡心底最鮮明的一抹色彩。魯先生剛來到護國公府時,
他不過十歲,頑劣得無人能夠制服,才氣走一個赫赫有名的大儒,眼前這儒雅羞澀的青年
,都不夠他玩一合。
誰知,與外表不同,魯先生有一股讀書人的傻氣,每每被關山盡羞辱玩弄,總是狼狽不已
,也動了幾次真怒,卻不若其他夫子那樣落荒而逃或甩袖離去。他極有耐性,想方設法地
接近關山盡。
一回,關山盡在詩會上狠狠下了魯先生面子,詳細發生什麼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魯先
生溫和的面龐慘白一片,瞪著雙眼看他,那眼神中有羞恥、受傷、狼狽及淡淡的一抹絕望
。
關山盡卻沒放在眼裡,他從小就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旁人的痛苦悲傷都無法觸動他分毫,
置身事外彷彿於這個世界沒有一絲半分的關係。沒有一個孩子需要學習如何親近自己的父
母,關山盡卻需要。
骨肉親情對他來說並非天生就有,他知道那是爹爹那是娘親,僅止於字面上的明白。他很
小就知道自己異於常人,可他聰明早慧,在旁人察覺不對勁之前,便已懂得如何隱藏本性
,學著像個普通孩子。
於是他笑吟吟地看著魯先生僵硬地留在詩會中
心中一則以意外魯先生的韌性,一則以興奮難耐。他迫不及待想知道魯先生忍耐的底限在
何處,要怎麼樣才能剝下這張堅強的面具。
他盯著那抹白衣身影,春日的暖陽下彷彿被光線織就的薄紗籠罩,隨著呼吸隱隱發出迸碎
的聲音。
纖細的背脊挺的筆直,沒有任何事物能壓垮般,分明那般柔軟又剛毅得令人意外。
詩會結束後,魯先生比平時要沉默許多,但依然陪在他身邊,溫聲談論詩會上的見聞。關
山盡側耳傾聽,耳中有些癢絲絲的。
他突然脫口問道:「夫子今日在詩會上過得可愉快?」
原本正對大謝詩篇侃侃而談的魯先生猛地禁聲,略帶狼狽地換了個坐姿,端端正正地直面
他,幾息後才回道:「春光極好,滿紙佳作,芝蘭生馨。」
關山盡噗哧一笑:「夫子,你是我平生僅見,最不要臉的。」
魯先生粉白的面龐更是半絲血氣也無,微蹙眉心盯著笑意盈然的關山盡。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既然我成為你的夫子,便會伴在你身側,不要臉就不要臉吧。」
語尾微帶顫抖。
關山盡明白,這是魯先生用盡所有的勇氣,拚著面子不要所說的話,狼狽、窘迫卻很誠懇
。關山盡自己沒心沒肺,卻總能很精確地補抓他人的情緒,對方是否真心實意,或者心存
利用,在他眼前都無所遁形。
無論魯先生是為何原因咬著牙忍下他苛薄的言詞行事,都莫名讓他心頭一動。
這樣的誠心是否能永遠不變?如此堅強能否被摧折?魯先生的身影就這樣深深鐫刻在他心
上。
從那日起,他不再刻意羞辱魯先生,即便魯先生能教授他的東西並不多,才能上魯先生頂
多算是泛泛,並不突出,十足中庸,大約才兩年不到,已經完全沒法在教導關山盡任何東
西了。而此時,關山盡也被他爹給扔進軍營。
臨行前,魯先生特意來見了他一面,給他了一個扎實厚重的包裹,裡頭竟是幾本新出的文
集,還有幾樣小吃食,都是在戰場上沒什麼用的東西,關山盡卻笑出來,被逗得很是開心
。
這就是魯先生,古板的有些傻,對他的態度未曾變過。
不知不覺的,這個人就被關山盡放進心底,在家人、髮小之外,有個特殊且無人能及的位
置。
他待魯先生宛如天人,重之愛之,不敢有絲毫褻瀆,即便心悅於他,關山盡也從未想過將
人當成禁臠,魯先生要什麼他便給什麼,只求能博得美人一笑,但凡魯先生能順心如意,
關山盡什麼悶虧都願意吃的。
「老師。」見魯先生不回話,關山盡也懶得過問原因了。「既然老師心意如此,那學生也
不好多留。」他擺擺手,對滿月道:「送客。」
「欸。」滿月笑盈盈地起身,客套地對樂大公子拱手:「大公子,您也聽見了,不是滿某
不留客,樂家今日在將軍府也鬧騰的夠了才是,既然三姑娘要的是魯先生,那就帶著魯先
生走吧!改日滿某會派人將魯先生的東西送過去,還望魯先生與三姑娘攜子之手與君偕老
啊!」
「海望......」魯先生澀聲輕喚。
他似乎沒料到,這才眨眼功夫,滿月就能當著關山盡的面將自己逐出將軍府,而關山盡卻
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置若罔聞。
「嗯?」
「為師並非......」魯先生神情哀戚,似乎想替自己辯駁什麼,樂三小姐卻先一步握住他
的手。
「哼,既然大將軍承諾要放人了,可要遵守諾言啊!別又看魯公子心軟,便上樂家來討人
!」
「滾。」關山盡懶懶地擺擺手,彷彿在驅趕什麼礙眼的髒東西。
「哼!」樂明珠氣得牙癢癢,卻也不敢多惹風波了,扯著魯先生趾高氣昂的離開將軍府。
倒是樂大公子沒有妹妹的灑脫,他來的本意也並非帶走魯先生,眼下事態的發展令人猝不
及防,他幾次想開口求情,又不知說什麼才不至於捅了馬蜂窩,最終只能苦著臉,搓著雙
手悻悻離去。
總算清淨下來,滿月瞇著眼呷口茶,調侃道:「海望哥哥,你怎麼捨得將魯先生推出去了
?可別說你信了樂三的話。」
事實上,滿月倒不相信魯先生是不得不留下,要他說關山盡一見到魯先生就成睜眼瞎,腦
子就是個擺設毫無用處,魯先生要什麼他就願意給什麼,把人寵得找不著北,連恃寵而驕
這四個字都顯得蒼白無力。
雖然不喜魯先生吊著關山盡,可就滿月看來,魯先生對關山進是有情意的。
關山盡聞言低低一笑,捏了滿月軟軟的下巴一把:「樂三的話我自然不信,就算魯先生真
對他如此說過,也是為了哄人罷了。魯先生向來心軟,我是知道的。」
「那你又為何......」
「我對魯先生太過縱容了。」關山進垂著眼,姿態優雅地撇去茶水裡的浮沫,啜口茶。「
他是我的老師,應當要懂得自己的身分是什麼,今日午時他為何要請吳幸子用飯?手上又
是怎麼傷著的?」
「喔?」滿月嗤的一笑,關山盡這回心偏得可狠了。
「如若魯先生背後不再有將軍府,你認為樂大德能忍得住?」關山盡冷笑。
以往,是他願意為魯先生毫無原則底線,他愛重且縱容這個男人,但畢竟魯先生還是個普
通人啊!這麼多年來,當年的那個傻直的青年人,最終還是變了。關山盡心中有些苦澀。
魯先生不是個多麼有手段的人,許多事只要他細想,隨處可見破綻。他心裏明白魯先生對
自己不是全然無意,只是這點情意如明珠蒙塵,徒留悵然。
「你還想將魯先生綁在身邊?」滿月厭煩地撇撇嘴。
「我需要他之後還在我身邊,當我心尖尖上的那個人。」關山盡瞇眼輕笑,語帶纏綿卻令
人通體生寒。
滿月不禁皺眉抖了抖,心裡明白關山盡的打算了。
這會兒,他倒有些同情魯先生了。
關山盡確實是個薄情寡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