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親
人生而具有自我實現的傾向，心理治療師存在的意義，就是幫病人移除障礙，讓他自然地
發展成為成熟的、充分實現自我的個體，就像一顆大樹種子成長成為參天的大樹，就像一
個稚嫩的男孩成長成偉岸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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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戚岐第四次來林玨的工作室，當天他講了關於父親的故事。
"你今天是要談談你的父親麼？"林玨習慣性地拿起筆，打算開始記錄。
戚岐專注地盯著她，一言不發，他今天依然穿著一身白色的襯衫，林玨發現他似乎很喜歡
白色的著裝，連續四次都是白色的襯衫加白外套，或者是純白的T恤，甚至連襪子和鞋也
偏近白色，林玨素來觀察細微，尤其是對自己的病人，她會將這些細節統統記錄下來。
戚岐繼續不吭聲，仔細地觀察著她寫東西。
林玨立馬領悟了什麼，停下筆，將筆記本和簽字筆一同擱在一邊，起身給戚岐沏了一壺凍
頂烏龍，然後端給戚岐。
戚岐應了一聲謝謝。
"我記得沒錯的話，你上幾次跟我說過，從出生起你就沒見過父親，而你母親也不希望你
提起父親，那後來是父親主動找到你了？"
戚岐一口氣喝完了半杯烏龍，深呼一口氣。他緩緩地、有章有節地開始跟林玨講述講關於
他父親的故事，那說話的樣子，讓林玨有一種錯覺，眼前的他不像是二十出頭的少年，而
更像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傾吐著自己塵封的往事。
那是高二下半學期的一天下午，初夏，知了在鬱鬱蔥蔥的槐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下半
年就要高三了，全班同學都在全力以赴趕作業解習題，偶有幾個不在乎成績的開著小差或
是打著盹。剛剛從辦公室交完全班週報作業的班長突然走到戚岐面前，告訴戚岐去學校的
招待室一趟，說是班主任囑咐他的，交代完事情後班長就回到位置上認真地做起習題來。
戚岐晃了晃腦袋，自己沒聽錯麼？去學校招待室？這讓他覺得很意外，因為在戚岐的常識
裡，學校招待室可不是一般的房間，那是一個隆重的地方，是校領導會見重要嘉賓、或是
有媒體採訪學校才派的上用場。戚岐猜測應是班長無意間的口誤，班長剛剛從班主任辦公
室交完作業出來，應該是班主任有事找他。所以他沒去學校招待室，而是自作聰明地直接
去了班主任的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戚岐就看到班主任在訓斥班裡的另一個學生，班主任是教英語的，平時聲音就
尖銳刺耳，即使再普通的話都會讓戚岐覺得是在教訓人，如果真是在訓導學生，那她會更
加提高分貝，因此還沒進門的戚岐，就清楚地聽到班主任訓斥的內容是關於高考的事情。
戚岐覺得自己成績沒什麼問題，在學校紀律上最近也沒犯過什麼重大的錯誤，唯一一次重
大錯誤是在高一的時候，那時候學校舉行書畫比賽，自己的一幅作品獲得了第一名，這理
應是一件讓戚岐自豪的事情，但其實那副獲獎的作品並不是完全憑自己本事創作的，所以
每次當人提起這份殊榮時，反倒像一把利劍刺入戚岐的舊傷口。然而這事情都快過去整整
一年了，理論上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提起。那另外還有什麼事能驚動班主任找他單獨問話呢
？
倒還有另一件事，戚岐突然又想起來，上次開班會，大家討論以後報考什麼專業的時候，
戚岐想要報美術設計方向的專業，班主任感到非常意外。因為班主任一直覺得，憑藉戚岐
的專業課水準，怎麼也是要報電腦、資訊、經濟這類熱門的、有利於就業的專業，怎麼好
好的會去報美術呢？關於這件事，班主任找戚岐談過一次話，但戚岐還是守住了自己的立
場。這次班主任該不會又是找他聊這吧？
班主任看到戚岐進了辦公室，倒是皺起了眉頭，馬上停止了訓話，對著戚岐說："哎，我
不是讓你們的班長給你帶話讓你去學校招待室麼？你怎麼跑我這裡來了？"
戚岐一驚，原來班長沒帶錯話，確實不是班主任找他，那……會是誰呢？這讓戚岐更加摸
不著到頭腦，自從上了這所高中，除了班主任和任課老師找過他單獨談話外，沒有更上一
級的領導召見過他了，在多數學生看來，校領導越過班主任單獨找學生聊天，要麼是天大
的榮譽，要麼就是天大的過錯。雖然戚岐成績不差，但也沒到出類拔萃到引起校方領導的
關注，要知道上次即使自己拿了全校繪畫大賽第一名也未被校領導面見過。除了那些能為
學校爭得榮譽拿獎的，或者成績一等一的學生，校方領導哪有時間過問這麼多的學生，戚
岐更加納悶了，如果不是有天大的榮譽，那麼很有可能就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他開始有點
莫名的擔心了，因為在他心裡確實還有一件事情，如果被校方知道那將是一件驚天的醜聞
。
"老師，是哪個學校領導找我啊？"
"不是校方領導，是你的姑姑！快去吧，別讓客人等了！"班主任再次急著催促戚岐。
姑姑？戚岐一面松了一口氣，一面卻更加疑惑了，打從出生就沒有聽說過，除了外婆、母
親外還有另外的親戚。怎麼現在冒出了一個姑姑呢？
"戚岐！你怎麼回事啊！快去啊，別讓客人久等了！" 班主任似乎有點不耐煩了，又皺了
皺眉頭，分貝更加高了，這種聲音有著強大的攻擊性，正接受訓導的那位同班同學被這突
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他低著眼睛回頭看了一眼戚岐，似乎在對
戚岐說怎麼還不趕快走，等著討罵，也不要牽連他啊。
看到班主任這番著急，戚岐覺得這"姑姑"的來頭一定不簡單，正常的家長見面放在辦公室
已經禮遇有加了，多數都只是直接安排在校門口倉促見上一面，哪用得到招待室。於是他
不敢怠慢，大步流星般地離開了辦公室。戚岐一面尋思這其中的事由，一面已經到了招待
室。
到了招待室門口，戚岐又有點膽怯了，雖然他也非常想知道那個"姑姑"到底是誰，為什麼
從來沒有聽母親和外婆提起這個人，真是自己父親的姐妹麼？如果真的是，為什麼早不找
他，晚不找他，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他？而且她到底是什麼來頭，怎能驚動校方，啟用招待
室，班主任又是這般緊張。這一切的一切，也只能走進這門，才能有答案。
這是戚岐第一次進學校的接待室，雖然招待室的門是開著的，戚岐還是有禮貌地輕聲扣了
扣門。
"哎呀，你看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戚岐低著頭，他感到有一股莫名而又強大的威懾力，
迫使自己低下頭、垂下眼簾、不敢直視招待室裡的一切。聽這聲音，沒錯的話是副校長，
這個副校長平時負責教務工作，對學生相當嚴厲，在學生上自修課的時候會在各個教學樓
巡邏，看看哪個學生在偷懶睡覺、聊天、玩手機或是玩遊戲，要是被逮到，嚴懲不貸，從
不放過。由於他身材魁梧，表情冷酷，皮膚黝黑，肩膀寬大，同學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
"鍾馗"，沒想到今天這個"鍾馗"居然彎著腰畢恭畢敬地跟一個中年婦女講話，這是何方神
聖？只見那個婦女身著一套簡約駝色的絲綢套裝，頭髮梳的非常端莊，像極了晚上七點鐘
新聞聯播中女主播的模樣。
戚岐心裡尋思，這個就是我的姑姑麼？看著樣子就是非富即貴的婦人，該不會認錯人了吧
？
沒等戚岐開口，"鍾馗"道長就把戚岐送到這個"姑姑"面前。
"長官，這個就是戚岐了，二年5班的，他們的班主任說了，戚岐各門功課都很優秀，考上
重點大學應該沒問題，不用你擔心！"
戚岐心裡尋思，副校長稱呼"姑姑"為長官？莫非她是……？看著副校長這麼低頭哈腰確實
有一副小兵見到首長的樣子。戚岐心裡想，如果副校長是鍾馗，這個"姑姑"就應該是閻王
了，他很滿意自己的這個突發奇想的比喻，眼前這個唯唯諾諾的副校長和平時一副威風凜
凜的教務官反差實在太大，很是滑稽，幾乎要撲哧一下笑出來了。但眼下這個情形，怎麼
能允許他笑，於是他花了全部力氣將笑容憋了回去。正在這時，戚岐突然看到了這位"長
官姑姑"的眼睛中透出了一種驚詫的眼神。
她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戚岐，眼睛睜得老大，不自覺地搖搖頭，似乎在懷疑什麼事情，或
者又是有什麼東西使她難以置信，像似看到什麼鬼怪，七分詫異之中又透著三份恐懼，口
中念叨："像，真是太像了，不會錯，這次肯定沒錯……"
副校對她的這番發言毫無頭緒，然後嚅囁地說："要不，我就不打擾你們姑侄倆敘舊了…
…"
"不不，有個不情之請，需要麻煩校長。"
"別啊，您這是太客氣了，上面跟我們打過招呼了，有什麼事你囑咐我們做就行了。"
"姑姑"聽到這話，表情頓時嚴肅起來，她立馬站起來，卻是嚇了副校長一跳，也隨即陪同
她一道站起來了，"哪有囑咐這一說法，也不知道是哪個傢伙這般囂張，還敢囑咐你們，
要真是這麼做了，倒是我要跟校長賠不是了。這事前前後後都是我們勞煩了貴校，耽誤打
擾了你們正常的教學安排。"
"嚴重了，嚴重了，哪有打擾，都是舉手之勞，怎麼算是打擾。"副校長一面搖頭，一面用
左手不自覺地作了一個賠禮的手勢，又用右手不停地擦了擦額頭上不斷冒出來的汗。
"那我也不跟貴校這般客氣了，我能把我侄子接到校外麼？大概就兩個小時，完事後就把
他送過來，不會耽誤他的課程吧？"
"哦，哦，不會，不會，隨您方便吧！"
"校長，我下午還有一節體育課……"
"你看這……"姑姑跟副校長使了一個眼色。
"哦，不打緊，這是一節體育課，不礙事，我立馬跟你們班主任去打個招呼！你跟你姑姑
去就是了！"
這麼一來戚岐也就無話好說了，而剛剛副校長在"姑姑"面前的唯唯諾諾的表現，越發肯定
了他之前的猜測，這個所謂的"姑姑"一定來頭不小。
"姑姑"走在前面，雖然已經是個中年婦人，但身姿挺拔，行走在路上有一種女人鮮有的威
武和莊重，戚岐也是被"姑姑"的這個氣場唬住了，他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面，保持一定的距
離，不敢走的太近也不敢離得太遠，一路上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直到兩人先後走出校門
，這對剛相認的姑侄倆人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戚岐心裡想，這個威武的女人真的是他親姑姑麼？但，如果真的是他姑姑為什麼到現在才
來找他？為什麼不直接去找母親而是繞了一個大彎來學校找他呢？為什麼是姑姑來找他呢
而不是他爸爸呢？又或許這只是跟父親熟絡的舊人，並不是親姑姑？但是，剛剛副校長明
明稱她戚長官，那表明她也姓戚，而且她口口聲聲也把自己稱作侄子！對，戚岐這才記起
來，她還是個長官！那麼就應該是軍隊來的！還有，她幹嘛非要帶自己帶去外面說話呢？
招待室難道還不夠隆重麼？
戚岐一肚子的問題，卻始終不敢開口，這個女人遠比學校的老師更具威嚴感，這種威嚴使
得戚岐感到緊張，他不敢正面直視她，更不要說開口提問了……然而在這種緊張的情況下
戚岐又有種久違的期待，他期待自己的親情網路有所改變，他實在太缺親情這種東西了。
"姑姑"在門口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戚岐，跟戚岐的眼神剛對上，就嚇得戚岐立馬低下頭
。在校門正門口停著一輛紅旗轎車，遠遠地就看見轎車裡下來一個中年略微發福的司機，
一身黑色的制服，弓著腰，對"姑姑"恭敬極了，不，如果副校長剛剛的舉止是恭敬，那這
個司機的舉動用奴顏婢膝來形容也不為過了，他殷勤地打開後車門，又幾乎是攙扶著把戚
岐和姑姑送上車，接著又俯首貼耳地替倆人關上了車門。
"老餘，你自己看看，像不像？"
那個被稱作老余的司機，坐在駕駛位上，恭順地回頭仔細打量了一下戚岐，還沒開口就猛
地點頭，"實在太像了，雖然我沒給少爺開過車，但少爺的模樣還是能認得的，真是太像
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次准沒錯！"
戚岐被老餘打量地有些不自在，除此之外，他還被他這一番話弄的一頭霧水，他們說的那
個少爺，到底是誰。
"快開車，去那個有包廂的咖啡廳……"話音未落，汽車就啟動了，老餘開車相當平穩，戚
岐絲毫沒有感受到汽車啟動時應該有的慣性。
"說到底，招待室還是不夠隱秘，萬一我弟弟的事情被洩露了，那我哪裡還有臉面見老爺
子。"
"恩，還是大小姐考慮的周全，這事都瞞了這麼久了，要是現在再被捅出來，那老首長真
的是要晚節……"沒說出"不保"兩個字，老餘就閉上了嘴巴，接下來就是異常尷尬的安靜。
2
三人到了一家高級的咖啡廳，這是戚岐第一次到這麼高級的咖啡館，整個館子有上中下三
層，還坐落在西湖邊上，戚岐心裡想要不是西湖邊上有限高，這咖啡館應該還能造得更高
。進門後，他看到大廳大空間挑高，周圍掛著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油畫，吊燈和裝飾
呈現出巴羅特風格，沒想到一個咖啡館都能弄得如此金碧輝煌。進門後，五六個服務員依
次排開，非常有禮貌地跟他們打了招呼，行了禮，戚岐多少有些不自在，低著頭，倒是聞
到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醇香。
姑姑和戚岐被領到了最裡面的一個包廂，老餘沒有進去而是在外面自覺地候著。
姑姑向服務員點了飲料和甜點，服務員一一點頭。
等服務員退出門外，姑姑問了戚岐學校裡的情況。
"高中畢業以後打算報考大學哪個專業？"
"我想報美術設計系。"
"美術，果然……"姑姑欲言又止。
然後又問了一些學業上的事情，戚岐一一如實答覆。
很快服務員就上了兩杯咖啡，等其退到門外，姑姑突然話題一轉，眼睛看向戚岐，問了一
句，"知道我是誰麼？"
戚岐垂著眼簾，看了一眼"姑姑"，眼神相互對上後，又不自覺地避開了，"姑姑"威嚴的氣
場不由地讓戚岐有種距離感。此外，這咖啡館奢華的氣氛也讓戚岐有些拘束，現在他整個
人有點莫名的緊張，不敢吭聲，只是搖頭。
"姑姑"似乎覺察到了這種彼此間的距離感，她突然莞爾一笑，展露出另一番和善的面容，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剛剛你們老師沒告訴你，我是你姑姑麼？"
"說了，但我怕是對您的一個尊稱，不敢冒失地攀親戚！"戚岐低著頭。
姑姑欣賞地看著他，不住地點點頭，似乎是在說，不愧是我們家的孩子，分寸拿捏得到，
算識得大體。
"你母親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們麼？"
戚岐還是搖搖頭。
"哎……"突然她也搖起頭來，若有所思，"誰遇到這種糟心事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應該是趕
快逃走吧？我覺得你母親挺厲害的，就這麼沒鬧騰，默默獨自離開溫室，一手把你養這麼
大，而且你考上了重點高中，一點都沒把你耽誤。"
"還有我外婆！"戚岐強調了外婆，對，在他心裡，自己是外婆一手養大，母親的作用可以
說是微乎其微。
"哦，對，還有外婆！"姑姑點了點頭，"那他們可有告訴你，關於你父親的事情麼？"
"沒有。"戚岐搖頭，心裡卻是緊張極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距離父親相關的資訊這麼近，
就差幾句話，就可以捅破"父親"這個神秘的窗戶紙，也終於有人可以告訴他，自己的父親
是個什麼人，長得怎麼樣，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哪怕有一丁點消息也是戚岐渴望聽到的
。
"也就是這十幾年裡，你爸爸從未跟你聯繫過？"
戚岐搖頭，心裡有點詫異，姑姑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父親下落連姑姑都不知道？所以姑
姑才不知道父親有沒聯繫過他這回事？
姑姑歎了一口氣，眼睛放空，繼續講："你父親是你爺爺家裡最小的孩子，你爺爺在解放
戰爭中戰功赫赫，帶著手下打過好幾次勝仗，在開國後又在治理軍隊方面屢建奇功，後來
逐步成了部隊的領導，你爺爺啊是老來得子，生你父親的時候你奶奶已經是四十幾歲了，
醫生都建議你奶奶不要生下這個孩子，高齡產婦實在太危險了，況且你奶奶身體向來不好
，但你奶奶執意要把你父親生下來，她這是希望給我們家留個後啊，哎……後來，你奶奶
在分娩你父親時大出血，當晚……當晚她老人家就走了……"
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姑姑表情有些淒切。
"你父親有兩個姐姐，三個哥哥，但我們都是老爺子收養的孤兒，在戰爭中沒了爹娘的孤
兒，所以啊，老爺子就只有你爸爸這麼一點血脈啊，誰知道啊，就你那個不爭氣的爸爸啊
……哎。"姑姑歎了一口氣，一邊還不住地搖頭，言語之間似乎對父親當年的行為很是不
滿。
但她沒有把那番話繼續說完，而是話題一轉，說："可能真的是太希望弟弟成材了，老爺
子平時對他極其嚴格，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從小就軍事化教育他，又讓他熟讀四書五經
，一心想讓他成為祖國的棟樑之才啊，可是沒想到，你父親偏偏不聽你爺爺的話，就是不
走你爺爺給他安排好的路，非要去學畫畫，誰也拗不過他。即使你爺爺以斷絕父子關係要
脅，他也是堅持畫畫，甚至一氣之下就從家裡搬了出去。"
"就這麼一年又一年過去，倒是也成就了他一番小事業，在油畫界裡面也算小有名氣，你
父親看起來柔弱，但他內在的脾氣是比老爺子還倔的，那時候還是老爺子先低了頭，肯定
了他的成就，要知道這輩子能讓老爺子低頭的事情可真的不多啊，國民黨的槍桿子對著他
都不能讓他眨一下眼。原本我還想著，這下一家子總算是可以團團圓圓了，可是誰想到，
後來，後來……"
"後來怎麼了？"戚岐第一次聽到關於父親的這麼多事情，他實在興奮極了，父親是一個畫
家，而且有這麼顯赫的家庭背景，這不得不讓戚岐浮想聯翩，甚至不自覺地感到驕傲。
但姑姑正說到要緊關頭居然戛然而止，實在太掃興了。激動的戚岐甚至在那一刻將姑姑威
武的形象拋之腦後，饒有興致地繼續追問其父親的下落。
"後來的事……"姑姑閃爍其詞猶豫了很久，"還是去問你母親吧！"
"父親他人呢？"
"你父親他人，我們也苦苦找了他十幾年了，一直杳無音訊……"
"啊……"原來姑姑也不知道到父親的下落，戚岐頓時整個身子癱軟在位置上，仿佛是被人
給予了五彩氣球，剛剛到手，氣球卻立馬爆破了。
"這次，來找你……"姑姑似乎還有要緊的事要說。
"自從你父親音信全無後，你爺爺，表面上不聞不問，照樣上班照樣吃飯，不許我們提起
你父親，但你爺爺身體卻是時病時癒、骨瘦如柴，尤其是這幾年，身體每況愈下，一邊不
比一年，現在都要在療養院度日了……"
戚岐那時才反應過來，對，除了父親以外，自己還有一個爺爺。
"老爺子啊，他有心事，有兩件事他放不下，一直在心頭淤積著，又開不了口，如果不幫
他完成這兩件事，只怕他……"姑姑大概想說，即使死了都不瞑目，但她沒說出口，而是
看著戚岐繼續說："他現在就記掛著這兩件事了，雖然他一直沒說，可我們都心裡清楚，
一是想在有生之年找到你父親，還有一件事就是安頓好你……"
這番話講得倒是沒有太多的官腔，更像是親人之間的誠懇交談，這讓不由讓戚岐動容了，
一直以來自己都飽嘗沒有父親的痛苦，想必這位戰功赫赫的老人老年失子之痛有過之而無
不及吧。
"能安排你去一下北京，見一下你爺爺麼？"姑姑突然發出懇求。
戚岐被這毫無預備的請求難住了，因為那週末原本在學校他有場網球比賽，都已經進入半
決賽了，現在放棄實在可惜。但相比于父親的消息，這個魂牽夢繞戚岐的名詞來說，網球
比賽的分量自然輕了許多，而且前些日子在戚岐身上發生了一些人際關係上的變故，由於
那個變故戚岐當下自己也在猶豫要不要去參加這個網球半決賽，現在好了，要去看爺爺，
這麼一來心裡那個不去參加比賽的決斷似乎做的更容易一些，理由也更充分一些。
而且從本性上講，戚岐是非常願意去見一見這個素昧平生的爺爺，也非常想去瞭解一些有
關爺爺以及父親過去的任何資訊。但戚岐知道，這次能不能去北京，不在自己，關鍵在於
母親，他想母親肯定是不會答應的，小時候一提起父親二字就會迎來一頓惡打，更別說這
次要去北京了。
"這個……我得問一下母親！"
"恩，你說的對，這件事還得你母親同意。"
姑姑的話多少有些遲疑，於是又補充了一番，"你可要告訴她，只要去一個週末，週六一
早走，周日下午就把你送回來，全程，都有汽車接送，我會安排好的！而且這事跟你父親
無關，你這次去北京是去見你爺爺，至於你父親，你就告訴你母親，我們老爺子一直沒跟
他有聯繫，以後也沒打算找他。"
姑姑特意強調了後半句，戚岐當然知道她的用意，但戚岐還有一個埋在他內心深處、急切
想知道的問題要姑姑來解答。
"我能問一個問題麼？"戚岐終於鼓起勇氣，提了他最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我父親當時
為什麼要跟我母親分開，我母親為什麼要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
姑姑知道這是戚岐在做交換，要是能回答戚岐，他就回家跟母親講去北京的事情，沒辦法
，還是回避不了這個問題。
"你家裡除了外婆，母親……還有其他親戚麼？比方說，舅舅……"姑姑故意試探性地提了
"舅舅"這兩個字，然後看了看戚岐的反應，好像是在試探著戚岐聽到後的反應，過了片刻
，看到戚岐一臉茫然的樣子，她又快速地補了一句話："或者阿姨之類的親戚？"
戚岐不知道為什麼姑姑要特意提到"舅舅"、"阿姨"，他說："沒有，從我有記憶開始，就
唯有外婆和母親這兩個人，在杭州這個城市沒有其他親戚，事實上她們也從來沒提到過舅
舅，阿姨之類的。"
姑姑像似松了一口氣，表情也自然了不少，好像是在說，幸好他還不知道，總之戚岐知道
姑姑在剛才的對話中，保留了很多內容沒向戚岐開誠佈公。當然他也知道，按姑姑的性格
，不該說的她肯定不會說，即使自己再追問，也只會弄得雙方尷尬，也不會得到他想要的
答案。
"總之，是出了一些情況，導致你父親和另外的人私奔了，離開了你母親，甚至離開了我
們，十多年過去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那你們是如何找到我的，為什麼能找到我，卻……"戚岐的後半句其實是想說，你們這麼
有本事，找得到我怎麼會找不到我父親，但說了一半，戚岐發現自己的話有點冒犯，甚至
稍微有點極端，於是話說一半就收住了。
當然，精明的姑姑知道他後半句話想說什麼，"是啊，我們也很納悶，其實我們很早就查
到你們母子倆在杭州，只是你爺爺命令不許打擾你們的生活，所以我們也不繼續查下去了
。但你父親，真的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我們動用了大量的關係，始終杳無音信啊……莫
不是……"
莫不是死了，雖然戚岐在心裡已經補充了姑姑的言外之意，但他還是感到一種未得先失的
苦悶。
"戚岐，你怎麼啦？"姑姑看到戚岐苦悶的表情，有些擔心。
"恩，我知道了，我會跟母親去說這件事的。"戚岐調整了自己複雜的心情。
其實在姑姑告訴戚岐事實前，他大致也猜到當年的情況，父親一定是跟一個更年輕美麗的
女性私奔了，拋棄了一切，也包括他的兒子，可他還是不死心，想通過別人的話來肯定他
這個想法，因為年輕的他始終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父親能忍心拋下一個嗷嗷待哺的
孩子，去尋找他自己另外的人生。
但事實可能比戚岐想得更複雜，甚至戚岐應該做夢都想不到當年是這一番情形，導致他的
人生從開始就是一個悲劇，而且這個悲劇似乎絲毫沒有要結束的架勢，而是像當初他跟阿
肯玩的偵探遊戲一般，蝴蝶繼續煽動翅膀，未知的劇情一個接著一個互為因果地醞釀著。

好想趕快看下去喔好精彩