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只過了一天,我便開始感到時間流失的緩慢。還要熬一天,簡直不知道這整天要怎麼渡過
。也不是無事可做,通常整天的事都是安排好了,也是做慣了,可是今天怎樣都不能專心
,又哪裡也不想去,只好繼續耗在公司裡。
到了午後,突然接到我媽的電話,她正在山上的春閒居吃茶,要我去接她。她出門通常司
機開車,這次到山上去,卻讓司機先把車開走?可是她開口,正好我也做不了事,就去一
趟。
春閒居位在山頂,佔據很大一塊地方,整個打造的古香古色,周圍青山綠林更有種風雅,
即使上山不容易,還是吸引許多人去。那上去的路彎彎折折,開車也並不輕鬆,我半天才
到了,不等自報名姓,馬上有人領我,大概我媽交代過。
這裡的包廂是半露天方式,客人不用擔心日晒雨淋,又可以仔細賞景。侍者將我帶到,倒
是包廂內不只我媽,另坐了兩人,一個女士,一個年輕男人。
我進去,他們一齊看過來。我注意到年輕男人眉頭皺了一下。我口裡喊著我媽,她臉上帶
著笑,卻道:「咦,怎麼還是來了,不是告訴你了,有車子送我回去了。」
她徑介紹起來:「芳儀,這是我兒子,子樵。子樵,這是許太太,這位是她兒子,許覓。
」
我與我媽一對眼,她面不改色。不知道她打什麼主意,事先不與我通氣,也不擔心我這邊
會反應不過來。倒是突然聽見許覓的名字,腦筋一轉,馬上明白過來,還是因為我媽答應
過的事。我對著另外兩人微笑起來,禮貌地問好。
那許太太帶笑著對我點頭。而她旁邊的年輕男人雖然點了頭,可是彷彿很僵似的,不怎麼
看我。我可要看仔細他,他本人比在電視裡又好看幾分,大概因為拍戲造型的緣故,那電
視劇裡面的他,太過秀氣。
可能感覺到我的目光,許覓又皺了一下眉,神氣有點冷起來。上午謝安蕾已經把查到的整
理成報告給我看過,他當初另外擇人簽約竟有苦衷,可算受到欺騙,現在也不算真正解約
出來,只是這些對外不用解釋,大概他對家裡也不便說,聽見說過當初他家裡對他出來做
明星很反對,到現在也不算贊成了,尤其許先生,許先生當一輩子讀書人,因具有名望,
骨子裡更頑固。
總之那些事一查,又怎會查不出,就是費工夫,當然謝安蕾辦事,從來效率不用懷疑。以
及許覓現在雖然聲勢又漲起來,終究基礎不夠,即使別人聽見說他解約,可是經過一次拒
絕,就不會再積極與他接洽了。又他的遭遇,雖然不算困難解決,一旦從投資方面考慮,
大部分的公司不會肯費心。
我掉開眼,在另外的椅子上坐下,聽見我媽道:「怎麼又有空來了?」
那口吻十分自然,我看我媽一眼,當然不會拆穿她。我道:「哦,剛好開完會,後面也沒
有事了,所以來一趟。」
我媽彷彿想到什麼,說出一個地點:「你知不知道怎麼過去?」
我道:「知道。」
我媽便對許太太道:「不然這樣吧,讓我兒子送你兒子過去,司機也不用來回兩趟,萬一
又迷路,事情耽擱了。」
許太太瞥了我一眼,笑道:「這是最好了,就是不好意思。」
我馬上注意到許覓皺了一下眉頭。我媽正在與許太太道:「妳跟我還要客氣。」便轉過來
對我說:「今天許太太用的司機不是慣用的,不熟悉路,剛剛也是走了半天才到這裡。許
太太兒子有事要先走,我們還想要待一會兒,本來司機要來回兩趟,你反正後面沒有事,
就送他過去吧。」
我道:「當然可以。」
許覓馬上開口:「阿姨,不用麻煩了。」又說:「媽,你只管與阿姨繼續聊天,我可以自
己坐車去。」
許太太彷彿為難,看了看我媽。
我媽道:「這邊荒郊野嶺,哪有另外的車子可以坐,讓我兒子送你過去吧。」
許覓似乎還想說什麼,他母親馬上攔住了:「說得是,就這樣吧。」就來對我笑道:「麻
煩你了。」
我微微一笑:「不用客氣的。」
許覓冷著一張臉。大概他真是趕著要走,僵著說了告辭的話,就起身出去。我連忙跟著走
。好在許覓走不快,馬上追上了。許覓對我保持距離,神氣十分冷淡,對我的搭訕毫無反
應。
走到大門有一段路,走廊外一叢一叢的碧綠,攀夾著幾抹花香,再往外是那高的矮的樹,
隨風搖曳,沙拉拉地響。這樣靜幽幽的氣氛,原來也該有點愜意,然而在我們這邊,卻非
常地僵。
無論如何需要打破沉默。我開口:「許先生是做什麼事的?」
果然許覓臉色一沉,朝我看來:「我在娛樂圈確實不夠名氣,才讓葉總問這樣的話。」
我誠摯地道:「抱歉,我不該這樣問。」
許覓馬上把臉轉開。我又道:「我還是直接問了,不知道許先生對於我這邊提的條件哪裡
不滿意,為什麼不答應簽約?」
許覓便一頓似的,可道:「沒有不滿意,但是我說過一定簽約嗎?也是你們自己要找來的
。」
我道:「如果你不夠好的話,我們也不可能再找你。」
突然許覓停住不走,他面對著我:「葉總,漂亮話可以不用說了,我出道又不是一年兩年
,這幾年下來怎麼樣,我非常清楚,何莉莉那樣的人,絕對不可能回頭找我,當初她找我
,沒有談成,你根本也不知道我是誰,現在突然叫她來,我一直奇怪,後來也知道原因了
,我母親原來是你母親的朋友,她去拜託的。」
他看來一眼,冷冷地,又彷彿自嘲似的:「今天又特地叫你來一趟。我母親就是想不清楚
,這是白費工夫。葉總,你把那些資源節省下來捧別人吧。」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可是,我想請你也聽一聽我這邊的說法。」
許覓彷彿不以為然,不過也沒有走人。
我說了下去:「就算受人之託,我這邊也不會不經過評估,何莉莉更不是沒有思考的經紀
人,她眼光向來精確,雖然在我手下做事,還是有她自己的考慮,假如不是因為看好你,
她絕對不會聽從我的意思。」
許覓不說話,可是低了目光。我續道:「當年你也還不算正式出道,我們找你就是看好你
,可惜你當時沒有答應簽約。我這樣說的意思,是因為可以保證使你名利雙收,不至於最
後什麼也沒有得到。」
許覓馬上看來,神情有一下子的狼狽似的。他彷彿賭氣似的口吻:「我完全沒有後悔過不
簽約。」
我微笑道:「我知道。」又說:「雖然我這樣高捧我自己,確實有的東西,可能我這邊不
能比的,譬如人情一類的。唔,或者還有自由,其實新人總體還是照著新人合約走,這說
起來……」
後面說的話,似乎許覓根本也沒有聽進去,整個彷彿僵住似的。他岔道:「你,你說什麼
,什麼人情?你怎麼知道……」
我看著他:「你真的想要我說?」
許覓瞪著我看半天,那嘴巴還是緊緊合著,整身僵硬似的。我便道:「我不會說出來的,
雖然那可能也不算是祕密。」
許覓才道:「你憑什麼查我的事?」口氣十分不好。
我道:「我查那些,並不是想威脅你,或者逼你答應簽約,我只是想瞭解,究竟什麼原因
,你一直不肯答應。」
許覓還是僵著臉。我照樣說下去:「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我想讓你知道,你煩心的那些
事,儘管說出來,不用自己承受那些痛苦,我們很願意幫忙你,這是我這邊的誠意。」
許覓隱約動容了,可道:「好像我這樣條件的人,圈子裡一大堆,你們大可找一個更容易
捧的人,不必一定要我。如果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你放心,我會跟她說清楚,你不用擔
心不好交代。」
我嘆氣道:「你對自己就這麼沒信心?」
許覓只道:「我是事實分析,我已經算是定型了,接的工作不輕不重的,拍的戲也不外那
些小品。」頓了頓,又說:「何莉莉確實是很好的經紀,可是對我這樣子的,她一定要非
常費心,但是她手上不少人,哪個不用她花心思。」
我聽出了意思,從前何莉莉那樣積極去談,遭到拒絕,現在她又來找他,可是情形兩樣了
,就算何莉莉沒有說過分的話,可是氣勢不免使他難堪,假使他立即答應下來,那面子又
下不去。
只是何莉莉早已經受不了他。我便道:「這是我的考慮不夠,我這裡,可不只有一個何莉
莉。」
許覓沒有說話,然而那神氣完全不一樣。突然他背過身,又往前走。我無聲一笑,尾隨上
去,也並不說什麼了。很快走到外面,我的車子停的不遠,我讓他稍等,他還是跟著我一
塊走過去。
我替他開車門,他看來一眼,彷彿怪我多事。他還是坐上去。我從另一邊上車,剛剛發動
,突然他道:「……麻煩你了。」
我看看他,微笑起來:「不,一點也不麻煩。以後還要多多指教了。」
許覓輕哼了聲,不過那嘴角隱隱浮起笑意。
送完許覓,主要辦好我媽掛記的事,我感到安心下來。其實早上看見報告,就猜到七八分
,剛剛一談,使許覓不肯答應的原因就是舊合約的效力問題。他之前那經紀公司在去年悄
悄地倒閉,事發突然,老闆跑到國外躲起來,公司上下亂成一團,裡面的藝人包括許覓要
走,但是合約還在老闆手裡,然而找不到人,就算單方面宣佈解約,事實上合約還是具有
效力。
許覓可說遇人不淑,前老闆是他朋友,當年受哄騙簽了約,後來知道吃虧了,已經來不及
反悔。公司關門了,他對外稱作解約,然而也不能放心簽約新公司,不知道哪天對方會現
身,屆時以舊約脅迫,甚至告他違約。他這方面的苦又不便說給家裡人知情,只是多惹來
煩惱。
我打電話給謝安蕾,交辦好以後開車了。我不打算回公司,雖然不算晚,也不早了,想到
過幾個小時以後,一天就會結束,簡直不能定心。然而回家無事可做,也不想到那些熱鬧
的場子玩,乾脆兜風。
我繞了幾圈,經過朱銘棣開的店,就停車下去買一盒點心。
朱銘棣正好在店裡。他引我到辦公室聊天:「這時間就出來了?剛剛去約會?」
我道:「假如那可以說約會的話。」就一五一十告訴了。
朱銘棣聽了,道:「幸好他母親認識阿姨,不然哪有這樣好的機會。哪裡會讓你記得他。
」
我可不以為然,笑道:「我怎麼會不記得,許覓也不是完全沒有名氣,又長得好。」
朱銘棣微微抬眉,彷彿對這方面還有話說,卻話鋒一轉:「對了,你現在跟檀家那位還有
往來嗎?」
我頓了頓,上次在他面前還那樣振振有詞,現在真正決定追求起來,不免心虛。我道:「
怎麼這樣問?當然一直保持來往了。」
朱銘棣道:「我沒什麼意思,只是關心。」又說:「沒辦法,我對檀家已經沒有好印象。
」
朱家與檀家談生意吃虧,也還是不能翻臉,朱銘棣不管那些,但是他父親為此煩惱,作兒
子不免感同身受。我表示理解,忽瞥見他辦公桌上的一枝鋼筆,那筆身漆黑,通體的光澤
純淨,筆夾及頭尾鍍金,十分精緻。
注意到我在看,朱銘棣道:「哦,這是我大嫂前陣子從英國帶回來的。」
我道:「特地帶給你的?」
朱銘棣笑道:「你曉得我有用鋼筆的習慣,大概我大嫂聽見說了,這一趟到英國去玩,給
家人買了禮物,就給我這個。」就把筆拿起來:「你看看。」
我接過去,細細看才發現筆身有點方扁,不過稱手。筆夾刻著英文字,是廠牌的名字。我
問:「這需不需要訂製?」
朱銘棣道:「這個的話停產了,是舊款,不過這牌子一直持續生產鋼筆,通常不用訂製。
這是我大嫂在一家舊書店看見的,就買下來。」
我拿著又看了看,可惜道:「原來沒有生產了。」
朱銘棣笑了笑,忽道:「給你了。」
我訝異一下,忙道:「這不行。」
朱銘棣笑道:「也不算什麼貴重的東西,鋼筆我很多了,名貴的古董的都有,不差這個。
」
我道:「我還是不能收,我坦白說,我是因為想要送人。」
朱銘棣還是笑著:「哦,送人。」又說:「你打算送鋼筆?我真是有點好奇能夠送誰。」
我笑一笑,不怪他這樣說,我這邊送人東西,怎樣也不會送這種文藝的東西。其實送誰也
沒有什麼好瞞他,但是正好是他可能會反感的,即使檀誼沉什麼也沒做,他總是姓檀。以
及我要送東西,朱銘棣一向瞭解我的,免不了憂慮,引出一些枝節。
我便道:「唔,就是送一個朋友。以後告訴你。」
朱銘棣一聽,就沒有追問下去。他還是要把筆給我,我不肯,他便說:「你知道我一直覬
覦你私藏的一瓶酒,不然用那個換,換過去就是你的,當然你想怎麼處理,就是你的事情
。」
那瓶酒是我大媽從義大利的酒莊帶回來的,是當地酒莊少量生產的一款酒。朱銘棣對酒的
收藏向來具有心得,不過他不曾對我開口要過,我看出來,想要送他,當時他卻拒絕了。
他一向這樣的脾氣,我並不以為意,本來又打算再找一個適當的機會給他。我便同意,他
立刻找出盒子來,把鋼筆裝好。
離開時,朱銘棣送我出去,突然他道:「對了,有一件事,我聽見說何家前陣子專程辦了
一場茶會,是為了替何夢屏招婿。」
我想起來,一笑道:「確實有這件事,我當時在場。」
朱銘棣道:「他們請你去了?」又說:「我沒什麼意思。」
我對他微笑。其實他奇怪也是正常,照理怎樣都不會請我,作為女婿人選,我完全不合格
。我道:「他們沒有請我,可是何夢屏請我去了,差點造成一些誤會。」就告訴他。
朱銘棣道:「這何夢屏打什麼主意?我又聽見說,她跟一個她家裡介紹的人交往了。」
我真正驚訝:「是嗎?」當天她看起來十分不開心似的,竟還是妥協了?
朱銘棣道:「我也只是聽見說,事實怎麼樣也不知道。」
我笑道:「誰說不是呢。」
再說了兩句,我上了車,朱銘棣道:「小心開車吧。」
我揮揮手,便往前開走了。
對何夢屏跟誰交往的事,我暫時不太有工夫關心。驅車回去後,我打開筆盒,把鋼筆仔細
又看了看,本來打算包裝一下,但是怕刻意,檀誼沉會不肯收,對我們的來往又牴觸起來
,就作罷,重放回去了。其實我對鋼筆的知識不深,也並沒有朱銘棣講究,只是覺得這鋼
筆黑的漂亮,當場就聯想起檀誼沉那一雙眼睛。只希望他能夠喜歡了。
隔天我一大早起來,收拾好出門,又比通常時間早了半小時。進公司時,在一樓電梯口與
剛剛來上班的謝安蕾打照面,她面色不改,可是馬上看錶。
她道:「葉總今天真早,只是上午也沒有排什麼重要的會。」
我走進電梯,一面道:「公事沒有,私事卻有的。」
謝安蕾跟在後面進來,按下樓層:「明白了。」
這一上午簡直不知道做的什麼事,每次看時間,走了不過一兩分鐘。捱到十一點,我已經
坐不住,就走了。檀誼沉給的地址在市區,之前查過那邊是一家普通的飯館,根本沒有聽
見過的名字,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選在那裡?可是馬上知道了,我到的早,停車的時候發現
,這邊距離檀誼沉做事的診所不遠,就隔著一條馬路。
這路上整排都是賣吃的,接近中午了,不少人出來吃飯。我沒有打電話催促檀誼沉,本來
時間也沒有到,又出於一種忐忑的心情,就在飯館的門口等。
在背後的飯館生意非常好,等待的十幾分鐘裡,不曉得進出多少客人,一眼看進去,簡直
要找不到空的桌子。我不確定檀誼沉事前有沒有訂位,裡面人多,櫃台總是空著沒人,不
知道可以找誰問。
剛剛到十二點,檀誼沉就到了。他穿過馬路走來,西裝筆挺,那神氣淡淡的,看不出心情
好壞。當然無論如何還是很好看。已經有陣子沒有見到他,這之前一直十分期待,現在真
正見到了,突然有種緊張。好像在他面前,我整個不是自己的。差點打招呼也不會。
我擺出笑容,與他揮手。
檀誼沉一點頭:「久等了。」
我道:「不會,其實我也剛到不久。」
檀誼沉沒有說話,那視線隱約越過我看去。我也去看,裡面還正在高朋滿座。我掉回頭,
道:「看上去沒有位子。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訂位,所以來了沒有進去。」
檀誼沉看來,只道:「沒有。」
我正在想什麼意思,背後飯館的門打開了,用完餐的客人走出來,倒是不少人。我讓開路
,聽見檀誼沉又說:「現在有空位了,進去吧。」
他伸手推門,我馬上跟在後面。到裡面去,更發現不寬敞,桌子椅子擠著放在一塊,有種
凌亂,又鬧哄哄的,空氣不太流通,飯菜的氣味遍佈,夾雜人氣香菸氣,全部悶在這裡,
成為一團複雜的帶著一股子油膩膩的不清潔感。
檀誼沉走到一個兩人座的桌子,他脫下外衣披到椅背,就坐下。我默默地在他對面坐了。
服務生看見,就過來上茶,擺擺碗筷,問點菜。他拿起桌上的菜單看起來,那兩眼低垂,
十分專注似的。我忍不住盯著他瞧,旁邊服務生似乎殷勤地問我什麼,也彷彿聽不見,沒
有回答。
突然檀誼沉眼睛一抬。我心裡一跳,頓了頓,拿起面前另一張菜單。他沒有對我說什麼,
倒是對服務生叫了幾個菜。
服務生在紙上抄完了:「還要什麼?」
檀誼沉朝我看來,我把菜單往旁邊放:「沒有了。」
服務生道:「好的!」就走開。
我端起茶,那茶色很淺,也不知道回沖過幾遍。我又放下,倒是看見檀誼沉端著喝了一口
,一副很習慣了似的樣子。我順著他的手往下看,從袖口露出了一截腕部,瘦又白皙。他
垂下手,靠在桌邊,似乎也不怕沾到污漬。
我並不便一直看著他,雖然十分願意。我開口:「你常常到這邊吃飯?」
檀誼沉道:「這裡距離診所很近,通常上午門診準時結束,就會過來。」
我想一想,道:「那今天上午門診很順利了。」
檀誼沉道:「上午門診正常是十二點結束。」又說:「今天我不用看診。」
我一聽,心中升起希望:「下午也不用?」
檀誼沉道:「不用,不過還是需要到診所去。」
我一時有點失落,本來以為順便能夠約會。我重振作起來,打鐵趁熱,又聊下去:「剛才
你走路過來,你住在附近嗎?」
檀誼沉道:「不是。」
我還要說話,服務生過來上菜了。現在才知道檀誼沉要了三個菜一個湯。也不知道味道怎
樣,可是看上去不很可口,那湯更浮著一層厚重的油。我也並不是不能夠入境隨俗的人,
然而這菜色簡直不行。
檀誼沉彷彿不覺得,他取筷子夾菜,端了飯碗吃起來。他一吃飯,完全不說話,似乎也不
管我吃不吃。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果真不好吃。只好吃飯,米也煮爛了。
周圍一片談笑聲,毫無掩飾,帶著粗鄙的,會有點妨礙人的,可是在場的似乎沒有誰感到
被打擾,盡情投到吃飯的事情。本來到這裡,不為吃飯又為什麼。但是通常相約吃飯,目
的難道就為了吃一頓?
以及跟誰對坐吃飯是這樣的氣氛?我真是想不到。檀誼沉吃飯,舉止十分文雅,他坐在這
裡,真正跟旁邊格格不入。想不到他平常到這裡吃飯,好像第一次在東方大酒店咖啡廳那
樣的地方,比較合適他。
也說不定他就喜歡這裡的口味,我試著又吃了一口菜。
突然檀誼沉放下碗筷。我一看,他把手上那碗飯吃完了,似乎不打算繼續吃,就取出紙巾
擦嘴。桌上還有一大碗湯沒有動,當然我完全不打算喝。他朝我看來,我放下筷子:「不
喝湯嗎?」
檀誼沉開口:「我不太喝湯。」
我怔了怔,好笑道:「那又叫了湯?」
檀誼沉平淡地道:「隨便叫的。你也不喝的話,就放著吧。」
突然我想了明白,普通一張桌子吃飯,還是吃中菜,三菜一湯算上一個標準,平常他自己
來一定不是這樣子叫。我便道:「其實你平常怎麼叫菜,今天也還是那樣叫不要緊。」
檀誼沉默了默,道:「平常我就是這麼叫。」
我頓了頓:「噢。」
檀誼沉看看我:「吃好了?」
我道:「唔,差不多了。」
檀誼沉道:「那麼走了。」
我一時訝異:「走?」就看看時間,過不到三十分鐘:「去哪裡?」
檀誼沉道:「吃完了就該出去了,不要在這裡佔位子。」就起身,拿了外衣。
我呆了呆,看他真是要走了,連忙起來。他到櫃台去,櫃台的人報了價錢,我一聽,完全
也不貴,可是怎樣也不能夠讓他付掉了。
我趕緊橫出錢去,他便看來。我道:「是我找你吃飯,應該我請。」
檀誼沉只道:「本來我也要吃飯,這裡也是我找的。」就掉過去,把錢給了櫃台。那櫃台
眼色真不太好,竟收下了。
之後出去,檀誼沉對我道:「走了。」
我一呆,簡直沒有想到。我忙道:「等等。」
檀誼沉道:「有什麼事?」
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假如他還為了敷衍,根本不該選擇這裡,大可找一個更不會尷尬的
地方。我想半天才開口:「沒什麼,你要到診所去?」看他點頭,馬上道:「我跟你一塊
走,唔,我的車子正好停在那邊。」
檀誼沉看著我,沒有說話,不過抬腳往前走。我立刻跟上去,與他一路走著,一面說話:
「今天不用看診,為什麼還要特地到診所去?」
過一下子才聽見檀誼沉道:「有些病例資料需要讀,做研究,那些資料都是病人隱私,不
方便帶出去。」
我道:「我以為在醫院的醫師才需要做研究,原來出來外面做也不輕鬆。」
檀誼沉沒有說話,不過我看看他,好像並不牴觸這類的談話,就說下去:「當初怎麼想到
出來做?」
檀誼沉說出一個名字:「我們以前在醫院就是同事,那診所是他開的,之前另一個醫師出
國去了,那邊忙不過來,半年前我正好辭掉醫院的事,就找我過去。」
我點點頭,看他一眼:「我以為你回國沒有很久。」
檀誼沉道:「早幾年就回來了。」
接著提到家裡的方面,彷彿十分順其自然了,然而我還是考慮一下,沒有說起來。我轉口
:「你們診所只有兩個醫師,平常怎麼休假?」
檀誼沉沒有回答,倒是停下來。他道:「到了。」
我一看,不知不覺已經走到診所前面。我無聲嘆一口氣,這時間真是太短暫了。這時候怎
樣也要分別了。剛剛說過車子在這裡,可是一路我並不注意,現在他也要知道是藉口了。
我對他一笑。
檀誼沉道:「再見。」
我叫住他:「等等。」就從外衣口袋拿出一直準備好的東西。我把盒子遞給他:「這個給
你。」
檀誼沉沒有接過去,只是看著我。
我道:「我沒有什麼意思,只是覺得這個很合適你用。」見他還是無動於衷,又說:「剛
剛你請我吃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白吃一頓,就算是一個回禮吧。」
檀誼沉道:「只是一頓飯,也沒有花什麼錢,不用了。」
我便道:「以後吃飯也不能總是你請客,這次先扯平一次,下回再來過。」
檀誼沉靜靜不語,不過總算願意接下東西。我馬上道:「不如你現在打開來看。」
檀誼沉打開了它。他看一眼,朝我看來:「鋼筆?」
我怕他又不肯收,忙道:「不是什麼名貴的,就是一枝筆。」
檀誼沉沒有說話,但是把筆拿出來看了看。我仔細地瞧著他,當然那神色半點也不改。他
把筆放回去,又蓋好。
他朝我看來,我一時有點緊張起來,可是聽見他道:「謝謝。」
我怔了一怔,倒要恍恍惚惚似的,半天才說:「不客氣。」
檀誼沉道:「再見。」
我道:「嗯,再見。」
他便轉身走了。我看著他推門進去,這才回頭。我一面走,漸漸回味過來,卻還是有種飄
飄然。還以為要費盡唇舌才能夠哄得他收下東西。剛剛那聲謝謝……可不是極其尋常,然
而現在一想著,簡直忍不住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